第二十六章

　　石根友慌慌张张干活儿，尽量不在坑口外停留，他想尽力逃避柳叶注视他那灼痛他的目光。一段时间，柳叶除了多塞他几张小票外，并未要求他什么。他想，也许那天酒醉失控，醒来已幡然悔悟，以后再不会有纠缠。工头的女人，还是离远点为好。
　　任小红和老谢结伴来看他。石根友拉车矿石出坑口，满头满脸尽是汗水，一身污脏。脚上的黄胶鞋一只破了个窟窿，大拇指无耻地张扬在外。任小红穿件翠绿的风衣，打扮得风姿绰约，仿佛山野里婷婷玉立的一棵披满绿叶的白桦。她手里提着一袋小食品，挽着老谢的胳膊，迎风而立，等候在工棚外的空地里，招引得进出男人们投过艳羡的目光。
　　“石兄弟，好长时间没见你。哥以为你和小朱回家了。”老谢迎上前。他穿件深红色的真皮夹克，才理过发，长发梳向脑后，喷过摩丝，胡茬子刮得乌青。老谢肯定是发财了，他只有发了财，才与小红下山去收拾打扮。石根友放下车辕，气喘吁吁回答道：“回去咋办，没挣到钱，回不去。”
　　“你们的事儿我听说了。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你到这儿还好？”老谢热情问候。
　　“好。安心上班，凭力气挣钱，我觉得好。”
　　任小红只是打量着他，听两个男人说话。石根友说：“谢哥，你们再等会儿，我去把车子倒了。回头进棚子坐会儿。”
　　老谢答应着。石根友弓身拉起架子车，任小红将手里的纸袋塞给老谢，忙上前帮他推车。石根友劝阻道：“不用你帮忙，脏得很。”小红不答话，执意在后边俯身推车。两人离开老谢一段距离后，小红问他：“你没着落了，也不知道找我们，是忘了我还是不想交我这个人？”
　　“你想多了，大家在山上混，都不容易，我怎好意思麻烦你？事情过去了，我好好的。”
　　“听说你表哥跑了，你拿出自己的钱给湖南民工付工资。”
　　“你听谁说的？”
　　“跟你一起的矮子。”
　　石根友忙问：“他在哪儿？”
　　“他和那个中年男人在一起，还有个四川女人。矮子修架子车，那两人做饭当炊事员，在南金沟史老板坑口。你不知道？”
　　“我上山就在这拉架子车，整天干活儿，没功夫打听他们的下落。”
　　“回头我告诉他们。你干这么重的活儿，累吗？”小红露出殷殷关切之情。
　　石根友说：“累。不偷不抢，我喜欢这样。”
　　“从一见你，我就看出你和他们不一样。我也劝你一句，出门在外，谁也顾不了谁。碰到事，别太傻，秦岭山上，谁也不学雷锋。”
　　“谢谢你，我记住了。”石根友被任小红关爱的话语感动。到矿场，石根友倒空车子，回程，小红扶着车辕，傍着他一路走。
　　“再遇到难事，去我干姐店里找我，我干姐也会帮你的。”
　　“我记住了。你们最近顺当吗？”
　　“史老板坑口出高品位矿。我和老谢，与做饭的两口子合作，挣了不少钱。”
　　“他们不是两口子。”
　　“是不是的，谁管他。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那么回事。”
　　石根友不接话。他不想在小红面前，探究那个敏感的话题，也是怕触到她内心的痛处。秦岭山金矿区，夫妻般滚打在一起的男女，有几个是真夫妻？
　　“你若干不了这里的苦活儿，我跟老谢说说，带你一起贩矿。总比拉架子车轻些。”小红轻轻抚弄着他已磨起茧子的手，小声对他说。石根友回道：“这里挺好。安定，不用提心吊胆，我已习惯了。你好好跟着他，希望有一天，你和老谢真正走到一起。”
　　“过一天算一天吧，我不敢奢望有那么一天。”
　　石根友去洗了手脸，将客人迎进住的地方。工棚里有些拉了一夜车的人在呼呼大睡。三人靠在石根友的铺位床头，小红将装着小食品的纸袋给石根友，石根友拿出其中的食品请他俩吃。他俩推说才吃过饭。老谢抽烟，问了石根友劳动的细节，又悄悄问他能偷到矿不？石根友摇头。老谢叮嘱：“要是手里有货，送小红干姐那里，我不会亏兄弟的。”
　　石根友笑而不答。
　　两人呆了会儿，告辞离开。石根友送出门，柳叶在窗口看见了，招手让他过去。柳叶问：“是你亲戚？”
　　石根友说：“上山认识的朋友，贩矿石的。”
　　柳叶听后，警告他：“以后别让他们来，开矿的最恨矿贩子。老三知道了，会收拾你。”
　　“谢谢柳叶姐。”
　　“姐心里疼着你，你要记住姐的好。”柳叶一语双关，意有所指。石根友羞红了脸，转身想走。柳叶叫住他：“老三明儿又下山，到时我约你，陪姐上山玩儿去。”
　　“好姐哩，你饶了我吧。”
　　“姐又不吃你，看把你吓的。”柳叶飞了个媚眼，盯着他轻笑。这几天，柳叶把她打扮得容光焕发，光彩照人，石根友天天害怕到窗口见到她。她好像算准了石根友上班的时间，逢他干活儿，总是她在窗口值班。
　　这天下午，大头和程道安便来看他。程道安一身上下干净利索，有女人服侍，一改过去的邋遢形象，大头仍一身脏。见到石根友，大头迈开他特有的八字步，跑上前：“咱们又见面了。你躲在这里，咋不去找我们？”
　　“我到哪儿找？”
　　程道安问他：“你咋会到这里？我和大头也来过。李老三说人够，不收人。有人介绍吧？”
　　石根友如实回答：“你们走后，我找不到表哥，碰到一位同学，她认识王宝盛。王老板写张条子介绍来的。”
　　“走后门来的，算你小子走运。”
　　任小红中午过去，把石根友的情况告诉程道安和大头，两人吃过午饭便赶来了。程道安手里握瓶白酒，大头鼓囊囊的衣袋里装着花生米。三人围坐在石根友的铺上，一瓶酒在三人手里传着，你一口我一口，叙说分别这段时间的生活。
　　大头做了修理工。他没上秦岭山之前，在家乡小镇摆过补鞋摊，并修理自行车。修理架子车比修自行车更简单。他想拉架子车，工头不允。说他：“你比架子车高不了多少，二尺短腿，能跑动？脑袋不小，做技术活吧。想干修理工的人多得是，我总是把这轻省活给小舅子留着。”大头只好充当工头小舅子的角色。正好，工队大厨房缺两个做饭的，唐玉梅踊跃报名，她劝程道安：“咱们两个做饭，天天在一起，别进洞子担风险。”程道安担心他做不好。唐玉梅说：“有我噻。”两人也不避大头，公然住一起。大头保证守住两人的秘密。他只提一个条件，要唐玉梅帮他洗衣服，唐玉梅一口答应。
　　史老板的坑口出好矿，管理非常严。矿石出洞口，就上了索道，坑口没有矿石。既便如此，程道安还是找到了偷矿的渠道。大头负责望风。看得出来，三个人在那里配合默契，生活得顺风顺水。程道安问石根友，还记得唐玉梅那个胖表妹不？石根友不知所云。大头补充说：“就是那个叫我小伢子的女人。”石根友才想起来。程道安告诉他，那个女人死了。
　　“咋死的？”石根友问。程道安说：“她一直与男人乱搞，得了脏病，又不下山看病。我和玉梅上山便去看她，她已死在庵子里。”
　　“那咋办？”
　　“能咋办？跟前挖个坑，用她衣服被褥卷起来，埋了。包包里搜出两万多块钱和四张银行卡。这个女人，要钱不要命。”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老天爷对谁都是公平的。”石根友感慨道。三人约好，以后谁换地方，去告知一声，一同来的，年底一同回家，别学狗贼朱鸿运。提起朱鸿运，三个人都恨得咬牙切齿。
　　柳叶约出石根友，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坑口，转过小山湾，避开坑口处的视线，柳叶在山林下等候。进入茂密的树林，柳叶迫不及待地抱住石根友，亲他、吻他，手伸进他的衣服，一寸寸抚摸他。高大的树林，洒下些斑驳的阳光，地上芳草萋萋，绿如毡毯。小鸟在林间欢唱，树鼠在枝柯间嬉戏，暖融融的风轻轻吹过，潮湿的林间弥漫着陈腐落叶气息，蜥蜴在草间石上飞快窜过，全身长满脚的马陆虫，像一列微缩版的火车，沿着它的轨道，慢慢蠕动。
　　石根友年轻身体在柳叶弹琴般的抚弄中膨胀得如一只充满气的气球。血液奔流如滔滔江河，心跳的声音快似战鼓。威武的战士做好了冲锋前的一切准备，锋利的长矛正在寻找敌人的肉体，等待冲刺的号令。而远方，却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警告：这是一场错误的战争，莽撞而为，将带来摧毁一切的恶果。但战斗的双方已奏响号角，警告的微弱声音淹没在号角声里，那般无力。女人吐气如兰，躁动的身体散发着火一般的热情，饱胀的胸像两座山，压在他的胸膛，几乎使他窒息。他亲眼见过那山峰的美妙与锦秀，只要身体正常的男人，谁也抵挡不住它的诱惑。女人的腰如轴，丰满的臀在轴下摇摆，欢若一扇转动的磨，摩擦与撞击，饥渴与激情，要将这春风浩荡的树林变成男欢女爱的鸳帐……上次在旅馆的破烂房间里，他抵挡不住诱惑，而此刻，他仍然只能听从肉体的摆布，一步步坠进迷幻的深渊。他慌乱而无知。女人熟练的手像用美味的食物引诱贪婪的狗一样，狗只能放下身架，摇尾乞怜，顺着引诱的方向迈步。
　　两人滚倒在草地上，芳草在身下呻吟，树枝上的松鼠瞪着好奇的小眼睛，注视两脚动物的陌生行径与陌生的声音。
　　柳叶说：“姐养着你，你听从姐的安排。”
　　石根友不回答。
　　柳叶又说：“姐有钱，足够两人用一辈子。你要是愿意，我俩走得远远的，找一个喜欢的地方住一辈子。你耕田我织布，你挑水我浇园……”
　　石根友回答：“我做不到。没有歌中唱的理想生活，人总是生活在现实中。”
　　柳叶说：“你嫌弃我是残花败柳。”
　　“我一无所有，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
　　两人不再探究未来的话题。那是一道无人能解的题，只有当生命进行到那时刻，正确的答案显现后，局中人才会恍然大悟。
　　“前几天来看你的女人，我看得出，她跟你关系不一般。”
　　“她是老谢的女人。我们只是认识。”
　　“她喜欢你。你想知道女人为啥喜欢你吗？”
　　“为啥？”
　　“你和所有的民工都不一样。你身上还保留着学生的高贵与文明，看女人的目光纯净，没有一般男人的淫邪之气。长得帅气，阳光，每个女人心中都有她的白马王子。你的形象，符合多数女人的胃口。见女人就说下流话，恨不得马上剥光女人的男人，女人不会喜欢。男人女人都一样，不喜欢随手拾来的破烂，只喜欢经过努力得到的东西。”
　　柳叶表达着自己的观点。石根友想问她的是，你既已知晓其中的道理，为何却不知约束自身的行为？如此轻率地把身体献给男人，男人还会在心里看重你？他话到嘴边，并未说出口。给她保留一份尊严，让她在人生的路上慢慢领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