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三章

　　夜深时分，苏彦才回到苏宅，宅内一片安静。
　　胭脂欢喜地上前为他更衣。苏彦问：“今日如何？”
　　胭脂温柔地说：“凤小姐过来了一会儿，奴家按老爷的吩咐说了。”
　　苏彦沉默了一下，问：“她可有说什么？”
　　“小姐并没有说什么，问了奴家几句话就走了。”
　　“她问了什么？”
　　“嗯，问了奴家的名字，还有，几时开始侍候老爷的。”
　　“你是怎么说的？”
　　“老爷，奴家自然是据实回答了。”胭脂温柔地说。自从三年前遇到苏彦，胭脂的生命轨迹便彻底改变了。因为这个男人，她得到了继续生存下去的目标和希望，她感激这个男人，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她不知道他是否知道她的小秘密，但是，如果他不主动提起，她就绝口不提，就让真相永远埋在她的心底好了。
　　苏彦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事情是否能如他所期待的那样发展，只要去和凤菲见一面就能知道结果了。他知道胭脂不敢欺骗他，因为他知道她后来有了一个孩子，也许，那个孩子是姓高的遗腹子。他相信一个母亲为了保护她的孩子而甘愿去做的一切。当然，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那个孩子，因为在他看来，无论其父辈如何，孩子都是无辜的，不应该为其父辈的过错而承担后果。所以，他只当作不知道，从不与她提及那个孩子。
　　
　　红叶搀扶着凤四小姐，慢慢地出了她们的院门。这是凤菲搬进这里后第一次走出这个院门，她从来不知道苏彦住在哪个屋子里，当然更没有去过。她们慢慢穿过两条廻廊，来到一座院墙外。忽然，她们听到里面传出女子娇滴滴的声音。
　　凤菲心里一沉，便停下脚步，从院墙的花窗外向里看去。院里面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花厅，看样子似是日常喝茶歇息之所。只见一个美艳的小妇人坐在阶前的花架下，手里捧着一个绣花绷子，正在专心致志地刺绣着。她的嘴里还不时地哼着歌儿，似乎是某地的一首民间小曲。那小妇人的衣着华丽，身段婀娜，姣好的侧脸上露出快乐满足的笑容。显然，她对于她如今的日子很满意。
　　凤菲呆呆地看着她，心里疯狂地想：这个女人是谁？为什么会在苏大哥的屋里？是他的亲故么？但是，苏大哥的亲妹妹都在京城里，他又不能和其他人相认，他又怎么可能有什么亲故？
　　屋里的妇人哼了一会歌谣，忽然唤道：“小秋。”
　　一个小丫头应声从屋里走了出来：“娘子，有何吩咐？”
　　那妇人说道：“老爷吩咐了，今日公务多，要晚些才能回来，不在家里用晚饭了。你用香粳米熬些米粥，备些小菜，等老爷回来，吃些米粥，暖暖身子再休息。”她䋈䋈地说着，似乎每日都是这般吩咐下人为她的老爷准备饮食。
　　“是，娘子。”小丫头应了，又回屋里去了。
　　那妇人口中尤自说着：“老爷日日辛苦，外面哪里有什么吃的？长久下去，身体可怎么受得了？”语气中带着埋怨，更带着怜惜与关怀。
　　凤菲隔着花窗，呆呆地瞪着那妇人。院里的说话每一个字都落入她的耳中，她的心就如翻江倒海一般：老爷？娘子？老爷？娘子？这是什么关系？苏彦官封护国将军，即便家里有几个侍妾也不为过，但是，苏彦从来就没有自己的府第，更没有寻常人所拥有的“家”，他的身边怎么忽然出现了小妾？不，不可能！凤菲不能相信这一切。她一咬牙，向大门走去。红叶只能紧紧跟随。
　　凤菲慢慢地走进小院。胭脂抬起头来，有点惊讶地看看来人。忽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微笑着迎了上去，深深一福，说道：“这位贵人可是凤四小姐吧？奴家给您请安了。”
　　凤菲惊讶地看着她：“你知道我是谁？”
　　胭脂微笑道：“凤小姐，我家老爷与奴家说过几次了。奴家早就想过去给四小姐请安的，但老爷不许，说四小姐身子欠安，要好好静养，奴家便不敢斗胆去打扰小姐了。请小姐见谅！”
　　凤菲盯着眼前这张美丽而温柔的脸，心情复杂。这个妇人不仅长得漂亮迷人，还优雅大方，而提及“老爷”的时候是那么自然又温馨，显然不可能只是侍候“老爷”的普通丫头婆子。
　　“你是何人？你所说的‘老爷’可是苏大人？我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凤菲强行镇静。
　　“小姐，这里是苏宅，我家老爷自然是苏大人了，这里怎么还有别个‘老爷’？”胭脂不禁嫣然一笑，柔顺地说道，“奴家只是老爷身边侍候的一名小妇人，哪里值得老爷向小姐提及呢？小姐莫要折杀奴家了。”
　　但是，苏彦却把凤菲的事情告诉了眼前这个美艳小妇人！凤菲冷冷地盯着胭脂，用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过了好一会儿，慢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开始侍候苏大人的？”
　　胭脂温和地说道：“奴家名叫胭脂，三年前开始侍候老爷。”
　　三年前？凤菲的身体不禁一震，脸色顿时苍白。
　　胭脂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中针线，上前扶着凤菲，说道：“小姐，您可是哪里不舒服？您的病还没有大好，千万莫要过于劳动了，且请到屋里歇一歇吧！”说着，便要扶凤菲到屋里去。
　　凤菲挣扎着轻轻推开胭脂的手，把自己的身体靠在红叶身上，用力说道：“不必了！红叶，我们回去吧！”
　　“是，小姐。”红叶应着。
　　忽然，凤菲发现胭脂原来手里的绣花绷子绷着的是一件孩童小衣，绣的花样是一对锦鲤。她的心里更是一惊，她忍不住问道：“你在做衣裳？”
　　胭脂怔了一下，轻声说道：“是的，小姐，奴家趁着老爷不在，抽空为奴家的孩儿做一件小衣。”
　　“你的孩儿？几岁了？”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小姐，奴家的孩儿如今两岁多了。”胭脂温柔地说道，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原来如此。”凤菲轻轻地笑了，但是她的笑容却比哭更难看。她不再言语，转身便往外走去。
　　胭脂跟上两步，担心地说道：“小姐，您的脸色不太好，您还是请在奴家这屋里歇一歇再走吧。”
　　凤菲不理会她，只是努力往门外走去。红叶紧紧扶着她的身体，支撑着不让她倒下来。
　　胭脂很犹豫，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前扶着凤菲，一起送她回去。但是，胭脂也看得出来，凤菲的心里一定不会愿意让她扶着。思考片刻，胭脂便悄悄跟在后面，一直看到她们俩平安回到那个小院。
　　胭脂不知道，当凤菲一踏进小院的门坎，便再也支撑不住，倒在红叶的怀里了。
　　
　　苏彦并没有在第二天便去看望凤菲。其实，凤菲的情况，他都知道。每天都有人向他汇报，事无巨细，饮食起居，一一报告。他也知道，自从凤菲与胭脂见过面后，每日都坐在窗前发呆，整日整日地不言不语。他知道，她的心里一定在怨恨着他。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了。自从凤菲这次一到宁州便受伤，他就想明白了。他必须做出一个抉择，即便从此以后再也得不到凤菲的谅解，但至少，凤菲不会再因为他而受到伤害了。凤菲会恨他，但她远离他以后，她从此便能平安快乐，对于他来说，这就够了。但是，凤菲受了这样的伤痛之后，真的从此便能快乐了吗？苏彦不知道，也无法去追究。
　　
　　三日之后，梧州的回函到了。凤雏派了二十名家将和二十名州兵，在两名将官的带领下到宁州接凤菲。苏彦见了先行送信的凤府家人，然后便去见凤菲。
　　“菲儿，凤大哥来信了。你且看一看。”苏彦把凤雏的亲笔信递给凤菲。
　　凤菲展开信笺，看了很久，然后又默默地把信折了起来，低头不语。兄长在信中说，要她随梧州的人一起回家，有什么事情，回到家里再好好说，以免家中老父老母担心，云云。
　　苏彦一直静静地看着她，待她把信看完，又等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道：“凤大哥的意思，你都知道了。梧州派来的人已到城外，稍事休整，就可以护送菲儿一起回去了。我也会派得力手下一起护送菲儿回去的。”
　　凤菲慢慢抬起头来，眼中已是泪光闪闪，她轻声说道：“既然两位哥哥都已决定，菲儿……”她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苏彦温柔地看着她：“菲儿，你也知道，苏大哥才刚到宁州，根基未稳，而且公务繁忙，很难抽空陪伴你。而若你在梧州，有嫂嫂照顾，苏大哥也就可以放心了！我答应你，等这边的事情暂且安排好了，我一定到梧州去看望你，最迟不晚于明年的今日！”一年之期，她怎么样都能平复心情了吧？即便苏彦爽约，大概她也记不起了吧？
　　凤菲怔了半日，很想问他，那个胭脂呢？她会一直在宁州陪伴他吗？她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那是他的孩子吗？只要他好好解释，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相信的。但是她终究问不出口。这几日，凤菲思前想后，所有这些年来的事情一一回想。从她幼年时在栎园第一次见到那个小白哥哥，到去年在京中花园再遇到他，再到后来被劫持然后被他救出，再然后于前几日见到胭脂，慢慢地，她开始想明白了。她知道，她根本不可能改变他的心意，因为他不是为了她一个人而活着的，就如以前的她永远也不可能改变浩云哥哥的心意一样。
　　“菲儿？”苏彦有点忧伤地看着她。
　　凤菲忽然笑了笑，笑容凄楚，说道：“菲儿明白了，全凭两位哥哥安排。”
　　苏彦大喜，心头的大石终于放了下来。如果凤菲坚持不肯回梧州，他只能使用那个他绝不想使用的方法了！他把胭脂接到宁州来，就已准备了两套方案了。
　　
　　拂晓时分，宁州城的城门才刚刚打开，一队人马护着中间的三辆马车缓缓出了南门。为首的是护国将军苏彦。一路直送到城外的十里长亭，车队停了下来。苏彦策马走到第一辆宽大的马车旁，隔着车帘低声说了几句，然后，他便立马于路旁，目送着队列远去，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
　　晚间，苏彦如常回到宅里。胭脂欢喜地迎了出来，她来了半个月了，已开始习惯每日等他回来。
　　苏彦说道：“你也该回去了，收拾一下，明日便起程吧。”
　　胭脂愣住了，虽然她早已知道她来此的任务，如今任务已完成，她似乎已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但是，苏彦是如此干脆，她还是有点接受不了。难道他就没有考虑过留她在这里侍候他？反正她根本不会要求他什么。而他一个人在这个陌生之地，他也应该需要一个贴心的人在身边吧？
　　苏彦又说道：“你还记得家里有人等着你回去吧？出来这么久了，难道你不想回去？”
　　胭脂又是吃了一惊，原来他都知道，那么……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是的，老爷，奴家明白。”
　　苏彦点点头：“那就好。我会派人送你回去的，家里有什么事了，你就让人传信给我吧。”
　　“是，多谢老爷！”胭脂低下头去，悄悄忍住眼眶里即将涌出来的泪水。这个男人和那个男人一样，都是那么狠心！不，这个男人比那个男人更狠心！那个男人至少在他心爱的女子面前是绝不可能会狠心的。胭脂永远也忘不了那天，那个骄傲的男人挽着那美丽的女子的手，那满眼的满足与宠溺，而那美丽的女子如今也正在他的身边，成了全天下女子都羡慕和妒忌的那个人！
　　苏彦根本无暇顾及胭脂的所思所想。他如今要面对的事情和问题已太多，他不能分心去考虑其他在他看来是次要的事情，而凤菲也是其中会导致他分心的一个重要因素。苏彦深知司马浩云把他留在宁州的用意，而这样一来，他可能在相当长的时日里甚至永远也没有机会回到京城，他无法再守在离素儿最近的地方以呼应她的召唤，他也无法守护在母亲和宁宁的身旁。他很后悔当初离京太匆忙以至没有好好交待小瑾。如果他知道小瑾如今已在阎府之内日日陪伴着母亲和宁宁，不知是否会更担心？而留守京城的吴乐却没有想到他的苏大人并不知道小爷的事情，况且大人也没有问及，所以平日的报告里都没有提及阎瑾的事情。不过，苏彦还是准备给京城中的白长老修书一封，并且也要给阎瑾写一封信。
　　忽然，胭脂轻声问：“老爷，在离开之前，奴家可以提一个要求吗？”
　　“说吧。只要能做到，我都可以答应。”苏彦想，胭脂能提的要求大概就是保护她的孩子之类吧。
　　胭脂抬起头来，温柔地说道：“老爷，今晚可以让奴家再侍候您一次吗？”
　　苏彦愣住了，他完全没有想过胭脂会提出这样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