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探病
作品名称:樱花祭 作者:桃李春风 发布时间:2022-09-03 21:38:20 字数:4624
周六周日两天,医生照例不上班。病人们全天候在室内活动,玩扑克或者看电视。只有两个值班的护士看守。
这里,薛护士和李护士正在护士站聊天,忽有人前来报告说,有人在餐厅打架。李护士吃了一惊,薛护士急忙前去一看究竟。原来是两个病人下棋,其中一个觉得电视音量大,叫人调低点,谁知拿遥控器的病人偏不调,而且攥着遥控器不让别人选节目。此病人乃是一个住院多年的老病号,姓严,平日里就疯疯癫癫,还经常偷别人的东西吃。护士们经常训导,甚至打骂,都无济于事。薛护士脾气躁,问清楚原委,见严某还在抵赖,便上去抽了两个耳光,将电视机关了,没收了遥控器。病人们都暗自拍手称快,说打得好、打得好!薛护士指着众人放出狠话:“谁再敢动电视私调节目,小心着!”病人们个个静悄悄,不敢再言语了。
陆晓渊和于立浔正在602房间吃东西聊天,李护士走进来说:“你们俩往餐厅去,不要搞特殊!”陆晓渊、于立浔只得去了餐厅。只见小谢、小陈、小卢三人正在斗地主,小谢不想玩了,见陆晓渊在那里坐着,便喊他。陆晓渊说自己不会斗,叫于立浔去。于立浔对这些最感兴趣了,便兴致勃勃加入。陆晓渊觉得无聊透顶,便坐在于立浔旁边看于立浔玩,不提。
两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新的一周又开始了。早饭过后,病人们照常在院子里放风,小谢、陆晓渊、于立浔等人坐在一处闲聊。陆晓渊说:“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家门前的槐树开花了。”于立浔道:“这是个好梦,恐怕过两天你爸就来看你了。”陆晓渊说:“我估计不会来,才住了一个星期,怎么可能?”正说着,护士长和两个主治医生推门进来,谈笑风生。护士长环视了一下院里的病人们,一切都正常,便进了二重门,准备交接班。
大约20分钟后,交接班结束,医生出来查房。查房,是医院日常治疗的一个重要环节,通过医生与病人面对面的交流,主治医生及时掌握病人的病情变化及相关的心理变化,为接下来的治疗指明方向。陆晓渊的主治医生一直是徐大夫,她是一位有着丰富临床经验的女性医生,为人谦和。于立浔的主治医生也是徐大夫。
尽管陆晓渊屡次进院接受“治疗”,但是他内心仍然非常坚定地认为,他没有精神病。每次吃药的时候,他就会为自己感到悲哀。偶尔,也会想起多年前那次“荧光棒事件”。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五年前的那次生日就轻而易举地改变了他成长的方向,难道是自己错了吗?更让他不能理解的是,五年来,他与父母之间的冲突从没有间断过,他为此伤心。想想自己上小学的时候,父母对他并不像现在这样无情冰冷,再想想,自己住院他们要交住院费,而家里的经济条件也并不好啊……他们到底是图什么,自己又为什么?
这里,陆晓渊只能站在队伍里,静静地等待徐大夫转到他面前问话。正在这时,忽见大门开了,定睛一看——果然是父亲来了。
正好赶上查房,他只得远远地站在一旁等待。逆着光,陆晓渊看到父亲略显伛偻的背上蒙着一层灰尘,额头上的皱纹愈发明显。他手里捏着一只大大的塑料袋,那是给他带来的零食和换洗的衣服。
陆晓渊看到这里,鼻子有点酸。
查房终于结束了。
“爸。”陆晓渊上前几步,道。五年了,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称呼,不冷不热。
“这几天忙着打玉米,原计划昨天就来,偏村里有一家过喜事,给人家忙了一天。”
“昨天没来,对了。昨天是星期天,医生不上班。”陆晓渊一边说一边与父亲走进门内,上了楼。按规定,家属探视病人,一般情况是不允许进房间的。父子俩只得坐在走廊的长凳上说话。
“新院建得还算不错,条件比过去好多了。”父亲环顾了一下四周,问,“吃的怎么样?”
“一般。不过比在老院时好多了。”陆晓渊说。
“你还记得那年你在老院住院时的情景吗?”父亲问。
“记得,想忘都忘不掉。”陆晓渊说。
“你在这里面必须听医生的话。咱们计划住三个月,如果好的话,早日把你转移到开放区。”父亲语气坚定。
“住什么三个月!我最多住一个月!刚才查房时,徐大夫还说我比刚来时好多了,让我住一个多月就出院。”陆晓渊一听父亲这几句话,心里就憋气。
“是好多了,”父亲说,“是比以前好多了。住一个多月就出院,出院后复发了怎么办?还得接着住,你可想好了。”父亲语气平静。
“我本来就……”陆晓渊说,“我都16了,我有我自己的安排。”
“你有什么安排?”父亲问。
“……”陆晓渊还是在最关键的时候保持了沉默。
走廊里有护士从他父子眼前走过。
“好了,这次就先说到这里。”父亲说,“待会儿我去见一下徐大夫。”父亲说完,打开塑料袋,说,“这是你妈给你炸的油馍,还有我买的香蕉和苹果。”遂又打开另一个蓝色布袋,道:“这是两件换洗的衣服。”陆晓渊看了看,接过。父亲道:“我走了。”说着,往门口走去。
陆晓渊拿着东西,叫护士开了602房间的门,将东西放好,又出来,到了院子里。
“刚才那是你爸?”于立浔笑道,“说曹操曹操到。”
陆晓渊叹了一口气,道:“他不来还好,来了净惹我生气。”
“怎么惹你生气了?”于立浔问。
“说让我住三个月。”陆晓渊说。
“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反正这里面管吃管住的,省得在外面辛辛苦苦找工作赚钱了。”于立浔笑说。又道,“你这个头长得就像你爸。”
陆晓渊无语。
“你住了不到10天就有人来看你,比我强多了。我是条可怜虫,半年多了无人过问。”小谢说。
不知不觉日已中天,李护士召集病人们站队,午饭时间快到了。
星期二。
清晨起来,天空飘着小雪。
陆晓渊拉开窗帘,隔着窗户看室外漫天的雪花将大院装点得妖娆无比。地上湿漉漉的,没有积雪。
终于下雪了,陆晓渊痴痴地想。
今天的查房在餐厅进行。查房结束后,有一个病人要出院了。只见他的家属扛着铺盖卷,转身走下楼梯,康复的病人紧随其后。室外,雪花依然飘飘洒洒,将他们回家的路程映衬得无比美妙。自然界的气候就是如此捉摸不定却又如此多情。此刻,陆晓渊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任凭自己去想象一些东西。
想象,多好的一种感觉!它可以带你进入一个奇幻的世界,忘却现实的烦恼。
病人们在餐厅里自由活动。电视上,一个青年女歌手在反复吟唱着一首与精神病人无关的颂歌,声音沙哑,磁性十足。时间分分秒秒地流逝,陆晓渊痴痴地站在窗户前,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三个月,日子还很长。等待,是世界上最清苦的修行。
“想什么呢?”于立浔走过来,笑问。
“想着出院,”陆晓渊说,“我有时候怀疑,是不是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用这种方式来赎罪。”
“别乱想,你很优秀,”于立浔拍拍他的肩,道,“比我好多了。”二人在窗户前徘徊。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于立浔突然说。
“好哇,什么故事?”陆晓渊看了看他,问。
“我在逢春医院与一个女病人的故事。”于立浔幽幽地说。
“其实,严格来讲,我应该称她姐姐,她比我大整整10岁,名叫嗔雪。那年,我14岁,母亲陪我去逢春医院看病。医生诊断我患上了精神分裂症,要我住院治疗。我宁死不从,不认为自己有病。母亲把我交给医生,哭着说要他们一定把我的病看好。记得住进去的第一天,我强烈反抗,三个护工都把我制服不了,最后,他们说‘你若再不配合,就给你过电’。当时,我并不知道过电是怎么一回事,便也不害怕。后来,又来了一个护士,四个人将我摁倒在地,扭送到房间,用绑带把我绑在床上,我在那个房间呆了整整一个月。由于被绑着,动弹不得,每天吃饭有人喂,睡觉时就仰面朝天直直地躺着。一个月后,绑带解开了,我重获了自由。”
“后来呢?”
“后来,我就认识了她。记得那次吃午饭,我没吃饱,坐在我一旁的她把她的油饼和菜都给了我,我当时很感激。从那以后,每次吃饭,她就坐在我旁边,给我菜、汤,她喜欢微笑着看着我狼吞虎咽,尽管有时候她自己都吃不饱。就这样,我和她认识了,时间长了,她就给我讲她的过去。她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十八岁嫁给了第一个男人。那男人是个酒鬼,整日花天酒地,还逼着她出去赚钱养活他,而且常有家暴。两年后她与那男人离了婚,传说那男人后来酗酒而亡。他们生有一个女儿,离婚后,女儿归公婆照料抚养。离开了女儿,她整日以泪洗面。她的父母都已年迈,在娘家待了一年后,第二年春天,便有媒人上门来为她提亲。媒人所提这个男人是个可靠人,姓卫。年龄大他四岁。嫁到卫家庄后,她以为这辈子有了依靠,便欢喜起来,心底渐渐有了阳光。次年,她便为他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取名东儿。谁知,这个男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儿子满月那天,心脏病突发,倒地而亡。从此,她陷入了绝望中。不幸接踵而至,半年后,她的母亲去世,生活的磨难再一次降临到她的头上。此时,她已满二十四岁,由于过度悲伤,落下一个病根,经常自言自语。无奈之下,她的父亲和哥哥才把她送进精神病院……我住逢春医院的时候,她已在逢春医院住了4年。4年了,除了医生护士,再无人过问她的生活。她说她记得四年前住院时,她的父亲与主治大夫谈了大半夜的话……那时,她还自己打水、洗衣服、洗头,原以为在医院待几天就回去了,谁知这一住就是四年。刚开始的时候,她还能适应,住了两年后,她情绪开始低落,她思念她的女儿、儿子、丈夫、母亲……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早一天出院,开始新的生活。现在,她祈盼的就是父亲早一天来医院,接她回去。医生早都说了,她的病已经好了,完全可以出院了。”
“那她的儿子现在谁带呢?”
“可能是她的父亲吧,”于立浔说,“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很善良,而且长得也很美,与我们相处都很融洽。平日里,护士站有什么活儿,护士们都会喊她去帮忙,可惜的是,关于她亲人的消息,她一点都不得知晓,医院也很纳闷。”
“医院就没试着给她家打个电话?”
“打了,而且不止一次。医院曾试图联系她的父亲、哥哥,可每次都联系不上……每天,我和嗔雪姐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在一起,活动的时候也在一起。那时,逢春医院有个音乐疗法,每次去音乐室听音乐的时候,我都会与她坐在一起,那种感觉,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鹿依偎在母鹿的怀抱,心扑通扑通地跳。渐渐地,我发现我喜欢上了她。”
“怎么可能?她比你大10岁呀!”
“怎么不可能?刚开始她好像还觉察不出来。我妈每次到医院看我,总给我带好多零食,每次我都会让她吃。她总是很谦让,把好吃的分给别人,自己不吃。后来有一次,我们男病人洗澡,进了浴室后,我发现自己忘了带衬裤了,我就在浴室里朝外喊话,央人给我取一下衬裤,没想到,是她帮我取了衣服。”
“从那以后,你们就恋爱了?”
“是的。别看我那时年龄小,我比同龄人知道的都多。从那以后,我们就经常在一起,她的秀发乌黑油亮,用一根红头绳绑着,皮肤干净白皙,有一种自然的美。终于有一天,有人把我们告发到护士那里,说我们之间不干净。”
“谁告发的?”
“一个叫王凡的男子。这人心眼小,经常嫉恨别人。护士知道后,很快,护士长和主任都知道了。最后弄得满城风雨,全院的人都知道了我和她有恋爱关系,这在逢春医院是绝对不允许的。”
“那后来呢?”
“后来,病区主任找我谈话,明确要求我中断与她的关系,不准我们在一起。护士们对此事都很警觉,看嗔雪姐姐的眼神都变了。其实,我们都挺冤的。我和她之间只是友好而已,并没有任何恋爱的意思,可所有的人都说我和她关系不纯洁。”
“这事你妈知道吗?”
“不久,我妈来医院看我,听护士们说起我和她之间的事,我妈将我痛骂一顿,又当着众人的面直斥嗔雪姐姐,说她‘不自重’。可是,我和她之间真的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事,我妈给我带的东西,我偷偷给她吃,护士发现了,要给我过电。”
“过了吗?”陆晓渊问。
“过了。”于立浔平静地说。
“过了?真过了?”陆晓渊有点不相信。
“你是什么反应?”
“滚在地上翻来覆去,骂医院、骂医生、骂护士。”
“你还挺有反抗意识的。”陆晓渊说。
……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于立浔说到这里,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