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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千眼菩提

作品名称:樱花祭      作者:桃李春风      发布时间:2022-09-04 20:55:14      字数:4377

  自星期二的那场雪后,星期三、星期四接连两天又都是雨雪天。这天是星期五,雪后初霁,天空放晴。
  上午的大院里依然坐满了神态各异的精神病人。陆晓渊想起那天于立浔给他讲的故事,的确很受触动,就问他:“为了一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女人,给你过电,你认为值吗?”于立浔斩钉截铁道:“值!即使他们再给我过一次电,我也不怕!”
  时间倏忽而过,两个多月过去了。近几天查房时,陆晓渊问徐大夫他什么时候出院,希望父亲早一日接他回去。又是一个周末,徐大夫因到医院调取一个病人的病历,顺便到护士站与值班的护士闲聊。正准备离开时,只见陆晓渊走来,问:“徐大夫,下个星期我能不能出院?”徐大夫道:“能。昨天我给你爸打电话了,下个星期你爸就来接你回去。”陆晓渊听罢,心里喜滋滋的,遂又问:“星期几?”徐大夫道:“你别急,不准哪一天。”陆晓渊道:“知道了。”于是,兴高采烈去了餐厅。
  可以说,在精神病院的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一分一秒地盼。精神病院,这个可怕的魔咒,夺走了多少弱者向往自由的权利!对陆晓渊而言,好在有于立浔等人与自己说话解闷,才不感到那么空虚、焦虑和压抑了。这里,陆晓渊第一时间把他即将出院的消息告诉了于立浔,于立浔笑道:“恭喜、恭喜!”陆晓渊的心情瞬间又明朗起来,终于拨云见日了。他摸摸口袋,还有六七块钱的零花钱,便向于立浔说:“这几块钱给你,你买点东西吃。我要出院了,你在这里面还要住好些日子,买点零食什么的。”于立浔接过了。
  新的一周又开始了。星期四这天晚上,陆晓渊躺在床上一夜未眠。要出院了,心里很是兴奋。但又一想,回去后干什么呢?家里除了父母再无他人,如果长时间待在家里,终不是个办法,去哪里?学校终归是去不了了,上班吗?带着接踵而至的困惑,他渐渐进入睡眠。
  次日早饭时,陆晓渊去找于立浔,却不想于立浔也在找他。二人来到走廊尽头。陆晓渊说:“今天我就要出院了,终于等到了这天。或许饭后,我爸就来了。咱们相识这一场,是上天善意的安排。说心里话,我很佩服你做人的勇气,我提前为你加油,祝你早日出院!”
  于立浔笑道:“尽管我和你相处只两个多月,但是我知道你是个非常优秀的男孩,善良,而且有自己独特的想法,我会记住你的。”一边说一边从腰间裤带上解下一枚呈浅白的菩提子,郑重交付于陆晓渊,说,“这是一枚千眼菩提。原产自热带雨林,是佛教界的圣品,寓意平安,佩戴在身上可祛病消灾。这是我一周岁生日时,我爷爷赐给我的护身符。我从一周岁生日那天起,就开始佩戴,一直到现在,整整十五年了,它从未离开过我身,既然我们相识一场,我就把它赠予你,保你今后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陆晓渊道:“这怎么可以!既然是你爷爷赠与你的护身符,我如何能收?”
  于立浔道:“我既然说要给你,你就一定要收下,若不收,就是见外了。”
  陆晓渊沉默片刻,说:“若是别的东西倒还罢了,只是……”
  于立浔道:“你是个爽快人,怎么这时粘起来了?”于立浔拉起陆晓渊的手,将千眼菩提摁在他手心,然后握成拳头。
  ……
  从早上等到正午,父亲还没来。陆晓渊有些着急。眼看就要吃午饭了,父亲来了。
  “爸……”陆晓渊站起来,道。
  “哪个房间?”父亲的脸色看上去很好。走廊里空荡荡的,病人们都到餐厅去了。陆晓渊将父亲领至602房间,李护士在后面跟着一同进了病房。父亲坐在陆晓渊的床铺上,说,“住了两个多月,病好了。”
  李护士道:“回去后好好吃药,一日三次,饭前饭后,一顿都少不得。”又向陆晓渊的父亲说,“他吃药时,家长在一旁看着,必须每颗都要咽下去。另注意,尽量不要让他受精神刺激。”
  陆晓渊的父亲笑了笑,道:“这些我都知道,他住院早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待会儿我还要见徐大夫。”
  李护士道:“你先去交铺盖,回来后到医生办公室,徐大夫会有详细交待。”
  陆晓渊将自己的被褥卷起,父亲接道:“我来弄,你先换衣服。”说着,就将铺盖卷扛起出去了。
  陆晓渊脱下病号服,换了两件家常衣服,重新系上自己的腰带。之后,把于立浔赠与他的菩提子系挂在裤腰上,对着窗玻璃打理了一下头发,然后把牙刷牙杯等东西装进塑料袋里,离开602房间。
  他坐在长凳上,静静等待父亲。
  大约一小时后,陆晓渊下楼了,与父亲一起坐在了医生办公室。徐大夫重点强调了“要按时吃药”,并叮嘱“半月后来医院复查”。父子俩一一答应着。一切妥当后,陆晓渊告别了医院。
  从S城到F城,不过二三十分钟的车程。走出医院大门,扑入眼帘的是广袤的原野和湛蓝的天空——天空是如此地湛蓝,层层白云像撕碎的棉絮,从头顶一直铺展到遥远的天际。好久好久没有这样舒畅自在了,陆晓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父子俩搭上了一辆开往F城的班车。
  车窗外的风景一一从眼前掠过。二十多分钟后,车缓缓停靠下来,父子俩下了车。眼前是一座气势恢宏的牌坊,牌坊正中央镌刻着三个大字:云西村。这便是陆晓渊的家了。从村口的牌坊到家门口还需要步行大约10分钟。
  “回到家里,若碰上邻居问话,你就说你刚从你小舅那里回来。”父亲向陆晓渊“交待”。五年了,除了父母和几门要紧的亲戚外,村里没人知道陆晓渊这五年在哪里,只知道他不上学了。而父母总是对外人说,陆晓渊在县城他小舅开的超市里上班。邻居们偶尔会看到陆晓渊回来,在家待个三五天便走了,并没有觉察出有什么异样。
  “噢,我知道。”陆晓渊道。一路上,他得知,父亲所在的那个工地已于两个月前竣工了,趁农闲之时,养了几只羊。年复一年,日子总是这样波澜不惊。
  快到家门口了,陆晓渊远远地望见门前的那面照壁,以及照壁后的那棵老槐树。
  父亲给羊添草去了,陆晓渊走进家门,院子里静静的。
  屋内,母亲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迎着光线补衣服。陆晓渊叫了一声“妈”。
  “吃了吗?”母亲开首问。
  “还没。”陆晓渊恹恹地说。
  “锅里有给你剩的菜和馍,你看热不热了。”母亲摘下花镜,上下打量着儿子。
  陆晓渊去了后屋,揭开锅盖,摸了一下馍,还是热的。
  “热吗?”母亲问。
  “热着呢。”陆晓渊说着,端出半碗白菜烩粉条,掰了半个馍,坐在那里狼吞虎咽。
  “少吃点,待会儿包饺子。”母亲说完,放下手里的活计,出去了。
  大约两点多钟,母亲收起了衣服,开始和面。父亲坐在圈椅里抽烟,陆晓渊坐在窗户跟下的小凳子上拣韭菜。
  “医院吃的好不好?”母亲问。
  “一般般。”陆晓渊淡淡地说。
  “看你脸黑的。”母亲说。
  “有时中午会吃一顿面,但都没有胃口,一心想着出院。”陆晓渊说。
  “病没好,人家大夫能同意吗?”母亲说。
  陆晓渊无语。
  “这次回来,我觉得比那年回来时要好。说话、脸上的气色都正常了。”母亲一边和面一边看着儿子,语气里似乎有些喜悦。
  “这韭菜是哪里的?”陆晓渊扭转了话题。
  “昨天你妗子送来的。”父亲接过话,“你小舅那超市里卖不出去的菜,你妗子都带回来了。”
  陆晓渊沉默。
  切菜、拌馅……香喷喷的韭菜鸡蛋馅饺子终于捞出来了。
  饭后,天气开始变得阴冷。冬日虽短,又赶上这多变的天气,人心不免有些惶惑。母亲收拾完毕,陆晓渊去西屋收拾自己的房间去了——母亲原本要陆晓渊睡她这边炕上的,但陆晓渊死活不肯。坚持要睡西屋。扫地、抹桌子、挂窗帘……此时,天色已近黄昏。母亲走过来道:“把你被子抱过去暖一暖。”陆晓渊道:“没事,我一点都不冷。”母亲看了看,丢下门帘,去了东屋。
  天黑了。陆晓渊拉上窗帘,从柜子里找出电热毯,铺好,插上电源。就要开电视时,父亲走过来了。
  “待会儿别忘记吃药。”父亲说。
  “我知道。”陆晓渊头也不抬,说。
  接下来的几天,陆晓渊总也不出门,一个人躲在西屋,看书看电视。一日三餐,母亲过来叫唤。
  这天晚上,陆晓渊独自在西屋看书,父亲走了进来,问他吃药了没有,陆晓渊说吃了。父亲坐在床边,说:“这些天就先在家里待着,等到半个月复查回来,你就到你小舅那里上班去。几天前,村里有一家嫁女,你小舅回村来了,在路上碰见我,说他那超市仓库里缺一个记账的,我说先不要让他招人,你快出院了,出院后,让你去,你做好思想准备。我们都说好了。”
  “我不去!”陆晓渊道。陆晓渊本就对他这个小舅没什么好感,加之他本人也不愿意去超市上班,一口回绝了父亲。
  “为什么不去?这是一份好差事,好多人想进都进不去呢。好歹咱们有这层亲戚关系。去了那里,你小舅自然不会让你受委屈,就是记记账什么的。一是能锻炼人,二也有利于你病情的好转;再说,每个月还有一千多块钱的工资呢。”父亲道。
  “我就是不想去,你别说了。我将来去哪里,用不着你替我安排。”陆晓渊道。
  “你怎么就这么倔呢?”父亲说,“好,既然你不用我替你安排,你自己安排,你说你想去哪里?”
  “西藏。”陆晓渊说。
  “西藏?你今年才16,孤家寡人去西藏做什么?况且,你现在还有病,没药了怎么办?我们能放心吗?”父亲说。
  “我没病!”陆晓渊一听父亲说自己有病,心里就憋屈。
  回家四五天来,父亲见儿子情绪稳定,药也能按时服用,便平静地说:“西藏不是你这种人待的地方,你现在还是个病人,不要异想天开……”没等父亲说完,陆晓渊便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火气,道:“我是个病人?我看你才有病呢!我走到这步,都是你们一手造成的!你还好意思说我有病?!原本好好的一个人,都让你给毁了!”父亲道:“你这几年的表现能算是‘好好的’?谁把你毁了?”陆晓渊道:“当初,都是你把我送进精神病院,让我白白吃了这几年的药!现在离不开药了,你当然说我有病了。为了那两千块钱,你把我扔进精神病院——你配不配当父亲?!”
  这时,母亲掀开门帘走进来,道:“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天底下哪有父母害自己孩子的?”陆晓渊很少当着他们的面流泪,但此时,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来。父亲道:“你若不听话,明天我再把你送到S城医院去!”陆晓渊怒喝道:“我要上法庭告你们!你们虚伪,不配当父母!”母亲道:“你今天是不是没吃药?这孩子彻底疯了!”说着,推搡着父亲,二人去了东屋。
  陆晓渊仍站在原地,任委屈的泪水往外流。这是五年来,他第一次在父母跟前发怒火。此刻,他感觉到心里好受了些。
  当晚,陆晓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他决定,马上离开这个家,如果再迟疑,只怕父亲真的又要送他到精神病院了,遂作出最后决定:流浪!明天一早就出发!
  流浪,对于陆晓渊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与其在精神病院失去自由,不如踏上流浪之路。他渴望流浪!
  已经记不起在家的最后一夜是怎样度过的。只记得第二天,天蒙蒙亮,陆晓渊穿好衣服,取出几件干净的衣服,又拉开抽屉,取出一支短箫——这支短箫是他上初一年级时,他的音乐老师送给他的。音乐,是他唯一的爱好。之后,陆晓渊把衣服叠整齐,与短箫一起塞进一个黑色的双肩包里。又仔细摸了摸于立浔赠与他的那枚菩提子,趁着天色还未全亮,离开了家。
  陆晓渊来到村口公路边,正好有辆开往萨城的短途客车向他这个方向驶来。陆晓渊招了招手,车在他身边停下来。此时,他的口袋里有十二块钱。这十二块钱是刚才取短箫时,在抽屉里发现的。
  从他们村到萨城只需五块钱的车票。他买了票,坐在最后一排临窗的座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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