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往事与梦想
作品名称:樱花祭 作者:桃李春风 发布时间:2022-09-02 22:20:25 字数:4478
中午饭后,病人有两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休息时间过后,护士会让病人到外面小院里自由活动一小时左右(大多时只有二三十分钟),然后又赶病人进房,都到餐厅看电视,接着就是晚饭时间了。餐厅设在男病房走廊的尽头。
晚饭过后,病人在餐厅活动,可看电视、玩扑克牌等,直至八点半吃药。吃完药,病人们就回房睡觉了。
应该说,自从新院落成,病人们住进新院以来,医院的整体形象得到了提升。当然,不可否认的是,S城精神病院的治愈效果还是相等好的,尽管只是一家县级医院,曾经条件简陋落后,但其影响力早已辐射到周边十几个县(市),在老百姓心中有不错的口碑。随着影响力的不断提升,近些年,许多外省的精神病患者纷纷慕名而来,无疑,这对医院的进一步发展乃至S城经济的提升都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新院落成已一年有余,医院的硬件设施、治疗手段及管理模式等都有很大的改进,基本实现了人性化管理。
陆晓渊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住老院的情景。那天,父亲带他到S城,父子俩边走边向路人打听精神病院在哪里。来到医院大门口,却赶上了一场大雨。雨水夹杂着泥石流沿着精神病院大门前的长坡哗哗往下流。坡尾两侧散落着几家小店铺,不远处就是S城火车站。站在精神病院大门口向东眺望,可以望见火车站站台内纵横交错的铁轨。那时候,陆晓渊就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长大后要坐着火车周游世界。
然而,这个念头随着他接下来的反复住院和三年的离家出走,至今已经变得模糊了。四年了,从12岁到16岁,之间有着太多太多的荆棘和不为人知的辛酸。四年了,原先在老院的情景已变为回忆,是憎恨,还是留恋,一种复杂的滋味漫上心头。陆晓渊抬起头,泪水溢出眼眶。
有人趿拉着拖鞋在他面前来回晃动,也有人扯着嗓门脸朝天唱着让人听不明白的歌。大院门口那个小小的小卖店窗口前,此时已经围拢了好些买零食的病人。
住进来已经五天了,这五天,陆晓渊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过来的。只记得五天前那个早晨,天下着小雪,饭罢,父亲来到他住的西屋对他说,无锡有个远房亲戚的儿子结婚,人家打电话了,邀他们全家都去走亲戚。而就在前一天,他刚刚结束了三年的离家出走,回到家。此时又听父亲说要带他到无锡走亲戚,凭经验,他有点怀疑,是不是父亲又要把他送往精神病院?在父亲的监视下,他换上了一件新衣服,父亲与他走出家门。在家门口,他看到停着一辆白色加长型面包车,第一直觉告诉他,这哪里是去无锡,分明是医院的车!他快速反应过来,想跑,还没有等父亲说话,从车内跳下三五个穿白大褂的男医生,当即扭住他的胳膊,把他塞进车里。这时,他终于明白,真的是一场骗局。自己又要住S城精神病院了……
……
此刻,陆晓渊与几个病人一起坐在窗户底下的水泥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接着话。想起五天前父亲的音容,他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愤怒!
正在这时,封闭区的门被打开了,只见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男孩。女人手里提着个红色礼盒和一个大大的塑料袋,男孩手里拿着一束白色的花,紧随其后。只见那男孩面颊红润,浓浓的眉毛,很帅的样子。看起来像一对母子。
“又有人住院了!”有人嚷道。口气里夹杂着些许幸灾乐祸的味道。看院的护士们也不管这些,此时,他们正在扎堆聊天。大约十一点的时候,值班的尚护士招呼病人们集合站队,准备回房。封闭区共有两个病区,分别是5病区和6病区。陆晓渊住在5病区。
队伍排好了,尚护士清点人数后,依如往常一列一列进门。病人们陆陆续续上楼进餐厅了,陆晓渊在走廊里来回走动。只见刚才那个女人从重症监护室走出来,在护士站向护士长低声说了几句话,便匆匆走了。陆晓渊来到重症监护室门口往里看,那男孩正坐在床边收拾东西。床头柜上堆满了吃的、穿的,地上放着一只从护士站领的白色塑料脸盆。
男孩无意间往门口瞥了一眼,冲陆晓渊笑了一下。
陆晓渊见他的床上放着一束耀眼的花,问:“这是什么花?”男孩笑道:“樱花——我喜欢樱花。”
“陆晓渊,别人都到餐厅了,你一个人在这里看什么,往餐厅走!”张护士喊道。陆晓渊看了看,只得离开。
下午开饭时间到了,病人们每人手里拿两个搪瓷碗和一把小钢勺,排着长长的队一个一个在窗口领饭。打饭的除了当班的两个护士外,还有一个名叫袁国希的病人负责发馒头。袁国希也是本地的一个病人,这已是他第二次住院,病情较轻,护士们哪里急需用人的时候,都会叫他去帮忙。他这次住院也有二十来天了,每天开饭时负责给病人们发馒头。轮到陆晓渊了,护士往他碗里舀了半勺菜,袁国希放了一个半馒头,陆晓渊端着菜和馒头,在餐厅门口往另一只碗里盛了汤。
今天下午的菜是炒菠菜。病人们坐在板凳上,三人共一桌,埋头狼吞虎咽。陆晓渊一边吃一边四处张望,他在寻找刚才那个男孩。
只见那男孩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上,在那里喝汤。这时,张护士命令大家不要动,开始清点人数。确定无误后,喊一句:“加菜!”——这是封闭区一贯的流程,不论哪顿饭,给病人第一次打菜只打半勺,以保证人人有份,然后清点人数,是否有没来吃饭的。菜如有剩余,吃不饱的可以第二次去窗口加菜或加馒头。
张护士的话音未落,十几个人齐刷刷往窗口奔去。
陆晓渊的食量并不大,虽然这个年龄段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后,陆晓渊去找那个男孩,他想跟他说话。
陆晓渊将空碗放在窗台上,转身时,看见那男孩已走出餐厅。陆晓渊赶了上去,道:“等一等!”那男孩回头过来,看了他一眼,说:“是你?”陆晓渊淡淡地笑了一下,问:“你是哪里人?”说着与那男孩往前走。原来,这男孩是S城本地人,今年也16岁。
二人走进重症监护室,男孩打开床头柜,取出两个橘子给陆晓渊。陆晓渊接过,与他坐成对面。陆晓渊说:“你刚来,总要在这重症室住一个星期呢。”男孩笑道:“住就住呗,反正到哪里都是一样住。你住多久了?”陆晓渊道:“五天了。我也是昨天刚刚搬到602房间的。”男孩又取出一包葵花籽,坐在床边嗑起来。陆晓渊因说:“我给你说一件事,你千万要明白。你今天刚来,还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头几天不论别人说什么,你都不要理睬,不要与他们发生冲突,不然就要过电。”男孩不以为是地笑了笑,说:“这个我明白。我也不是第一次住院了,以前在逢春医院住的时候,也尝过那个滋味,我不怕这些。”陆晓渊道:“不论怎样,该守规矩的时候就要守规矩,错不得。”那男孩一时无语。说:“以后这日子长着呢,无聊时,咱们就聊一聊。”陆晓渊笑道:“这是自然。”二人又聊了一阵子,被护士撵到餐厅去了。
快到吃药的时候了,病人们早已依顺序排好队,靠着走廊两侧。男病人站一侧,女病人站一侧,每人手里提着个水杯或者端一只碗,等护士发药。八点半过了几分,三个当班的护士推着放药的小车,嬉笑着走出护士站。共两辆小车,一辆是女病人的,一辆是男病人的。从最里面开始,依顺序念名字,念到者答“到”,然后张嘴,护士将药片一起倒入病人口中,病人喝水咽下。跟随的护士负责检查每一个病人是否已吞咽。
吃完药,有时护士会让病人靠墙站几分钟,谁也不准说话。所幸的是,今天吃完药,护士立马发话:“解散!”病人们各自回各自房间睡觉去了。陆晓渊回到602房间,与同房间的病友小谢说了一会话,便睡了。
次日,陆晓渊很早就起床了。他端着脸盆去了盥洗室。洗漱完毕,仍回到自己房间。小谢等人还在熟睡。陆晓渊叠好被子,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床上,等待起床时间的到来。外面走廊里挂着的电子表显示此刻是6点14分,离起床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
不到起床时间,病人们是不准提前起床的。
此刻,走廊里悄无声息,透过窗户向外望去,微露的晨曦一点一点将冬日的天空晕染得惨白而沉寂。树梢间早已没有了鸟的鸣唱,只隐隐听得,远处有长途车路过这座城市时留下的尖锐的鸣声,迎风呼啸。
坐了大约二十分钟,陆晓渊觉得无聊,便又躺下,枕着被子翻来覆去,还是没有睡意。此时,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忽又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在外流浪了三年,前前后后住精神病院又三四次,五年了,少年时光就这样在纷乱中一晃而过。想起在学校过12岁生日时,同学们、朋友们开心的样子;又想起在家时,父亲乖戾的脾气和母亲无助的哭泣……这一切,恍如一场噩梦。昔日的同学都应该读高中了吧,而自己原本健康的身心以及命运就因为那次小小的荧光棒事件给彻底摧毁了……想起这些,陆晓渊满腹委屈,无处倾诉。
……
“起床了!叠好被子,洗漱了!”走廊里传来值班护士的吆喝声。
陆晓渊穿上鞋,走出房间。
迎面走来了那个男孩,二人相视一笑。男孩道:“我今天五点钟就起床了,后来护士对我说不到起床时间不准在走廊里走动。我本来是想找你的。”陆晓渊笑道:“我也早早就起了床,夜里总也睡不实。我几乎每天都是这样,都习惯了——你快去洗漱吧,待会人多了会很挤的。”男孩“噢”了一声,端着脸盆往盥洗室走去。
早饭时间。
依然是胡萝卜丝拌葱叶。领完饭,陆晓渊和那个男孩坐在了一起。
护士点人数,病人们加菜。
陆晓渊吃了半个馒头,喝了几口汤,不想再吃了,菜一动没动。男孩将自己碗里的菜吃完,要去加菜,陆晓渊道:“别去了,我的菜还没动呢。”说着将自己碗里的菜倒进他的碗里,并把自己的鸡蛋也给了他。
“你饱了?”男孩问。
“早上不想吃。我见那葱叶子就犯呕。”陆晓渊说。
男孩笑了笑。
早饭后。
护士吆喝着让病人们到楼下活动,早上有挂吊瓶的留下。
“今天是星期五,这个星期最后一天了。”陆晓渊说,“过了今天,明天后天咱们就不能出去活动了。”男孩去盥洗室漱了一下口,跑了几步,道:“这医院真不是人呆的地方,瞧刚才吃的那菜,猪都不吃,我看这医院是徒有虚名罢了。”陆晓渊听了这话,示意他说话小声点,别让护士听见。
病人们陆陆续续下楼了。
扑入怀抱的是新的一天全新的空气。陆晓渊抬头看天,冬日北方的天空下,天色格外苍白,有霰雪鸟呼啸着从楼顶飞过。
“快看!”陆晓渊碰了碰男孩的胳膊,“霰雪鸟!”
男孩也仰起脸,道:“这种鸟只有咱们北方才有,不过,它一般只会出现在冬春交替之时。”
“你也知道霰雪鸟?”陆晓渊惊奇地问。
“是的。这种鸟的叫声非常特别,可以将冰雪融化,唤醒第二年的春天。”
“太好了!”陆晓渊情不自禁道,“世界上竟还有这种为光明和温暖而歌唱的精灵!”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陆晓渊说。
“于立浔。”男孩停下来,笑道。然后让陆晓渊伸出一只手,用手指在他的掌心描画“于立浔”三个字。
“我明白了。”陆晓渊笑道。然后也向于立浔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原来,这于立浔早些年得过抑郁症,由于疏忽,后来发展成精神分裂症,病因不详。他有着一个不幸的家庭,6岁时父亲去世,只留下他和姐姐以及母亲苟活。前年,姐姐出嫁了,家中只剩下他和母亲相依为命。为这病,十多年来,母亲带他跑遍了全国各地大小医院,钱花出去不少,病却没什么起色。这次来S城住院,原本打算住开放区,只因母亲还要上班赚钱,无人陪护,不得已住进了封闭区。那天,母亲将他安顿好临走时,答应他一个月来看他一次,至于在这里住多长时间,母亲只说“听医生的”。于立浔与多数病人一样,十分不愿意住封闭区,只因失去自由。为这事,母子俩也曾吵得红过脸,但不接受治疗又不行,最后,只得听从母亲的了……
两人走累了,陆晓渊从护士那里拿来了两个凳子,他们坐在冬日的阳光里,各自诉说着各自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