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S城精神病院
作品名称:樱花祭 作者:桃李春风 发布时间:2022-09-01 22:21:01 字数:3551
午后的阳光穿过玻璃窗照射进来,房间里一片雪白。
不知什么时候,陆晓渊睁开了眼睛。此时,周围一片寂静,死一般地寂静。只听得隔壁护士站有钟表分针“嗒嗒嗒”向前走的声音,清晰而有节奏。陆晓渊躺在床上,像在等待着什么,眼神迷离而忧伤。
他转脸看了看与他同住一房的那个中年人,只见他蜷缩着身子,脏兮兮的被子蒙着头部,脚裸露在外面,一动不动。
这里是S城精神病院。时令进入冬季,窗外除了阳光,还有凛冽的北风。不过,室内还是挺暖和的。有雪吗?陆晓渊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随即掀开被子,爬起来,趴在窗台上朝楼下大院里看去。大院里依如往常,一条呈L形的绿化带整齐绕窗,大院中心栽种着几棵苍翠的树木,迎风挺拔。
没有雪。昨晚吃饭的时候电视新闻上说S城今天有大雪,等了这半日,感觉是被骗了。
“陆晓渊,你干吗?!”值班护士敲了敲护士站小窗口的玻璃,厉声喝道。
“我看看有没有雪。”陆晓渊回过头来,平静地说。
“躺下!”护士厉声道,“现在还没到起床时间!”
陆晓渊只得悻悻地躺下,望着窗外发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陆晓渊便陷入了这种人身自由被严重剥夺的境地,无法自拔。他感觉到自己处处不对劲,并为此苦恼。
一切还得从四年前说起。
四年前的那个盛夏,他在学校过了自己十二岁生日。
那时,他在F城城内一所私立学校读初二。记得在他的生日party上,聚集了好多同学。在同学们的见证下,他一口气吹灭了十二支蜡烛,接受了大家真诚而热情的祝福。然而,谁也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一个小小的意外,改变了他人生的方向。
party结束后,陆晓渊与几个女生正在收拾桌子上的碎蛋糕,就在他转身时,一个人突然闯进他的怀里,然后听见“啪”的一声,一支荧光棒掉在地上,摔碎了。这个人是他的同班同学,名叫张岚。一场纠纷就这样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张岚是班里有名的“烈货”,谁见了他都惧怕三分。他强烈要求陆晓渊赔他二十块钱,否则就告诉班主任,让他在班级里无立锥之地。
陆晓渊被这突如其来的“要求”吓呆了,与张岚争辩起来。二人难分难解之时,班长过来了。张岚说陆晓渊“依人多势众,不讲理”,陆晓渊说张岚“不长眼,赖人”,听完他们各自的叙述,班长调节未果,班主任来了。班主任采取了中和的态度,要陆晓渊赔张岚五块钱。陆晓渊答应了,当天晚上回到了家。
陆晓渊的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为人谦恭厚道。陆晓渊打小就继承了父亲这种性格,在学校里曾被誉为“模范加三好”,从不惹是生非。父亲见他郁郁寡欢,问他怎么了,他便把在学校与张岚闹纠纷的事对父亲说了。父亲听罢,觉得儿子受了委屈,表示过两天到学校找他的班主任理论。两天后,父子二人一起到了学校,找到了陆晓渊的班主任吴某。吴某并没有正面解释什么,而是先将陆晓渊支开,将其父叫至他的办公室,让了烟,递了茶。原来,自“荧光棒事件”爆出后,校领导找吴某谈过了话,批评他管理班级不严,处理问题方式欠妥,打算将其辞退。吴某好说歹说,央求校领导“千万别辞退,以保全我的名声”。校领导经商议后决定,给他一次机会,但是有个条件,陆晓渊一周后必须返校。吴某只得先答应下来,准备亲自到陆家道情……谁知陆家父子这时候来了,他自然喜出望外。烟茶侍奉完毕后,见身边再无他人,吴某拿出两千块钱,硬是塞给了陆晓渊的父亲,希望他父子就此了事,让陆晓渊尽快返校。
事情原本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但事实并非如此。在吴某办公室后窗外偷听的陆晓渊再也听不下去了,当即冲了进去,指着吴某的头,骂他“伪君子”。吴某从教十余年来,第一次遭此羞辱,气急败坏,当着陆晓渊父亲的面说陆晓渊有“精神病”,建议陆晓渊的父亲:“先带儿子到S城精神病院看病。”陆晓渊的父亲已经接受了那两千块钱,便连推带搡将儿子推出门去,回头向吴某说:“我们先到医院看病——我也觉得这孩子精神有问题。”之后,便匆匆离开学校。
回到家后,陆晓渊随即被父亲送到S城精神病院。陆晓渊有些蒙,不知怎么回事。当他被几个身穿白大褂的男护士架起扭送到病房后,他才意识到事情不妙,想反抗。但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怎能敌得过几个成年人的手脚?而此时的父亲早已不见了踪影。
至于陆晓渊的班主任——后来,陆晓渊的父亲打听得知,他依然在原先那所学校任教,校领导没有辞退他的理由是“陆晓渊得精神病了”。
……
四年了,四年前的那个夏天发生的一系列变故,至今让陆晓渊心悸。他觉得,上天跟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那是陆晓渊第一次去S城。S城与F城紧邻,都是县级城市。记得刚到S城精神病院时,精神病院还没有迁址。那天,父亲匆忙给他办理了住院手续后就回家了,他住在了1病区。第二天,他的大舅舅提着一些生活用品来到医院,开始“照顾”他的日常起居。1病区属于开放区,医院有规定,住开放区的病人必须有家属陪床。对于大舅的到来,陆晓渊的反应淡淡的。说是来“照顾”,其实,陆晓渊什么都会。每天早上,大舅做好饭,饭罢,陆晓渊就去护士办公室门口排队扎针,即针灸治疗。扎完针,就该医生查房了。查房,大多时候是主治医生挨个病房逐一询问病人的病情变化和日常生活。偶尔,会有医院的陈院长出现。每次,陈院长转到陆晓渊的病房时,总是亲自询问陆晓渊的“病情”,而陆晓渊保持着沉默的习惯,基本都是由大舅说。无非是“睡得怎么样”“吃饭还好吧”“急不急躁”等等无关痛痒的话。查房完毕,就该喝中草药了。之后,便是病人的自由活动时间。陆晓渊记得,那时,1病区后面是一个小村庄,村庄西边有一座高高的山岗。有一次,他独自去山岗上面散心,爬到山岗最高处他发现,那里有许多排列整齐的坟茔,坟茔前面矗立着一座高高的纪念碑。后来陆晓渊得知,那里埋葬的是解放S城时牺牲的烈士。山岗下面是成片的庄稼地和连绵起伏的野花,甚是美丽。那是他离开学校后,第一次看到的世外美景。
在1病区住了两个多月,陆晓渊出院了。无论如何,学校是去不了了,只有呆在家。有一次,他因为没按时吃药,与父母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这次争吵来得非常彻底,他把压在心中的不满与委屈一点不剩地统统倒了出来。他哭泣,母亲说他疯了,要父亲即刻将他送往S城医院。就这样,陆晓渊第二次被父亲送到S城精神病院。
这次,陆晓渊被父亲送到了6病区。6病区是封闭区,无需家属陪护,日常治疗及一日三餐都有护士护理。病人在住院期间基本没有任何人身自由,供人进出的大门只允许医护人员和前来探病的亲属进出,病人活动时都不准接近大门。封闭区备有电机子,如果有病人不服从管理或犯错,护士就会给他(她)过电。
记得走进6病区后,他隐隐感觉到一阵恐惧。果然,在一楼护士办公室,他被抽去了腰带,随身带的一把指甲刀也被没收。接着,两个男护士对他说带他到楼上“检查一下”。这时,他已意识到不妙,手死死地抓住栏杆不放。可是,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是微薄的,到了楼上,他被扭送到一间脏兮兮的小屋里,一个女护士将两根连有电线的钢针插到他的手上,一个男护士面前放着一只缠着电线的手摇式电机子,他被按倒在地,男护士开始绞圈。电流一次次袭遍全身,他不断发出歇斯底里的嚎叫。绞了五六圈,不再绞了,他从地上爬起,脚上被拴上铁链,走进重症监护室,乖乖躺在了床上……三天后,他的主治医生徐大夫给他解开了脚上的铁链,此时,他的右脚脚踝已被磨破了皮,露出暗红色血渍。从此,他在护士面前再没有说“我没病”,更多的是沉默,也不太与其他病友交流。每天,他和身边的病友一样,穿着统一的蓝道道病号服,叫吃药就吃药,该睡觉就睡觉。一日三餐,除了早上每人发一个鸡蛋外,基本上每顿饭都是水煮白菜。偶尔,会吃一顿包子,也是限量,每人三个……
度日如年。
隔上十天半月,父亲会来看他一次。每次都会给他带些油饼或者苹果、香蕉之类。终于,又盼来了这一天——陆晓渊要出院了。这次,他在6病区住了整整三个月。
回到家后,父亲发现陆晓渊不但有时候不吃药,还有扔药的“恶习”——扔药,这是父亲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事。每每被父亲问起扔药的原因,陆晓渊都说:“我病好了!”父亲这时会说:“病好了也不能扔!大夫说的话你又忘了?你需要吃一辈子的药!”此时的陆晓渊,对吃药都有些麻木了。争辩归争辩,争辩过后,他依然坚持说自己的病好了,而在内心,他究竟蒙受了多大的委屈,除了他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他再次与父亲爆发了冲突。一怒之下,他离家出走了。这是他第一次叛逆,这一走,就是三年光阴。
……
三年后,他又回到了原点。所不同的是,此时,他已经长成一个16岁的少年了……
阳光斜斜地打在墙上,那个病人翻了个身子,继续蒙头大睡。陆晓渊想到自己,这是他第三次住S城精神病院了,今天是第五天。所不同的是,眼前的这座医院是一座新落成的医院,原先的那座脏兮兮的精神病院被人称作老院。关于在老院住院时的点点滴滴,陆晓渊记忆犹新。
“起床了!到楼下活动!”护士在走廊里喊道。
陆晓渊起了床,叠好被子,与其他四十多个病人一起往楼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