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品名称:黄金劫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8-18 07:43:06 字数:3665
清早离开家,母亲和弟弟妹妹送他走了好远。回首看老小们在冰冷的晨风中依依挥动的手,有种生离死别的苦涩久久笼罩在心头。
母亲是艰难的,也是坚强的。六年前,石根友只有十二岁,刚以优异的成绩考上镇初中。妹妹十岁,上四年级;弟弟五岁,上学前班。春节过罢高高兴兴去陕北煤矿打工的爹爹,因矿井下塌方,死在了煤矿。去时活生生身强力壮一大活人,回来只有一方冰冷的骨灰盒。那年是两千年的最后一年,煤矿一条人命只赔偿一万块钱。父亲去后,母亲一人耕种家里的承包地,艰难维持着全家的生活。
石根友要求辍学,回家帮助妈妈,被妈妈狠狠骂了一顿。后来,村里有好心人给母亲做媒,希望母亲招个人回来帮她养活三个娃娃,母亲与儿女们商量几次,最后依然拒绝。她担心给娃娃们招个后爹,娃娃们受委屈。为了孩子们,母亲三十六岁寡居至今。父亲的突然离去深深伤害了石根友,他从此后再也不能集中心事读书学习,学习成绩一路下滑……初中毕业,他坚决不上了,母亲知道后,竟以死相威胁。石根友拧不过执拗的母亲,坚持读完高中。
高考落榜,石根友愧对母亲,母亲却一反常态,反而宽慰儿子。在母亲眼中,儿子只有读完高中才算长大成人,才能回家帮她务农。考大学她并不奢望。新世纪初,中国的大学还没有走向圈地扩招,大学生凤毛麟角,一个村庄三五年才出一个,考不上没什么稀奇。若都考上大学,将来当干部坐办公室,谁来生产粮食蔬菜养活他们?母亲最浅显的认识却令石根友受益匪浅,很快调整好极度失落的情绪。
夕阳即将沉没,西边的天际犹如燃烧着熊熊烈火。一望无涯、铺卷错落的群峰似大海腾起的巨浪,沐浴着一天最后的金光,两只苍鹰翱翔在流云缥缈的高空,寒风起处,松涛呼啸。石根友支撑着疲乏的身体去灶房舀水净了手脚,钻进工棚。工棚里,与他一起下班的民工们各自躺在被窝里早扯起了甜美的鼾声。劳动,吃饭,睡觉,这就是民工简单而又充实的生活。
睡梦中被人摇醒,眼皮沉重得像粘着胶,他努力地睁开眼,表哥已穿戴整齐立在床头的地上,催促他说:“快起来,今晩有行动。”
石根友仍迷瞪瞪似醒非醒:“干啥呀,我睏死了。”表哥压低声音对着他的耳朵说:“你忘了,咱们今晚去偷矿。”
“偷矿?我不去。我从来不会偷啥。”
表哥并不听他嘟哝,一把将他从被窝中扯起来:“快穿上班的衣服,大家都等着你。”
石根友睁眼四顾,工友们都已穿戴整齐,在工棚里的空地上走动,有人正往头上扣安全帽,有人往腰里别手电筒,有人往衣服里藏掖叠整齐的编织袋。
“表哥,我害怕……”
“跟着表哥,你怕啥?天亮就回来了。快起来!”表哥有些恼火,他厉声命令。石根友胡乱往身上套着冰冷的衣服,机械地听从指挥。
夜风拍打着工棚的防雨布,发出一阵阵哗哗的声响。穿戴完毕,表哥向大伙招了一下手,石根友跟着大伙,钻出工棚。工棚外夜寒正浓,漆黑如墨。一行人悄无声息地钻进白天上班所进的矿洞口,进了洞里,才有人开启手电。他们之所以如此小心,主要是防着惊动远处那军用帐篷里,老板雇用的两位。若惊动了那两人,私自偷矿的行动便难以实施。他两人住在山上,除了监督并指导民工队正常干活和与上边沟通以外,另一个主要任务是,每隔几天,便要组织工队去给山下的老板偷矿。而今工队才开工,他俩还没有从过年的散淡中醒过神来,先下手为自己偷几次,让每个人挣笔钱。给老板偷矿,民工只能拿到点加班费。朱鸿运熟知一切,先下手为強。
穿过低矮漆黑的巷道,能看到远处刺眼的灯光时,朱鸿运喝令大家先别动,他独自一人大大方方走向灯光明亮处,四五分钟后,有手电的光柱射向他们隐身的地方,划了个圆。有人轻轻说了声“走”,大家才紧跟着走向灯火通明的大巷道。巷道里一切如白天来上班时一样,有爆破声,有风钻声,轨道车来来往往,人们各就各位,有条不紊地上班劳动。唯一与白天上班不同的是,没看见武警战士巡逻的威武身影。朱鸿运先行一步去探听的,正是问清楚了武警战士巡逻离开的时间,算准中间的空档,才发出安全信号。他不用害怕啥,此时虽深更半夜,若正好碰到武警战士巡逻,他只身一人,穿着上班的衣服,又是零七采区的工头。在竖井执班发小票的人和那些开轨道车的司机几乎都认识他,随便说个借口也能糊弄过去。
大家一起来到零七采区掌子面,老程领着的这班人才完成爆破,掌子面堆积着一大堆矿石和废石。
“老规矩,该干啥干啥,老程你负责挑出好矿石。你跟着我。”朱鸿运简短吩咐,后一句指令是说给石根友的。见石根友听明白了,便不再说什么,回转身,示意石根友相随。石根友的心跳得打鼓似的,双腿发软、身体一阵阵颤栗、上下牙打摆子似地咯咯相磕,免强跟上朱鸿运。到了采空区,朱鸿运观察片刻,又听了听动静,便领着石根友一头钻进地狱般漆黑一片的采空区。他低声命令石根友:“别亮灯,小心脚下。我们才进来,眼睛还不适应,过一会儿,你就能看清些了。待拐过弯,才敢用手电。”
正如朱鸿运所说,大巷的灯光背后射进来,眼睛适应后,的确可以依稀看清头顶和脚下。脚下是凸凹不平,坡度免強能立住脚的乱石,湿滑异常。这是采矿时遗弃的废石。头顶巨石悬空,时高时低。高时两三丈,低时人需弯下腰才能爬过去。不时会有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落在手上或脸上。两人手脚并用,迅速爬过一段上坡,拐向右侧。这时,已看不见远处大巷的灯光,四周阴森森,黑沉沉。朱鸿运用衣服下摆包了手电的灯头,开了手电。倚靠微弱的一星光亮,两人在采空区斜插了三四百米,走到采空区尽头。放心使用手电后,朱鸿运领着他找到采空区边缘一废弃的洞口。洞口堆满乱石,只剩两尺左右的空隙。爬进这空隙,越过十几米远乱石堆,一条低矮的废弃已久的巷道完整地呈现。成群的大老鼠受到惊吓,吱吱乱叫,四散奔逃。此时便明显能感到空气沁凉了许多。
“马上就出地面了。咱俩去联系人买咱们的矿。才过罢年,矿贩子还没人进来。过了正月十五,外边的人会一批批进来找咱们,到那时,就不用我们摸黑走这趟冤枉路了。”朱鸿运长舒了一口气,掏出烟来,点着,边吸边说。
“联系到人后咋办?”石根友问。朱鸿运说:“你不用怕,说好了,你就守在外面记数,我返回去指挥他们把矿石背出来。现在一点多,离天亮还有五个小时。留四个人在掌子面正常干活,应对巡逻的,我放哨。八个人背,不出意外,能背出来八十袋。”
“价钱呢?”
“一袋装六十斤左右,去年最高卖过九十。今天肯定给不到这个价。矿贩子少,哄不起价。”朱鸿运说。两人又走了几十米,冷风呼呼迎面吹来,到地面了。
地面是连片的森林,高大且枝繁叶茂的松树间横七竖八胡乱搭着些人字型窄小的防雨布棚子,每座棚子占地不过三四个平方,十分隐蔽。像家乡人搭在玉米地头看野猪的茅草庵。棚子低的一头连着山坡,外圈压着石头或土块儿,高的一头呈三角形,都开有门,许多门用铁丝拧着。这是去年矿贩子留下的宿营地,大多数矿贩子回家过年还没来。门用铁丝拧着不上锁,里边只会有脏旧的被褥和锅碗。有人夜无宿处,只管开门进去住,离开时依样用铁丝拧好,别让风雪把门吹开就可以了。朱鸿运挑了个没拧铁丝的门,使劲拍了几下,里边先传出一声咳嗽,接着是艰涩地问话:“谁呀?”
朱鸿运骂道:“老谢,狗日的睡死了。快起来,我是小朱。”
“啊呀,朱老板呀,你咋半夜里上山?”棚子里灯亮了。朱鸿运继续骂:“你得是搂着小姐弄昏头了,我前天就上山了,今儿黑有货。”
棚子的门迅速打开,一个头发老长胡子拉碴,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弓着腰钻出小门洞,棉袄披在身上,双手还在系裤带。朱鸿运抢身钻进棚子,叫老谢的男人嘴里“哎哎”地想阻拦,却没拦住,也转身紧跟进去。石根友跟在老谢身后进去。棚子里挂着个充电的电灯头,灯光下,占了棚子一大半地方的简易床上,脏兮兮的军绿色被子被睡觉的人紧紧卷住,女人的长发从一头露出来。朱鸿运伸手揭起被子的另一头,两条一丝不挂的、女人的腿脚暴露在三人面前。老谢抢上一步拉住被子盖严,扑身压住,不停求饶:“好兄弟,手下留情,这可是俺老婆!”
“是你老妈!你狗日三天不嫖,鸡巴长疮。辛辛苦苦挣点钱,都流女人阴沟里了。”朱鸿运笑骂道。他放了手,只是给老谢开个玩笑,并没有真给揭光的意思。只有彼此十分熟悉知根知底且关系不错才敢开这种放肆的粗暴玩笑。老谢厚着脸皮,忙给两人掏烟。床上用被子紧捂着脸的女人一声不吭。如果朱鸿运一把将被子掀光了,女人肯定会有所反应。
“好兄弟,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
朱鸿运言归正传:“老谢,多余的话不说了,还是去年那茬矿,给个价。”老谢狡猾地伸出巴掌,朱鸿运骂道:“你狗日吃铁了,心那么沉?去年哄抬过九十呢,不说了,大过年的,有财大家发,再加十块。”
老谢叫苦:“去年掏九十,我盘下老碾房,裤头都赔进去了。兄弟吃干的,好歹也给哥留口汤水。”
朱鸿运转身便往出走:“不出价去毬,让弟兄们歇一晚。”
老谢赶上前一把抓住朱鸿运的一只胳膊,赔着笑说:“依你依你,你狗日的就是条吸人血的蚂蟥。”
朱鸿运这才露出笑脸。他指着石根友对老谢说:“我亲表弟。他守你这记数,天亮连人带钱给送回去。别使坏心眼。”
老谢点头哈腰忙不迭地答应着,像一条摇头摆尾讨好人的狗。朱鸿运示意石根友出去,两人到棚子外。朱鸿运低声对他说:“工人问价,你说不知道,我回去组织,你只管点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