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世事浮沉多变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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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斯门宏发客栈，曹老板住的客房里，三个人成“品”字形坐在一张黝黑发亮的小方桌边。曹老板专门叫了一壶酒几碟菜，说是给林炜和压压惊。先前，吴有才哭着说对不起，要给曹老板和林炜和下跪，被曹老板拦住了，这时两眼还红红的。
　　林炜和讲述了后来的经过：“曹大哥，要不是您告诫在先，我当时就带起皮口袋从水里头跑了。”他叹息一声，又说，“这回您的损失太大了，我真的对不住您呀！”
　　曹老板笑笑，说：“钱财乃身外之物，丢了就丢了，又想法子挣嘛，只要命保住就行了。”
　　吴有才不解地问：“曹老板，火龙哥水性那么好，您啷个不让他把银子银票弄回来呢？”
　　曹老板望了望他，说：“有才呀，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哩！人在江湖，信义二字最是要紧，既然说好交钱放人，哪怕是对土匪，也不能失信。你骗了他一回，就再没有第二回了。你们是靠这条江吃饭的，莫说再碰上庹老大们，就是这个消息传出去，嘉陵江边几十座匪棚子，随便碰上哪一股，还饶得了你们？凡事都得要从长计议啊！”
　　吴有才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林炜和更是感动不已。曹大哥他一个外地人，若拿回银票，在哪里做生意都行，他却甘愿损失那一大笔银子，这完全是为我们着想呀！
　　谈到今后的打算时，吴有才说要回顺庆去，受了这场惊吓，想回去歇息一段时间，然后就把婚事办了。曹老板家在昆明，已经决定回云南再起炉灶。他问林炜和：“林老弟，你是咋个打算的呢？”林炜和想了想，说：“我还没打定主意，也许——在这小河、大江里跑跑滩吧，反正我就是跑滩跑出来的。”吴有才问：“火龙哥，你啷个不先回趟家去呢？”林炜和摇摇头。他原本想等这趟生意做下来，能够积攒八九十两银子，就可以去盘一爿铺面，也就可以向玉姑他爸提亲了，现在遭了匪祸，希望成了泡影，就算今后能挣回这个数，那起码也得两三年，而玉姑已经十八岁，按时下的看法，算老姑娘了，她爸她妈说啥也不会同意她再这么耗下去，肯定要将她许配给曾师兄的，自己回去了，大家都不好办，若是再出点枝节，不仅断了师徒之情，更会被乡亲邻里们戳背梁骨了。
　　他取出庹老大返还的银两，给了吴有才八两，其余的都推到曹老板面前。曹老板有些诧异地说：“老弟，你这是做啥子？”吴有才也说：“火龙哥，你呢，你还得花销呀！”林炜和笑笑说：“曹大哥这回把老本都蚀了，重起炉灶需要本钱。吴娃子你要结亲，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嘛！我没关系的，先到熟人船上打打杂，再找机会。”
　　曹老板想了想，说：“林老弟，这钱你先收起。我看这样，你干脆跟我去云南，那边我人熟地熟，好找机会。有才兄弟回去后，一定到炜和家里报个平安，让他家里人放心！”
　　第二天，他们把吴有才送到嘉陵江码头，林炜和依从曹大哥的吩咐，将几两散银交给吴有才，托他转交给治安大哥和玉姑，并叮嘱说：“有才，这次遇到土匪的事，你只说个大概就行了，莫要讲得那么吓人哈！另外请你告诉玉姑，就说我对不起她，这五两银子算是给她和曾师哥的礼信，我今后回来再当面向她赔罪。”说着，眼里沁出了泪花。
　　
　　南疆六月，虽然早晚比较凉爽，但太阳当顶后还是有些炎热的。林炜和跟着曹正清走在蜿蜒起伏、丛林掩映的山道上，这是从云南边陲小镇孟卯到缅甸八莫的一条无名小径。路很难走，时不时有蛇虫出没。两人都已挥汗如雨了，但没有减缓行走的速度，他们只有一个心思，就是尽早赶到目的地——八莫以北猛拱地界的乌龙河谷。
　　他们离开重庆后，经贵阳到达昆明，回到曹正清的家中。曹大嫂叫尹香兰，是个豁达、贤惠的白族女人，她与曹大哥的老家都在滇西的腾越，是跟着做生意的丈夫来昆明定居的。听他们讲了在合州遭遇土匪的经过后，说：“没啥，没啥，出门求生活，哪里不遇到个三灾八难的，只要人没遭殃就好。生意嘛，从头做起就是了。”她在柜子里搜寻了一阵，取出八十两压箱银锭和一些金银首饰，交给丈夫做“翻梢”的本钱，还叮嘱他要照顾好炜和这个小兄弟。他们膝下有一双儿女，大娃十二岁、二妹九岁，都在由学馆改办的新式小学堂念书，兄妹俩同他们父母一样，对林炜和十分热情，竟让他有回家了的感觉。
　　林炜和与曹大哥一道，将昆明的市街转了多半，一直没找到重振旗鼓的好门道。曹大嫂知道他们人累心更累，每天晚饭都备办点酒菜，让他们解乏舒心。一天傍晚，见他二人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不言不语，抓着桌上的酒壶你一杯我一杯猛灌一气，便劝慰道：“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心急吃不得热稀饭，生意么，慢慢找就是嘛！”停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什么，“哎，正清，你早年不是跟师傅学过做玉器的么，我看就先弄个琢玉摊子，好不？”她刚说完，曹正清猛然一拍大腿：“香兰，你这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哪！”随即哈哈连声。林炜和虽然不懂玉器这一行，但见曹大哥如此兴奋，也高兴地说：“要得，曹大哥，就照嫂子说的，我给您打下手、当徒弟！”
　　曹正清看看他们，笑着摇头：“啊，不！不是雕琢玉器。那是个精细活，没得几年功夫做不出好品相来，耗本钱费精神还难讨到大利。我呀，想的是……”
　　“赌石么？”尹香兰问。见丈夫笑而不语，她沉吟了一会儿，“赌石喃，也是一条路子。不过——风险挺大的哟！”
　　曹正清说：“嗨！舍不得家雀打不到野鸡，风险大赚头才大嘛！我当年要不是赌赢那块石头，能积下做生意的本钱能讨到你这么好个婆娘么？”接着又是哈哈大笑，尹香兰素脸微红，没有搭腔，含情脉脉地瞅了他一眼，埋下了头。
　　曹正清见林炜和瞪大眼睛愣在一旁，便详细地给他做了讲解。听完后，林炜和双掌一拍：“好！曹大哥，我跟您走！”事情就定了下来。
　　
　　临出发前，尹香兰给他们收拾好行装，仔细地将兑换来的金叶子缝进林炜和的腰带里，便目送他们踏上去腾越的大路。进入腾越地界时，听见坡上有人唱歌，里面有“好个腾越州，十山九无头”两句。曹大哥说，你知道那是啥意思？林炜和摇头。我们这里有九十九座火山、八十八道温泉，风景好着哩！可惜这回不能在这里耽搁，下次有时间了，我一定领你四处转转。林炜和笑着说，要得！
　　到腾越后，他们先去了曹家祖坟，给老祖宗和曹正清的父母各上了几柱香烧了几札纸钱，又去尹家坟山祭拜一番，然后找熟人打听玉石行情，第三天便从马帮走的密林小道一直向南走去。一天中午时分，经过一个叫畹町的村寨，曹大哥告诉林炜和，“畹町”是傣族语，意思是太阳当顶的地方。林炜和笑道，真巧呀，您看太阳正在头上晃哩!曹大哥还给他解释了一些傣语、景颇语的含义，新鲜有趣，心情一放松，赶路的疲乏便消了许多，第二天他们就来到了孟卯。
　　孟卯是个紧邻缅甸的小镇，大清朝廷在这里设立了孟卯安抚司，因为临近瑞丽江，所以人们也将这里称为瑞丽。孟卯虽算得上是一座古城，但常住的不过两三百户人家，可自从开了玉石市场以后，来来往往的客商众多，便颇为繁华热闹了。街面上以卖石琢玉的店铺居多，其间夹杂着客栈、饭铺、酒肆、大烟馆，街尽头和一些小巷里，有一些二层竹木小楼，屋檐口挂着红灯笼和花篮，有穿着艳丽民族服装的女子在栏杆边或站或走，见有人路过，便不停地飞媚眼挥手帕，曹大哥说，那都是青楼妓馆，里面的娇娘们粘人得很，千万莫去招惹，那是个销金窟哩！林炜和说，晓得晓得，我们那里也有，是个败家的所在。
　　他们在孟卯盘桓了三四天，主要看翡翠玉石市场，也观看了几场赌石，赌涨了的欢呼雀跃，赌亏了的哭天抢地，旁观者则议论评说，经久不散。曹大哥说：这里的毛石大的太大，本钱不够，赌不起；小块的呢，成色都不太好，没啥赢头。他考虑再三，最后决定到缅北去，直接在矿坑买石头来赌。林炜和不懂这一行，当然一切听曹大哥的，于是他们走向了乌龙河谷。
　　
　　经过十来天的跋涉，承受着暑热湿气的熏蒸和蚊蚋的叮咬，他们抵达乌龙河上游地带一个叫末腊的小村子，根据腾越一个朋友提供的线索，找到一位叫恩诺木的克钦族老人。老人已经七十岁了，当过多年的采石工，走遍了乌龙河上下几十个矿坑，可以说是那一带的活地图。老人懂一些汉话，曹正清又懂克钦（景颇）语，交流起来没什么障碍。他说，当地人又称乌龙河为雾露河，一直朝西边流，流进了钦敦江。那是山神爷留给克钦人的宝石玉带啊，河谷里到处都有硬玉毛石，是当地人过日子的依靠哩！
　　因为曹正清是他旧友介绍来的，还给他带来他最喜欢的下关沱茶，加上林炜和嘴甜，一口一个“恩爷爷”地叫，逗得老人呵呵笑，因而对他们很亲切也很坦诚。他告诉他们，麻蒙、帕岗几个有名的口子通常都有上百的客商云集，难找到好“仔料”，而有个叫莫干的矿口比较偏僻，又正在开新坑，去那里最好。他还把他识别毛石的一些诀窍告诉给他们，本就有鉴石经历的曹正清听得格外专心，林炜和虽然有些懵懂，但也含着笑不住点头，这更加激起老人的谈兴，那一夜，他们就着小酒直谈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