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世事浮沉多变幻(1)
作品名称:三江逐浪人 作者:林朴 发布时间:2022-08-05 11:15:40 字数:3696
一
林炜和从迷糊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卷曲在一个晃来荡去的竹笼中,手脚都被草绳紧紧捆住了。
透过渐渐散开的白雾,他看见,自己所在的竹笼是吊在悬崖边一棵老松树伸向江面的枝桠上的。不远处的另一颗树上,也悬吊着一个竹笼,那里面肯定是曹老板,他想。林炜和早就听说过,这叫“吊猪笼”,是盘踞嘉陵江边的山匪们威胁和惩罚不顺从者的一种手段,只要山寨头领一声令下,看守“猪笼”的喽啰挥刀砍断系着竹笼的绳索,竹笼就从高高的崖坎飞快地砸到江里,因为竹笼底层塞有石头,入水后就直往江底窜,笼子里的人就死定了。
林炜和不甘心就这么死掉。自己还年轻,人生的路才开始,哪能轻易就断了念想;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还要靠自己尽孝悌友爱之义;迎娶玉姑的事肯定不行了,但姻缘不成情谊在,让她过上好日子的许诺总归要兑现才是。可是,要啷个办才能既保住这条命又对得起曹老板呢?
林炜和是去年在重庆千斯门宏发客栈认识曹老板的。那次他和吴有才运了一批杂货到重庆,因为货船当晚要去相国寺装货返回合州,他俩只好把货物搬到码头货棚存放。天寒地湿,无处歇脚,林炜和见吴有才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怕他抗不住,便决定到客栈投宿,这是他跑滩以来第一次住客栈。由于所带的一点散银交了屯货费,腰无半文,央求了老半天,客栈账房才同意食宿费用挂账。哪知正遇上罢市风潮,连着跑了五六天都无人接货,也就无法还账。客栈老板见他们是生客,又是“半截子大爷”,怀疑他们是“赖食侯”,将他们从客房中赶出来,停了饮食,扣押了行李包袱,还指派伙计看住他俩,说是要报官要扭送到联保所去。幸亏同住这家客栈的云南客商曹正清慷慨解囊,替他们付了欠账,还预交了几天食宿费用,才渡过这趟难关。这以后,生意上也多次得到曹老板的帮助,两人的情谊就更深了。这次曹老板决定上合州、顺庆收购丝绸、僵蚕等俏货,就缘于他的提议。
太阳从江对面的山坡上探出头来,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身后传来嘈杂的人声,他忍着痛吃力地扭过头看,是棒客们押着吴有才走过来了。
“炜和哥——”吴有才刚喊出声就“呜呜”地哭起来。
“你妈的个×!就晓得哭!”一个恶脸恶声的中年汉子一掌打在他头顶。林炜和认得,这就是昨天下午率众劫船的土匪头目。
“老二,莫着急嘛,让他讲。”说话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者,瘦脸黄须,密密的皱纹间,横着一道紫红色伤疤,怪吓人的,看样子,是山寨的大头领。
“快说,快说!要不老子又给你搁上了!”二头目扬起手臂,厉声喝道。
吴有才带着哭腔说:“火龙哥、曹老板,对不住了……我怕痛,我不想死,我啥都招了!你们就拿出来吧,庹大爷答应了的,交了银子就放我们走。”
林炜和没出声。吴有才从小受娇惯,禁不住惊吓拷打,肯定会如实招供,这在他意料之中。
这时候,吊在旁边那个“猪笼”里的曹老板说话了:“庹大爷,您说话算数么?”
那个老者挥手止住正要张口开骂的二头目,嘿嘿一笑:“曹老板,你是初次蹚这条水的吧?不知者不为怪。告诉你,这上下三百里都晓得,我庹云亭言出必行,从来不说二话!何况我们占山是为啥?不就是掳点钱财同弟兄们过点舒心日子么。常言说,蚀财免灾嘛,只要你们把银子交了,我保证放你们走,我要你们几条命有毬用!不过……你们要是舍不得嘛,那就该抱起你的财货去见阎王爷了噢!”
“好!我信您!那你们先把我们放下来,我们才好去拿呀!”曹老板做了决定。
竹笼被挠钩勾住拉回崖岸,胖胖的曹老板和瘦长的林炜和被喽啰们从笼子里架出来,因为昨天遭了拷打,又蹲了一夜竹笼,浑身疼痛,双腿麻木,根本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二头目是个急性子,蹬蹬两步跨过来,一把拉开衣襟,露出腰间两把明晃晃的匕首,说:“咋个的,该去起货了吧?”
曹老板侧身看林炜和,见林炜和也正看着他,忍不住长叹一声:“林老弟,事到如今,也只得这样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把东西交了吧!”
“好,我听你的,曹大哥。”林炜和点点头,目光转向庹老大,“庹大爷,东西我肯定交出来,但是您得先把我曹大哥和吴娃子放了才行。”
庹老大眯起眼睛看着他:“你小子又想玩啥花样?没见真章就要我放人,天底下哪有这么妑活的事情喃——”
林炜和笑笑说:“庹大爷,您老人家晓得我把银钱藏哪里了?”
二头目一听就急了,手腕一抡,一把雪亮的匕首摁在林炜和肩头:“妈的,你信不信,老子先一刀把你开了,再慢慢找他们要,还怕起不出那点银子么?”
林炜和瞟了一下搁在肩上的匕首,神色自若地望着庹老大,说:“庹大爷,我给您说,那笔银子不是个小数,要是拿不到就太可惜了。这银子藏在哪里呢,莫说曹大哥和吴娃子不晓得,就是晓得,他们也没办法,不但他们,量你们山寨也没哪个有本事取得到!”
庹老大听得一怔,忙问:“你这话是啥子意思?”
林炜和说:“说明了吧,这银子被我藏到江里头了。恁么宽恁么深的嘉陵江,这里除了我,任谁也找不出来。您老不是说过,要钱,不要命的嘛。你把他两个放了,我就去把东西取上来!”
庹老大凝神想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哎,刚才吴娃子咋个叫你的?是叫你火龙哥吧?我问你,你是不是光绪十八年生在顺庆城火神庙那个娃儿?”
林炜和一下子乐了:“哎呀,庹大爷,这个事情您老人家都晓得,您硬是老江湖,见多识广哩!”
庹老大捋一下几绺黄胡须,颇为得意地说:“我在顺庆城呆过一阵子,听说过这事。我还听说有个王大顺,出名的‘水打棒’,就是他捞起了你老娘,才有了你,也是他把那个准定要死的旱魃救走了的,是条汉子!”
“他是我师傅,是他教会我浮水的。”林炜和说。
庹老大微微一笑:“那就对了!看来你娃说的是真话,真有点水下功夫,不是在哄我。”说毕,侧过头吩咐道,“老二,放人!一人打发五十个铜壳子,照规矩押出山寨,让他们自己下山去找码头。”
林炜和要求同曹大哥和吴有才说几句话,交待些事情,庹老大也点头答应了。
曹老板和吴有才走了不久,庹老大叫人给林炜和端来一钵烩饭,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下,然后率领一干匪众带着被蒙上双眼的林炜和下了山。蒙眼的布被扯掉后,林炜和一看,正是昨天他们被拦截的地方,只是那只船已无影无踪了。
“庹大爷,船呢?你们把船和船上的人弄哪里去了?”林炜和问。他们这趟搭乘的是合州张家船帮的上水船,他已经好几回坐这只船了,与船上人颇有交情,所以不免有些牵挂。
“龙娃子”庹老大的口气里竟有一丝亲切,“你以为我们当棒客的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凶神么?其实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靠水路吃饭的,不到万不得已,不损船也不绑操船人,那是我们的衣食饭碗呐!昨晚上就放他们走了。”
林炜和又放下一层心思。这时候,一只尖头渔船和几只竹筏顺流而来,二头目站在船头,喝令竹筏在江面上散开,船上、筏子上的棒客都穿着水靠,短刀在手飞镖插腰,分明是防备自己趁机逃跑。他笑了笑,你个龟儿子,老子真的要跑,你几爷子拦得住吗?
林炜和放眼打量江面,又看了看两岸的山形,回头说:“庹大爷,我这就下水了哟。”
庹老大盯着他,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龙娃子,小心点,莫要犯险啰!”
林炜和像条泥鳅一样无声无息地滑进水中,随即潜入深处,了无踪影。二头目双手握着飞镖,瞪大眼睛巡视江面,左看右看,看了好大一阵却看不到一丝动静,不免有些焦躁,命令喽啰们准备下水,被庹老大止住了:“老二,莫忙,等一会儿。”
匪众们又等了一阵,见仍没什么动静,庹老大的脸色也阴沉起来,但还是挥手阻止了二头目们:“再等等看,那娃儿要跑的话,你们下去也是空搞灯的!”
“格老子!我看那小子就是个滑头鬼,我们都遭他狗日的蒙了!”二头目恨恨地说,“妈的,老子总有一天逮到他,卸他龟儿子八大块!”
就在这时候,一个喽啰喊起来:“那点儿,那点儿!出来了,出来了!”循着他的手势望去,远远的江心波浪里,一个黑影正单手击水侧身游过来。
庹老大感慨一声:“这娃儿精灵,讲义气,说话算数,今后恐怕是个有造化的角色哩!”
林炜和上了岸,把一个浸过油的羊皮口袋递给庹老大。庹老大提起捏了捏,又摇了几下,响声清脆,嗯,没进水,这娃儿没做手脚。他费了好大一阵才解开扎得紧紧的袋口,取出一小包银元和散银。二头目一看,颇为恼怒地说:“你娃不是说有好多银子么?啷个才恁么点?你娃哄人嗦!”
林炜和笑笑,拿过羊皮口袋,从中摸出一只小拇指大的铜管,抠掉封泥,扭开管盖,取出一个纸卷交给庹老大,展开一看,是一张八百两的银票。“庹大爷,不算少吧,这已经是曹老板的全部家当了。”
庹老大眉开眼笑地看着银票,满意地点点头:“曹老板剀切,龙娃子也实诚,寨子里正缺钱,弟兄们都差点开不起伙了,老夫这就谢过啰!”
当晚,山寨备办了酒菜,庹老大说要犒劳犒劳这娃儿。席间,他一再邀林炜和入伙,说他水性好,有大用场,绝不会亏待他。林炜和笑着谢绝了:“庹大爷,我同你们不一样,一大家子要靠我挣钱吃饭呐!”
第二天一早,林炜和就要下山。庹老大把一小包散银递给他:“龙娃子,说给你听,我们当棒客的,从来是起了财货就没得发还的,这回老夫同你对上眼了,就破个例吧!”然后叫人依规矩给他戴上眼罩,送他出山寨,一直送到合州下游的盐井码头。
坐在下重庆的木船上,林炜和仰头望着云雾缭绕的盐井坡,一股恨意涌上心头。恨土匪的强梁贪婪,更恨自己求利心切,疏忽大意,没有等曾老大的船,就急匆匆走这趟上水,还把曹大哥也拉上了,结果出了这么大的纰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