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世事浮沉多变幻（3）

　　三
　　按照恩诺木老人的指点，他们顶着雾露一路疾行，走了大半天，来到乌龙河中游一个荆莽遍地的小山岔里，找到了莫干矿口。然而让他们大出意料的是，这里已经被几十个玉石买家围上了，成色好点的仔料已被一抢而空。据说他们在这里抢购石料，主要是为了赶上猛拱一个新的玉石市场开张，希望碰上好运气。
　　“咋办呢，曹大哥？”林炜和有些沮丧地问。曹正清没有回答，他正凝神倾听旁边两个克钦汉子的谈话。
　　临近黄昏了，买好石料的客商们逐渐离去。林炜和望望曹大哥，他却不声不响地在剩下的几块石头边走来走去，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待到天快黑时，才招呼林炜和跟上，踏着一条湿漉漉的草径走进一架采石工的窝棚，买了两个竹筒饭填饱肚子，然后就与几个矿工交谈起来。林炜和听不懂他们说的克钦话，又奔波劳碌了一天多，困乏得很，不知不觉倒在草铺上沉入了梦乡。
　　林炜和被叫醒时，天已经麻麻亮了。他翻身起来，兴奋地说：“曹大哥，你晓得我昨晚做了个啥梦么？”不等曹大哥回答，他忍不住就说起来，“我呀，梦见我们买到了一块好石头，绿绿的，通体透亮，卖了个大价钱哩！”
　　曹大哥笑着说：“嗯，这是个吉兆，我们今天有好运气哟！”说着，带领他向矿坑走去。
　　在矿坑边一个柚木架子上，摆放着十来块新采出的毛石，一个老板模样的中年胖子对着他们笑道：“哈咦，早客啊！看看，今天早上刚开出来的，好仔料啊！”
　　曹正清笑着回应了一声，便埋头观察那些石料。他看得非常仔细，外形、石质、皮色、纹理都做了反复比较，还让林炜和一块块抱起估估重量，老弟，这是你的拿手本领哩！他从中挑出两块椭圆形的砾石，搬到一个石坎上，往砾石上浇水，看了一会儿，然后退了几步，双手合抱，迎着金色阳光静静地凝视着。
　　“嗨吔，一看就是‘赌行’喽！”胖老板走过来，指着稍大的一块，“看看，看看！好料哟，您看这松花，这蟒带头，稳定有好玉哩！”
　　曹正清侧头问：“老板，一口定，这块料您要多少？”
　　胖老板嘻嘻一笑：“好眼力！这个数——”他扬起两只手掌。
　　曹正清摇摇头：“本钱少，吃不下。这块呢？”他指向旁边那块小一点的。
　　胖老板伸出三根指头。
　　曹正清又摇摇头，笃定地说：“两百，不二价！”说完便直直地盯着胖老板。
　　胖老板考虑了一会，做出一副忍痛割爱的样子：“好吧，图个今天的彩头，两百就两百，但是——要现银喔？”
　　林炜和按曹大哥的示意，解下腰带，用小刀划开，取出金叶子放到旁边的天平上。胖老板略作计算，点点头，收下金叶子，又回复了眉开眼笑的模样。其实他对这块砾石的成色毫无把握，兴许就是块石头蛋子哩！方才那舍不得的神情不过是一种职业习惯罢了。
　　
　　林炜和争着把装了仔料的背篓背上肩，默默地跟着曹正清往前走。待走出莫干矿区后，才开口发问：“曹大哥，看来您昨晚就晓得，今天一定能买到合意的仔料，是么？”
　　曹正清笑着说：“是的。我听那两个矿友说，他们昨天下午打开了一个新的基坑，出了十几块毛石，他们觉得里面有好料，可是老板并不看好，吩咐他们今天才上架。”
　　“哦！原来是这样的。”林炜和更加佩服曹大哥的精明细致了。他想了想，又问，“曹大哥，我们现在往哪里走，是去卖这块石头么？”
　　曹正清说：“到猛拱去。不是去卖石头，是去赌石，这场戏才开头，后面的情形会更加精彩，运气好的话，我们就翻梢了！”
　　曹大哥的话，让林炜和心里乐滋滋的。他见他一面疾行一面想着什么，也不再发问，曹大哥一定是在考虑啷个去赌这块石头哩！
　　他们是第二天上午赶到猛拱新市场的。市场开在猛拱城东，靠近通往密支那的大道边。那里熙熙攘攘挤满了来自各地的各色人等，大多是玉石客商、琢玉匠人，也有因为好奇，专程赶来看赌石、赏美玉的。
　　曹正清与一个市场管事模样的人交谈了一阵，按例缴纳了厘金，领到一支标牌，便在指定的一小块空地上插好标牌，摆出石料。林炜和一看写在标牌上的价码，不由得精神一振，哇！两千哪，十倍涨啊！他转头正要问曹大哥，标这么高的价有人买不，却见曹大哥盘膝而坐，双目微闭，双掌合十，默念着什么，便没有去打扰他。
　　不一会儿，就有人围上来，叽叽喳喳议论开了。有说这仔料是正货，值这个价；有说看是好看，但说不定里面是一包灰沙头，神仙都难断寸玉哩！两个南洋商人、几个缅甸商人先后来品鉴了一番，有的还捏着个物件在石料上磨擦了一阵，最后都摇头走开了。林炜和在一旁看着，不由有些泄气，这可是曹大哥香兰嫂最后的一点家当呐，如果……他简直不敢想下去了。侧头看看曹大哥，见他还是那么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老僧入定一般。
　　正当林炜和左顾右盼的时候，一个穿汉服的老者走过来。林炜和先前就看见他在附近踱来踱去的，但一直没有靠前，不知他这会儿要做什么。老者捧起那块石料掂了掂重量，接着颠来倒去地端详了一阵，然后对着曹正清说：“敢问老客，是腾越人么？”见对方点头，便自我介绍，“我姓董，董兰亭，大理人，我们是小同乡哩！贵姓？”曹正清仰头一望，见是位老者，立即站起来：“哦，董老板。免贵，我叫曹正清。”老者接着问：“您这块石头从哪里来？”曹正清说：“乌龙河，莫干。”老者想了想：“新坑出的？”曹正清又点点头。
　　董老板把目光移到标牌上：“曹老板，这价钱还有让势么？”
　　曹正清摇头：“对不起，董老板，就这个数。我这是双赢的赌法，和别个不一样，让价就没得意思了。”
　　“您的赌法不一样？双赢？说说看！”董老板来了兴趣。
　　曹正清笑笑说：“董老板，您是老行家，一刀穷一刀富的情景您见多了，赌赢了当然好，可是赌输了呢，也许就把身家性命陪进去了，凄惨得很啊！我是小本经济，想赚点钱，但也不愿看到别人遭殃，所以就想了这个法子。这两千是基准，仔料现切。切平了，您不亏，我有赚；切涨了，是您的运气，全数归您；切输了，我只要五百，本钱、杂费都包在里头，其余的如数退给您，您的损失也不大。看看，这不是双赢么？”
　　真是个新鲜的赌法！董老板在这一行里行走多年，还没遇见过这种情况。旁边的人听了曹正清的解释，也觉得颇为新奇，大家都想看看究竟是涨还是亏，于是纷纷鼓动董老板下定。
　　董老板做出了决断：“曹老板，难得您这份仁心呐！这样，我也下句话，若其赌涨了，多出的我也让三成给您！”说毕，递出一张两千两的银票，“大理银号的，猛拱、密支那、八莫都可以兑现银。”
　　
　　一行人簇拥着他三人来到一个解石料的铺面，割切工将那块椭圆形的仔料竖着上了架，问道：“老板，开切了么？”董老板看了看石料，吩咐道：“开门子！”
　　“唉，散绿，三道绺裂！”人群发出一阵叹息。
　　董老板面色凝重，看看割切工，说：“开一刀！”随即响起一阵嚓嚓声。
　　“哎呀！松皮子！”人们又是一阵叹息。林炜和挤上前去，见那块石料已经被削去一大片，切面呈灰白色，质地显得粗粝疏松，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
　　董老板脸上沁出汗珠，咬咬牙：“再下一刀！”一刀之后，又让补了一刀。
　　人群里爆发出一片失望的声音。灰沙头呀！没改了，肯定赌蚀了。看起来好好的一块料，咋就是个石头呢？走啊，走啊，没啥看场了，不少人摇晃着脑袋准备离开。听着人们的议论，林炜和心里很难受。曹大哥那么精明老道，啷个就看走眼了呢？虽说按曹大哥的赌法，本钱是保得住的，但两个月的辛劳和盘缠都打了水漂，当初的梦想也成了泡影，今后又该如何办呢？
　　董老板用衣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向众人抱拳致歉：“谢谢诸位捧场！我董兰亭今天眼拙了，扫了大家的兴，请多多包涵。低头不见抬头见，下回还望诸位关照！”
　　“慢！”就在人们开始陆续散去的时候，一直站在一边的曹正清走上前来。
　　他仔细地看了石料的切口，用手指摁了摁散落在案板上的灰渣，然后对割切工说：“师傅，请把剩下那半截横过来，轻下一刀！”见此情形，有的人又围过来了。
　　一刀下去，那个割切工不禁喊了声：“出黑癣皮了！”
　　董老板听得一震，急忙凑拢去查看，伸着的双手也微微发抖。看过以后，他侧头望着曹正清：“曹老板，您说下一步该咋整？”
　　曹正清神情专注地看着新的切口，吩咐道：“师傅，先剔后磨，慢点，仔细点！”
　　石皮被一点点地剥掉，再磨去一层浅绿，一块鹅蛋大小的绿玉在半截石块的中央显露出来。
　　人群中轰然发出惊呼声、感叹声，连附近摊铺的客商也被吸引过来了。
　　“哎呀！高翠啊！”“你看你看，水灵剔透，玻璃种啊！”“哎，可惜小了点，要再大些，怕是难得估价了唷！”“莫看它小，已经很值价啦！”
　　几个大户模样的玉商围住董老板，纷纷出价购买，从四千一直涨到八千，最后由一个南洋商人买定。
　　董老板兴奋异常，他从到手的银票中抽出一张，送到曹正清手上：“曹老板，搭伴您呀，我这回赚了一大笔哩，还差三百，我去兑了银子再补给您。”
　　“不必了！”曹正清笑着说，“全得您老的抬举，我才有这个赚钱的机会，我还该谢您哩！”两人推来攘去，曹正清还是只收了那张银票。
　　林炜和看来比曹大哥还高兴，走在路上都是一蹦一跳的，曹大哥看着他，现出会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