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作品名称:成年路 作者:杨阗 发布时间:2022-08-05 14:03:18 字数:3259
祖父和父亲刚去市里没几天,哥哥在酷暑的夏日迎来中考。母亲没上过几天学,也正因如此,才对没文化的苦处深有体会,所以对哥哥和我的教育极其费心。奈何哥哥和我都不是读书的料,成绩一贯不理想。母亲给哥哥收拾好最后一小袋米,装好两罐头瓶配菜和五个熟鸡蛋。母亲一面收拾,一面嘱咐哥哥务必心无旁骛地考试,还破天荒给了二十块钱,叫他上街买些营有养的吃。
考完,哥哥肩背鼓鼓囊囊、几欲胀裂的书包,脚踏摇摆不定的自行车回家。车后座紧紧捆绑塞满被褥鞋服的复合肥蛇皮袋,车手架悬挂装满生活用品的淡蓝色水桶。他在门口卸东西,缓慢费劲。母亲挑着喂猪的泔水经过,询问他考试情况,他似笑非笑地说:“就那样,多半是回家种田的料。”
“种田就种田,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在一旁多嘴。
哥哥冲我笑了笑,母亲朝我瞪一眼。
父亲往家里打的第一通电话,是报平安,我接的,让我转告母亲,他们已经安全到达市医院。哥哥考完那天晚上,父亲来了第二通电话,母亲接的。不知道父亲说了些什么,只见母亲一个劲啜泣掉泪。本来我趁着母亲接电话的空档,把母亲最爱看的《新白娘子传奇》换成了我爱看的《西游记》,忽见母亲这般模样,吓得我赶紧把台调回来。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在这通电话里通报了祖父的病情,经过几天的检查,医生基本敲定了祖父的病——肺癌晚期。照医生的预测,以祖父目前癌细胞扩散的状况来看,最多撑不过俩月。
母亲自从接过那通电话,终日魂不守舍,忧心忡忡。切菜的时候不小心切到手;外出干活连工具都忘记往家带;手上抓着钥匙,却在柜子里拼命翻找;坐在某个地方,一发呆就一两个钟头,情不自禁流眼泪……哥哥察觉出异常,追问原因,母亲只字未提。我们为母亲担惊受怕,害怕她走路不看路,发生事故。
大约一个礼拜后,父亲打来第三通电话,关于通话内容,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医生说了,祖父在医院做的治疗虽然无法根治,但可以缓解祖父的痛苦,总比在家里等死要强得多,建议父亲让祖父继续住院观察一段时间,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父亲同意,可惜囊中羞涩。看病是件十分烧钱的事,来前借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后续钱从何来?所有亲戚朋友都借过一轮,想再借钱,难上加难。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父亲心里的苦楚也只能向母亲倾诉。母亲提议,把牛卖掉,暂时缓解一下。此外,母亲打算厚着脸皮再去亲戚家跑一轮,碰碰运气,能借一分是一分。母亲接完电话,愣住好一会儿,才扣上电话,半晌说不出话来。哥哥似乎已经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在一旁宽慰母亲。我也猜出几分,很想哭,但没有哭。父亲不在家,哥哥和我就是家里的男子汉,男子汉大丈夫,不应该只懂得哭,而要临危不乱,想办法解决问题。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听见母亲在隔壁房间里辗转反侧、时断时续地小声抽泣,听起来极度伤心。天花板上的老鼠又开始作祟,我躲在被子里,用头顶着哥哥的背。我开始厌弃自己,连老鼠都怕得紧,哪里有半点男子汉的模样和气概。我战战兢兢把头伸出来,跟哥哥说话,想用说话来驱散恐惧。哥哥明明醒着,却装聋作哑,只用后脑勺对着我。越静越容易胡思乱想,我想到神,想到鬼,想到天堂,想到地狱,也想到祖父,祖父是多么慈祥,多么和蔼的人,为何遭此绝症。两行热泪不知不觉从眼角流到枕头。
翌日,母亲就委托老安伯和老马哥物色牛的买主。他们关切地问事情缘由,以至于要把视作农家之宝的牛卖掉。母亲对祖父的事闭口不谈,也不许哥哥和我四处喧嚷,仿佛这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牛的事情委托妥当,母亲换上一双半成新的解放鞋,上亲朋好友家借钱。母亲转了两天,有借的,有不借的,也有吃闭门羹的。当然,谁都不能怨,大家都是穷人,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借,是好心;不借,是本分;闭门不见,定也无奈。
母亲给二舅拨了一通电话,二舅也是捉襟见肘,爱莫能助。二舅让母亲问问大舅,并把大舅的座机电话报给母亲,我在一旁用笔记录。如果说我们家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亲戚,非大舅莫属,大舅在县政府工作,虽不清楚具体干些什么,可大小是个官。大舅为人处世倒也地道,只是娶了一个嫌贫爱富的官小姐做太太。大舅妈总是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说话夹枪带棒,瞧不起穷亲戚,把我们这些穷亲戚都喻作进大观园的刘姥姥,是到她家打秋风来的。皇帝尚有草鞋亲,你不待见我,我又何必热脸贴冷屁股。因此,我们家与大舅家的来往逐渐变少,以至于连电话号码都弄丢了。
母亲拨通大舅的电话。母亲心底盘算好:如果接电话的是大舅妈,绝口不提借钱之事,权当自讨没趣;若是大舅,另当别论。所幸接电话的是大舅,母亲稍微寒暄几句,大舅便察觉出我们家有难处。母亲不再遮掩,直奔主题。大舅答应借给五千块钱,并嘱咐母亲,别让大舅妈知道。大舅有些惧内,不过可以理解,他之所以有今天的权位,离不开他老丈人的赏识和提携。母亲自然不会多事,叫大舅妈知道此事,铁定会以为我们家想空手套白狼。五千块钱,已经算是一笔巨款,其他人借的,再加上那头牛,指不定还不到五千。
我们家那头牛,已经完全长成一头大牛,年轻健壮,是难得一见的好牛,想给它找下家易如反掌,更何况我们给出的价钱也很公道。很快,老安伯就把一位买家带到家里看牛。买家觉察出我们急于出手,想狠宰一笔,喋喋不休地讨价还价。母亲心生厌烦言道:“这位大哥,我们给的价钱已经特别公道,如果您继续讲价,我们只好另找买主。您瞧,这么好的牛,不愁买主。”买家心中有数,母亲所言非虚,确实是一头可遇不可求的好牛,如若错过实属可惜,一咬牙一跺脚成交了。母亲接过现款,一边市侩地点钱,一边喊我把牛从牛栏里牵出来。
牛正趴在牛栏里咀嚼干稻草,见我走到牛栏外,应激反应爬起来。我打开栅栏,解开缠在牛角上的缰绳,迈着沉重的步伐,心如刀绞地把牛牵了出来。我伸手摸摸它的头和角,稀疏的毛粗硬扎手。它的大鼻孔喘着温热的气,温顺地享受着我的抚摸。谁舍得卖掉它?父母亲肯定不舍,这头牛到我们家以后,耕田犁地、兢兢业业,还产下过两头牛仔为家里创收,俨然是家里的大功臣。我和哥哥就更不舍,打小将它放养长大,骑在它背上耍威风,就像我们的兄弟。如今,他要为家里做最后一次牺牲。我满腔愧疚地抚摸它。可是有什么办法?在我心里它的分量终究还是敌不过祖父。我不配和它称兄道弟。
买家从我手上接过缰绳,拍了一下健壮的牛臀,如获至宝,像一个士兵从敌人手里俘获一匹好马,满脸神气地说:“真是头好牛!”母亲、哥哥、还有我,痛心地目送陌生人把我们的牛、我们的大功臣、我们的兄弟牵走。牛好像洞悉家中情况,理解我们的万般无奈,也甘愿为家里做最后的牺牲,没有做出任何反抗,只在转角处回头望了望愣在原地的我们,长叫一声,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那叫声,是不舍的告别?是留下的哀求?还是委屈的埋怨?但不管是什么,都改变不了既定的结局。再见了,兄弟,我亲爱的兄弟!下辈子你投胎做人,我投胎做牛,偿还这辈子欠你的情义。
母亲落了泪,长叹一口气:“唉!这人哪,什么都能有,就是不能有病,什么都能没,就是不能没钱。”
牛走的那晚,忽然狂风大作,雷电交加,大雨倾盆。狂风之大,楼摇瓦颤;雷声之响,震耳欲聋;雨势之急,如洪泄闸;似乎一个世纪的雨都集中到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雨已经停了。天很亮,可并没有放晴的迹象。屋檐上偶尔滴落几滴残留的雨水,是一场暴风雨的余响。空气清新,夹杂着雨水的气味。地面被雨水淘洗过,沙石裸露,一尘不染。门前枇杷树的叶子稀疏了不少,地上的积叶也被冲刷得一干二净。远处的山,焕然一新,绿得出奇,一排房屋,缕缕炊烟,像一幅无边无际的静谧的油画。燕子和麻雀,时而在低空追逐飞翔,时而在电线杆上停歇聒噪,让人在宁静中能够感受到生命在跳跃。
在我们吃早饭之际,姑父风风火火赶来,手里提一个中等大小的旅行包。母亲招呼他吃早饭,他回应已经吃过,叫母亲赶紧把收拾好的东西交给他,以免误车。母亲把这些天筹到的钱交给姑父,还有一包祖父和父亲换洗的衣衫。当时,我还在上学,母亲走不开。姑母想去看望和照料祖父,可惜她车晕得厉害,短途尚且呕吐不止,更别提长途颠簸,只好由姑父代劳。姑父拎包启程时,母亲才猛然想起大舅答应的五千块钱。她把接头地址告诉姑父,姑父默念两三遍,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