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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

作品名称:成年路      作者:杨阗      发布时间:2022-08-05 08:16:35      字数:3032

  祖父病了。起初只是伤风感冒,不曾想感冒痊愈,却引发浑身病症,就此卧床不起。因为生病,祖父茶饭难进,久而久之完全瘦脱了相:他的脑袋像被掏空,两眼和两腮窈陷,仿佛除去百褶裙一样皱的黢黑的皮,就只剩下几两骨头。刚发病时祖父尚能下床行走,料理自己的穿衣饮食;没过多久,手脚开始不听使唤,需要搀扶才能下地;再后来,双腿瘫软无力,形同虚设,完全无法下床,需要把三餐送到他床头;最后发展到要人将饭菜喂进他嘴里。尽管母亲毫无怨言,从不嫌弃,对祖父照顾得无微不至,但她毕竟不是妙手回春的医生,也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仙,无法从根源解除祖父的病痛。
  并非没去医院,只是翻来覆去的检查和治疗均未见起色。最早,父亲带祖父到乡卫生院做过几次检查,只说有严重风湿,开了半月的药毫无疗效。乡卫生院条件简陋,没有什么检测设备,即便有也很落后。医生推荐父亲去县医院,于是父亲又带祖父去县医院做检查,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检查个遍,仍然一无所获。这些检查已经耗光家里全部积蓄,连母亲压箱底的钱都翻了出来。最令人痛心的是花掉这么些真金白银,却连个响都没听见,全打了水漂。所以说穷人生不起病。
  祖父这一辈子没进医院瞧过病:普通的小病小痛能忍则忍,忍不住的自我诊断,用些土办法治疗;自己治不好的,就遍访邻里,集思广益,把各种疗法都试一试;再不济,就请村里一位当过赤脚医生的老爷爷给瞧瞧。还别说,靠着这些办法,治好了他这辈子所有的病痛。至于大病,祖父曾言:“如果我真患了什么治不好或者要倾家荡产才能治好的病,那就甭医了,我自行了断,上吊、吃药、跳井,免得拖累后人。”此次检查还是父母亲费尽唇舌的劝说,把祖父劝说烦了才答应的。
  父亲从县医院回家,准备凑钱再带祖父到市里的医院检查,像贪官污吏搜刮民脂民膏似的四处找人借钱,亲朋好友一个不放过。祖父说什么也不肯再答应,还特别恼火地责备父亲:“去什么去?花的冤枉钱还不够多吗?你们的日子还过不过?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人到了垂死的年纪,谁还没点病啊痛啊的,治了也白治。”
  也有人好心劝父亲:“别折腾啦!就算真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能够治好,到这把年纪,又能多熬几年呢?到时候还不赔了夫人又折兵?咱农村穷苦人都是小病自我诊断,大病自我了断。”
  父亲不以为然,认为肯不肯治是大人的问题,治不治就是儿女的问题,做儿女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人躺在床上等死吧!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值得一试。
  祖父死活不愿再去医院,无论父母怎样相劝都无济于事。眼看着祖父一天比一天消瘦、憔悴,双眼和两腮陷得越来越深,父母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求人帮忙,希望有人能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祖父。可祖父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谁人劝都无动于衷,好像上医院就跟上刑场一样,有去无回。父母一时没了办法。
  母亲用上最后一招——就是哥哥和我。她说祖父最疼我俩,兴许我俩的话他反而会听,即便我俩只是不明事理的孩子。父亲对此不抱希望,认为是多此一举。母亲坚持一试,因为除了这招,她束手无措。父亲虽不大相信我们,可也黔驴技穷,只好应允我们勉强一试。
  母亲把我们该说的话,该有的举动交待得一清二楚,尤其是哥哥。哥哥当时已经上初三,正值青春期,单论身量,已和父亲不相上下。在许多问题上,他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连父亲也常常与他商量事情,征询他的意见。因此,母亲把大部分的任务都交给哥哥,只让我在一旁应和他。
  我扯着哥哥的衣摆,跟在他后面畏手畏脚进了祖父的房间。祖父的房间虽不宽敞,但向阳,且开着一扇大窗,既温暖,又明亮。过去,我顶喜欢在祖父的房间里玩耍,搜刮他的“古董玩意儿”。自打祖父卧病不起,他的房间好像骤然变得阴暗凄冷,甚至有点阴森恐怖,我就极少再到祖父的房间。
  房间里弥漫着中药味、尿骚味、汗臭味以及老年人独有的气味,令人恶心作呕。我强忍呕吐感,吸紧鼻子,放慢呼吸,尽量使自己少吸入房间里的异味。以前,这无以名状的复杂异味在祖父的房间从未有过,即使偶尔滋生异味,母亲马上就会把祖父的被褥清洗干净,打开窗户迎纳阳光,点上一种烟气清香的中草药熏遍每个角落来驱赶异味。可是现在,母亲分身乏术,已经来不及清理,令人难以忍受的异味充斥整个房间。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出空气中漂浮的灰尘,也把整个房间照得亮堂堂。祖父的房间里家具寥寥无几:一张满是刻痕的雕着“喜上梅梢”的老式松木床,罩着打有补丁的陈旧发黄的蚊帐;床头立着一个两开门的漆面剥落的狭长衣柜;床的正对面,窗户的右下方,有一张未曾上漆、腿垫木块、摇摇欲坠的柜桌,桌面堆放乱七八糟的杂物;柜桌旁边是一个挂着锁,但并没有锁紧的大木箱,箱子上蹲着个矮胖黢黑的中药罐。除了这些,就只剩下墙腰钉子上挂着的几件衣服。其实,我和哥哥的房间配置和祖父的差不离。如果非要挑个好的,只有父母的房间还算拿得出手,至少有一台彩色电视机和一台座机电话,算得上是高端产品。
  我们听见祖父一声短促而微弱的咳嗽,慢慢挪步到他床边。我们出声叫祖父。祖父听见我们的声音,把朝内躺着的脸极其艰难缓慢地翻转过来,挤出一丝微笑,笑容是那般的难看,整张脸像发霉的腐竹皱成一团。我瞧见祖父的病容,着实吓一跳,这还是那个最疼我的、天下第一慈祥的祖父吗?祖父的脸上没有一星肉,没有一丝血色,完全是一层又糙又皱、布满老年斑的黑皮包裹着头骨;眼睛深陷而空洞,眼白发黄,眼角残留些许污垢;花白细软的头发掉得所剩无几,沾了一枕头;白胡子许久未刮,参差不齐;每一次呼吸都使尽浑身力气,似乎要把内脏一股脑喘出来;身上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这或许就是死亡的气味。看着在死亡边缘线煎熬和挣扎的祖父,七分悲痛三分惊吓,我鼻头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我马上就要哭出声。哥哥用手肘搡了搡我的肩膀,提醒我不准哭,我才把已经到嘴角的哭声又咽了下去。
  祖父看见我们兴奋不已,脸上从始至终挂着丑陋的微笑,或许是不想让我们看见他痛苦的一面而强颜欢笑,也未可知。他试图从床上坐起来,方便同我们说话,可他的身体是诚实的,他办不到。最终在哥哥的协助下,他才勉强坐起来,背靠在床框上。他见我脸上挂着泪,伸出同样皮包骨的苍老的手,摸摸我的头,用蚂蚁大小的声音说:“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好哭的呢?爷爷没事,过两天就好了。”我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冲垮故作坚强的内心,哭声如惊天巨雷,任何力量也无法阻挡。
  我哭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脑袋空白,把母亲交待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哭声把母亲招来,完全打乱了哥哥的步骤,也搅黄了母亲的计划。我十分的内疚,可没有办法,我的情绪已经无法被自身左右。大家都以为白忙活一场。谁曾想我这一哭,把祖父的心哭软了、哭化了,母亲和哥哥稍微一劝,祖父竟然出人意料地答应了。原来哭也能解决问题。
  去市里的那天,父亲雇来一辆带顶棚的三轮车。父亲为祖父穿戴整洁,把祖父从床上背起,掂了掂,站在原地发愣,一定是察觉到祖父轻如鸿毛。祖父很轻,但父亲的步伐迈得缓慢沉重。去市医院,要先到乡里,然后坐中巴到县里,再转大巴到市里,不知道祖父那瘦得跟火柴棒似的病体,能否经得起长途颠簸。
  左邻右舍不约而同地前来相送。每家每户都用红包,或者随处扯些红纸红布,包好一些钱塞给祖父,嘴上说着祝他老人家早日痊愈的吉祥话;或者说这点钱帮不上什么忙,权当给老人家买点水果、吃顿点心。这也是村里的一个不成文的习俗——但凡哪家有点病痛或者灾难,大家便会自发包点钱,数额不大,可数量一多,也是可以解燃眉之急的。锦上添花不算美,雪中送炭才是情。翌日,母亲到溪沟野地采撷各种凉茶,煮了一大锅擂茶,炒些简单的配菜,来酬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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