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无妄之灾

　　一个周末的下午，天气阴晦，冷风嗖嗖，严明拉了半车货，沿着村子后面一条主干道往外走。两边都是村上搭建的简易棚，有的作临街门面，有的租给私人作厂房。街上行人稀少，严明一边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一边想着后天买车的事——周老板昨天答应星期三去帮他看车。
　　快要走到豆制品加工厂门前时，忽见墙角里闪出一道黑影，仿佛神兵从天而降，就要生擒他于马上。说时迟，那时快，严明急忙猛踩刹车，只听后面"哐当"一响，定神看时，却见一个青年女人骑着电摩，后面带了一个小孩，车子像一股旋风在他面前划了一道弧线，擦着对面的围墙跟转过弯，摇摆着又划了一个大s，然后加速离开了。严明冲着女人背影喊了一句:“你疯啦！”女人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严明这时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往后一看，却见身后倒着一辆电摩，旁边的地上直挺挺地躺着一名男子。估计是自己猛刹车，后面的车子跟得太紧，来不及反应，便撞上了。严明慌忙下车，欲将倒地的男子扶起。可男子表情痛苦，说自己腿疼得厉害，无法起立。严明想，这下可麻烦了，看来自己得送他去医院做检查。他又安慰自己好在是从后面撞的，自己应该没多大责任。但无论怎样，他认为去医院前，必须在现场把这事故的责任说清楚。他之所以没选择报警，是因为他的车子属于“黑户口″——不是他不挂牌，而是没有人承认他这车是合法的，可以挂牌。另外，他想这是发生在村道的事故，交警未必会管这事。
　　严明细看这名男子约莫六十多岁，便喊他“叔″，问他这事故责任在谁。老人也不表态，哆哆嗦嗦地从兜里摸出手机，开始给家里人打电话。严明听老人说儿子马上就过来，于是主动拨打了120。
　　很快，老人的三儿子来到事故现场，了解完情况之后，他跟严明说:“我知道这事不怪你，怪你前面横冲出来的那辆电动车，可是你为什么没有把那个骑车的女人拦下来？现在既然她跑了，那这个责任只有你来全部承担了。”严明认为完全是老人的过错，如果他能保持适当的车距，即便撞上了，那也不会造成多大的后果。
　　他们正在争论时，120来了，这时老人发话了:“小伙子，咱们不要在这争了，先去医院检查，说不定还没多大问题哩。没事更好，有事也不是哪一个人的责任……我承认我跟得有点紧，来不及了嘛……可你也不能说自己一点责任都没有。″老人说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他的话得到周围围观的路人的一致认同，大家都说先去医院检查，看看有没有伤及骨头，然后再说。严明也觉得这是一个讲理的老人，就不再多说什么了。他配合120医护人员，将老人弄上车，跟着救护车前往附近的医院。
　　在车上，严明这才想起自己的三轮车，他给王文利打了个电话，嘱托他过去，先把自己的车开回去放在他家。
　　在附近的一家军工医院，通过X线检查，结果显示，老人为右胫骨平台骨折，塌陷两毫米。医生给开了住院证明，老人从急诊转到了住院部。这时，老人的老伴、女儿、女婿都先后赶到了医院。医生告诉他们，骨折没有错位，采用石膏外固定的保守治疗即可；如果不放心，担心里面软组织和血管受损，内固定手术治疗也可以。几位家属七嘴八舌地讨论了半天，都拿不定主意，最后说:“治疗方案等明天老二来了再决定。″
　　当晚，老人的其他亲属都离开了，只剩下三儿子和严明作陪护。严明从老人三儿子口中了解到，这家人姓董，是附近的拆迁户，租住在南后坡村已经五六年了。老人听说严明也住在南后坡村，老家是农村的，便极力安慰他，让他“不要害怕″、"不会讹你的"。老人又强烈谴责了那个“鬼探头″的女人，骂她“又蠢又疯″。严明听了，愈发觉得老人是一个明事理、讲正义的“好人″。半夜轮换休息时，严明靠在走廊的椅子上，又想起那个飞速横穿马路的电动车女人，不觉一股愤恨之气从心中升腾而起……楼道里半夜很冷，严明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像在做着一场梦。
　　第二天一大早，一个高个、光头、圆肚皮的中年男子来到董老人的病房——他是董家老二。在董老二的要求下，医生又给老人做了磁共振检查。最后，董老二决定给父亲做手术治疗。医生说，预计住院费需要两万左右。董老二闭口不谈责任划分的事，却让严明回家取钱。严明见董家人多势众，董老二面相凶恶，一身痞气，他也不敢多问。他想，以他的社会经验看，这件事他是脱不了干系的。当然，他有自己的底线——在这件事故中，他最大承担一半的责任。
　　严明在董老三的“陪同″下回到住处取了银行卡，然后又到附近的银行自动取款机取了钱，接着又返回医院，给老人交了一万块钱的住院费。
　　严明想，宁可给老人请一个护工，自己也不能一直耗在这里。他将自己的想法跟董家人说了。董老二当即表态说:“俺自己人做护理比请的任何人都贴心可靠。你有事你就先回去，把钱筹备好，过两天来看一下。有事我们会给你打电话的。”董老二留了严明的电话号码，又要了他的身份证，用手机拍了照，这才允许他离开了。
　　严明在惶惶不安中送了几天货。到了第三天晚上，董老二打来电话，责问他怎么不上医院来看一下？他叫严明明天过去再交些住院费，说他爸昨天才做完手术，余额已经不多了。
　　严明说:“医生不是预计整个医疗费也就大概两万块钱吗？我先后已经花了一万一千块钱了，你们也交点吧！不可能说光叫我一个人出钱吧？”
　　“你把人弄骨折了，你不出钱谁出？难道我们自己出钱？你要是不愿出钱也可以，我把你的腿打折，就把那一万块钱还给你，行不？”董老二冷冷地说。
　　严明忍着怒气说:“你不在现场，不知道情况，你爸是从后面撞上来的，你去问他，他说过自己有责任的。”
　　董老二说:“我不用问。明天你赶紧过来，先交几千块钱。现在我给你明说吧，这事你没十万块钱，就别想脱身。”
　　董老二最后这句话如一把尖刀一下子扎进严明的胸口，恐惧、愤怒、悲哀，各种情绪都热血般涌上心头。他浑身都颤抖起来，咬着牙，半天竟说不出一句话。沉默良久，终于憋出一句话:“要没有法律，你能要一百万。”说完，严明便挂断了电话，任凭董老二怎么打，他都不接。
　　第二天一大早，严明刚整理好货，把三轮车开出来放在门口，这时突然看见一辆黑色本田开过来，停在房东大门口。车上下来三个人，其中有两个人正是董家老二、老三。严明心里不仅咯噔一颤。
　　董老二气势汹汹地上来，责问严明为啥挂断他的电话。严明说你要讲理，不胡说，我肯定不会挂断你的电话。董老二像一头狮子一样咆哮着，一边谩骂一边威胁，要不是老三拦着，差点就动手了。严明也被他的嚣张气焰激怒了，他大声吼道:“来啊！有本事你动手啊！”
　　董老三说:“你把人弄骨折了，别的先不说，医药费总该要出的么。”
　　严明说:“是你爸从后面撞上我车的，他自己说也怪他跟得太紧了，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现在医药费我已经出过一半了，你们总共花了多少钱？拿出发票给大家看一下。至于说其他，还没到那一步哩。”
　　董老二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就从车上取了一把U型锁，将严明的三轮车锁上，他嘴里还重复着那句话:“不想花钱可以，我把你的腿打断，然后咱各给各看病。”
　　严明说:“你反复威胁我，我要报警，我就不信法制社会，你还无法无天了？”说话间，他的目光向左一扫，就落在旁边另一个人身上——那是他家许房东。许房东衣着光鲜，面无表情，正双臂交叉站在自家大门前，盯着那辆黑色广本发愣。许房东是村上一名干部，严明一年难得跟他说上几句话。但此刻，他还是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希望他能为自家房客说上一句公道话。然而，许房东只是用眼角瞥了他一下，又把目光转向他家门前的那一对石狮子。这时，严明忽然听见许房东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这谁的车？咋能把我家门口堵了？这就不是你停车的地方么。“
　　说话的是许房东的母亲。
　　董老二又指着严明的鼻子威胁了一句，然后发动车子，载着几个人离开了。
　　看着董家兄弟走了，严明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可是转眼他又犯愁了一一车子被锁的问题怎么解决？向四周看时，那些围观看热闹的人早已散去，只剩下对面楼上的一个四川口音的男子站在他车子前。四川人看了严明一眼问:“你准备咋办？要送货的话，我就帮你拿液压钳把这锁子剪开。”严明说:“要得！太感谢你了。”
　　很快，四川人就拿来液压钳，两分钟就把那锁子给剪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