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计前嫌

　　严明春节前夕回到老家，在村子里偶然碰见王文利，却发现王文利见了他，仿佛见了仇人似的，高昂着头，像一匹高脚骡子，瞅都不愿多瞅他一眼。听家里人说，王文利到处跟人宣传，他是一个“没原则不讲道义的人”。
　　农村生活中的八卦消息在人群中的传播速度，一点也不亚于大城市娱乐八卦新闻在电视、互联网和平面媒体中的传播速度。谁家鸡下了多大的蛋，谁家媳妇穿了值多钱的衣服，谁家男人发了多大的财，这些都能成为新闻事件，很快传遍全村。这些八卦消息通过口口相传，传到最后就成了假消息。比如说，某人家儿子刚调到政府部门仼职，在第一个人嘴里只是秘书，传到第八个人那里就成了局长。再比如，某人说他昨天看见村长家里有羊肉，等明天这话再传到村长耳朵里，已经变成“村长把贫困户孙老五家的一只羊杀了吃肉”。
　　严明刚在大年初一把他在西京的工作情况告诉了一位关心他的同族人，到了初三，这话就传到了王文利的耳朵里，说是严明在西京每天只送半天货，一个月就能挣到一千多到两千块钱。就算打死王文利，他也不相信这吹牛皮的话。然而，这些谣言在他的心里还是泛起了层层波澜。他想，话虽不可信，但无风不起浪，退一万步讲，都说明严明如今比在冷饮批发部混得要好多了。而他，自离开冷饮批发部这一年多来，工作和收入情况一直都不尽如人意。如果严明真如别人所说，每月能挣那么多钱，这该让他情何以堪？不是打他的脸吗？他越想心里越失落，越悔恨，越矛盾！想放下心中的芥蒂，当面问问严明，以证实村里流传的那些话都是故意气他的谎言，却又放不下面子。每次在村里见到严明，就情不自禁地要拉着脸，仿佛这样才能证明道义是站在他这一边似的。
　　严明做梦也想不到，元宵节后的一天，王文利突然给他打来电话，询问他的工作和收入情况。王文利语气自然亲切，仿佛他们之间以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严明能猜想到，王文利忽然间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一定有什么目的。
　　只听王文利说:“过年时本来想去拜访你，看你忙着走亲戚，就没敢打扰你，后来一问你兄弟，说你已下西京了。我听咱村里人说，你找的这个活是个好活，很有发展前途。我跟他们说，还是严明有头脑，有眼光，做事有恒心，当初虽然是我把他带到西京的，可我半途而废，人家严明却在坚持中等到了发展的机会——说实话，这点我很佩服你。”
　　严明说:“能有今天，和你最初的牵线搭桥是分不开的。”
　　王文利说:“不知道你那里还要不要人？我今年在咸央那边的活路还没开。”
　　严明说:“这是给自己做生意，又不是给老板干，只要你觉得自己能推销出去东西，就可以来干。”接着他又给王文利介绍了送货的方式和规矩。
　　王文利听了大喜，说:“那还需要你的帮助，没有你介绍是不行的。你尽管放心，我不会去抢别人的生意，更不可能去抢你的生意。”
　　严明说:“那你就来吧。”
　　郑妍认为王文利的加入，肯定会间接影响她家严明的生意。但严明却不这么想，他说:西京那么大的市场，怎么容不下一个王文利？况且王文利不一定能干成。向老板曾经告诉他，长兴食品厂这些年，培养过的销售员有一百多个，而能坚持好好干两三年的，累计超不过二十个。所以，严明想，如果王文利能干成，那么他就多了一位联手；如果王文利干不成，他也落个人情，缓和了他们之前紧张的关系。
　　王文利四月初来到面包厂，严明帮他买了一辆旧自行车，引导他往西江和东郊一带去发展客户。王文利往东郊跑了两天，发现路途太远，很费时间，于是改变了主意，每天骑着车子信马由缰到处乱蹿一一西效、南效、城内他都去。王文利常常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像一只迷途的羔羊，不知自己该往哪走，只凭感觉胡碰运气。有时候，辛辛苦苦跑一天送不出去几十个面包，让他无比失望；有时候，瞎麻雀碰上好谷穗，一家店就要几十个面包，这又使他信心倍增。
　　这样干了二十多天后，王文利一算账，还没挣到二百块钱。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气馁；吸取之前的教训，他选择了坚持。
　　也许是西京的地盘真的太大了，严明他们区区几个人的足迹根本不可能覆盖到每个角落。随着对周边环境路线的熟悉，王文利还真在其他人跑过的区域发现了“新大陆”，逐步开发了一些新客户，其中还不乏有“大鱼″。这是严明压根没想到的。
　　之后，在严明的劝说下，王文利重新将东效一带作为重点开发区域，在那边慢慢发展并积累了一些客户。
　　王文利干到第二个月中旬的时候，生意开始走上正轨，每天基本都可以送一百多个面包，能挣十七八块钱。王文利送货始终坚守行规，在生意上从未和别人发生过不愉快的事。这些都让严明感到十分欣慰。
　　很快又到了酷热难耐的夏季，面包销量骤减，生产随之下降。销售人员每天只送半天货，生产工人每周也要放两天假，而且每天下午五六点就早早下班了。工作和生活的节奏都慢下来了，人的心态也跟着放松了。每个人都在想，反正大家都挣钱少了，又不是我一个人；或者他们就认为，这个厂子夏天生意不好就是应该的，要是生意好，还不要了人命——至少有些女工是这样想的。客观条件之所限，既是厂子的无奈，也是严明他们这些工人的无奈。比如说，最热的那几天，一些面包在库房就已经发霉变质了，总不能说怪老天爷吧？也不能说怪向老板防腐剂放少了吧？既然不能怨天忧人，就只能顺其自然，自得其乐。
　　凡人的快乐和幸福总是很简单。对严明他们来说，在挥汗如雨的午后，喝上一瓶冰镇的啤酒；在结束了一天辛苦劳作之后的傍晚，坐在院子里，吹着丝丝凉风，看着电视，听着音乐，欢声笑语——这都是一种美的享受。
　　王文利生意刚上路，还没真正站稳脚跟，就遇上了这大热天，他只能顺天应时，和大家一起随波逐流。王文利可是个麻将爱好者，上午送完货，下午就待在宿舍里吹着风扇，和同事们打牌。同事之间虽然也赢钱，但玩得很小，重在娱乐。遇上厂里放假的这一天，会打麻将的几个女工也参与其中，她们打牌不赢钱，只算纸面账。男人们说，到最后，输一块钱的刮一下鼻子，输两块的拧一下耳朵，输五块的打一下屁股。女人嘴上说不愿意，却又不想掏钱，只能半推半就地遵守游戏规则……
　　这个夏天最难熬是向老板。由于近几年像面粉、油、白糖这些原料不断上涨，工人工资，伙食费以及其他各种成本也逐年增长，而面包售价却原地不动，以致产品利润空间越来越小。旺季靠的是多中取利，而夏天不仅没有销量，而且退货率大幅上升一一退货造成的损失，几乎砍掉三成的利润一一这是向老板最头疼的。夏季本来就是淡季，而今年的夏季又显得非同寻常。
　　长兴食品厂目前面临很多问题，如:厂房改造，设备更新，质量升级，等等。质检局的老刘说了，要不是他捂着，这个烂厂子早就该取缔了。向老板也曾想下定决心扭转这一局面，可这需要一大笔资金投入啊！问题不是他舍不得投资，而是现实不具备他投资的客观条件一一他去年就听说，他们所在的这个村子可能明年就要拆迁啦。所以他现在也只能混一天算一天。
　　向老板一天跟几个送货的说:“现在我依然认为，面包生意的前景还是很好的。不过，以后像咱们这类厂子，慢慢都要被淘汰掉，因为产品太落后了，跟不上时代了——食品以后要走名牌路线。”
　　整个下半年，工人丝毫没看出来，向老板有朝他所说的、往好的方向努力的半点意思；相反，他们发现，向老板在四处张贴转让的广告。
　　食品厂面临的困境，一点也没影响严明的心情，反倒给他一种摆脱束缚获得新生的机会与希望。他非常清楚自己当下所处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境。这一年，随着城市化进程步伐的加快，西京房地产开始进入快速发展的阶段。开车沿着绕城高速转一圈，目光所及，到处都是一幢幢披着绿色防护网、正在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那一台台涂着橙黄色油漆的塔吊，矗立高空，长长的起重臂像一支巨笔，在时空这块浩瀚的画布上，一点一点地描绘着城市建设发展的宏伟蓝图。严明想起向老板说的话——没错，城建和农民工，消费和面包，这些就是他财富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