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厂生活

　　六七个销售人员中，严明是干得最辛苦的那一个。别人手中都积累了很多老客户，他们一般只要上午送一趟货，就可以至少挣到三十块钱；多数人下午都不用送货，即便偶然送点货，出门一两个小时就回来。严明因为路远，又要开发新客户，自然得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早上他第一个起床出门，中午不到十二点是回不来的。回来在厂里吃完午饭，也顾不上休息，装点货，他又出门了。晚上天不黑他多半是回不了厂的。有时候，因为货卖不出去，或者车子坏了，他回到厂里已经九十点了，好心的做饭阿姨还给他在锅里留着饭。遇上下雨天，那些老销售员多半都躲在宿舍里睡觉、听歌或打牌，他照样冒雨出去送货。原因是:第一，他觉得自己身体好，不怕雨淋；二则，他就像上了发条的钟表，有内动力。
　　虽然如此，严明却一点没感觉他有多辛苦，比起在老家和冷饮部，或者比起厂里的那些女工，他觉得自己挺好。
　　每天早上六点多，当男宿舍里的销售人员还躺在被窝里做着美梦时，隔壁的女宿舍就开始有了动静，女工们纷纷起床，也来不及梳妆，简单洗把脸，她们就去车间干活了。一天除了吃三顿饭的时间，女工们要不停地干到晚上九十点才下班。长达十三四个小时的工作时间，使一般年轻女孩都适应不了，刚来的那些天，很多人连脚都站肿了。
　　生产车间是那种砖墙上面用方钢、石棉瓦搭建的简易棚。酷夏人在里面如同蒸桑拿，衣服被汗浸得能拧出水来；冬天则冷得跟冰窖一样，经常有女工手被冻得生了疮。
　　厂里的伙食还延续着陕南农家人的生活习惯，严明感觉还没有他们老家人吃得好。据老员工们说，他们一年冬春两季副食就是以大白菜和土豆为主；夏季能有所改善，黄瓜、豇豆、芹菜轮番侍候——批发一大蛇皮袋某种菜，什么时候吃完，什么时候再换另一种。各种菜在这里搭配吃，仿佛都是一种僭越。肉只有一年过节聚餐时，才和大家亲切见两回面。像鸡蛋、豆腐、西红柿、蘑菇等食物，好像跟这里的人有仇似的，终年难得一见。
　　所有这些，工人们呆得时间久了，便习以为常且毫无怨言了。因为他们明白，厂里的工作环境再恶劣，都是他们选择的结果；生活条件虽差，却是老板免费提供的。“我们在这是搭伙求财的，不是来享受生活的。”向老板开会训话时经常这样说。
　　那时，和大多数普通人一样，严明也没有什么远大的生活奋斗目标——比如说买房买车——他一心只想把自己的面包销量再上一个台阶，不断增加收入。
　　严明哪能想到，即便要实现自己短期的奋斗目标，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第二年夏天来临时，他才完全看明白，原来销售并不是一根谁都可以无限拉长的橡皮筋。干了近一年，能跑的地方他都跑了，该尽的力他都尽力了，然而，他好歹就找不到向老板口中所说的那种“大客户″。他发展的那些客户都是要货量超不过五十个面包的小店，大型超市人家不要他们这种小厂子的产品。像学校里的小超市、工地里的小卖部，他根本连人家的大门都进不了，门卫一句“事先没联系好”为由，就将他拒之门外了。天天围着老客户转，他的业绩只能原地踏步。另外，熟悉这个行业之后，他也看出长兴面包质量存在的诸多短板和不足——口感差不说，单从外观看，包装不是专用袋，标签是贴上去的，日期是印尼印上去的。仅凭外观，一些超市就拒绝要他的面包。时间长了，严明对他们的产品也慢慢失去了信心。
　　进入夏天等于进入面包销售的淡季。随着生意的下滑，严明也彻底放松下来，每天上午送一趟货，下午他也可以像别人一样待在宿舍休息了，或者就去生产车间帮忙做面包。销售人员去搞生产那不是义务，是人情——领情的不仅是老板，也包括工人。严明是女工眼中的好男人，因为他不打牌不抽烟，为人也和善。只要他一去车间，女工们就夸他，如此，女工的恭维越多，严明越是爱往车间跑，于是他得到的恭维越多……
　　国家对食品安全管理一年比一年抓得严，质检局的老刘隔两月就会骑着摩托车来厂里检查指导工作。老刘每次来就直奔车间，一会儿义正词严，一会儿指手画脚。而后，他就被向老板叫到办公室去喝茶喝酒了，这一喝就是一两个小时。最后，有人看见，老刘捂着鼓囊囊的口袋，满面笑容地离开了。
　　生意不好，厂里三天两头放假。
　　一天放假，又赶上天下大雨，男女工人都待在宿舍里玩。男宿舍里支了一桌麻将和一桌扑克牌，女宿舍里几个人在看电视、聊天。严明不打牌，就待在女宿舍看电视。看电视的几个女人不知怎么就由剧情，突然把话题扯到那个叫向甜的小女孩身上，一时议论纷纷。
　　向甜是几个女孩中年龄最小的一个，是向老板的同族人，去年上完初二就辍学出来打工。这女孩一张娃娃脸，给人一种小巧玲珑、甜美可爱的印象。性格却多愁善变，内心极脆弱敏感；高兴时，笑得前俯后仰，稍稍受点委屈，那眼泪便像断线的珠子往下落。据说，向甜三岁时，父亲在一个工地发生了意外，不幸身亡。两年后，她母亲就在外找了男人，组建了新的家庭。从此，母亲在向甜的记忆中便慢慢消失了，爷爷奶奶承担起了抚养她的责任。
　　“我说你这娃，那是亲妈，咋能说你没妈？无论她后来有没有养活你，你总是她生的。“年龄大一点的做饭阿姨说。
　　“亲妈？亲妈在我心里早就死了！你见过亲妈不管女儿死活的吗？我现在认她，是没吃的还是没喝的？”向甜噘着嘴，红了脸说。
　　“听说你不上学了，她马上过来找你，说明心里还有你。要是我，我就认了，不认才是傻子。“一个女孩说道。
　　"我印象中，十年时间，她一共回来看过我两次，你说她心里有我，鬼才信！我奶奶说，那时想给她招个男人，她不同意，非要跟那野男人走……”向甜咬牙切齿地说。
　　“我估计，她没管你是有难处的：第一，她有了自己的家庭，那个男人会不会体谅她，这很关键；另外，这边她和你爷爷为你的抚养权和那笔赔偿款，存在很深的矛盾，这难免会牵连到你。”另一个女孩说。
　　“她有难处？但她有没有想过我的难处？生而不养，还不如生下来就把我掐死哩。”向甜冷笑着说。
　　“要是我，我也不想认她。你作为母亲，只管奔你的前程，却没想过你娃的可怜。这种人不但自私，而且冷血！一年半载回来看望一两次女儿，为啥做不到？现在看女儿长大了，有能力孝敬她了，这才想认亲，早干嘛去了？"一个外号“猴子”的年轻男人说。
　　严明也表达了他对这件事的看法，他说:“你妈以前没管你一定有深层次的原因，有可能是受人控制，也有可能是力不从心。我敢说，这些年她在内心深处一直都在牵挂着你，而且也很自责。现在主动来找你，不存在有啥私心，只能说，就是从现在开始，她要关心你帮助你了，她要弥补以前对你的亏欠。可能你感觉这份亲情回归得有些晚，其实，站在今天的角度来看这已经不错了——你才多大，人生的路刚迈开步子，你需要这份亲情的呵护。”
　　“她现在就是有百万遗产等我签字继承，我也不给她赎罪的机会。”向甜说着，眼圈又红了。
　　大伙见状，忙岔开话题。
　　严明早就听说了向甜的身世，平日里对她总比别人多了一份特别的关照；他常常会跟她开一些善意的玩笑，或者给予她另一些友好的表示，希望她能感受到一份世情
　　不久，厂里中秋节聚餐，借此机会，严明又语的重心长地为向甜做了一次思想工作，奉劝她认了自己的母亲。这次，女孩的抵触情绪不是很强烈，默默地听着，还不时地点头。最后，她扑闪着一双忧郁的大眼睛说:“大哥，你讲的这些道理我都能听懂，但毕竟你没有亲身经历过，所以根本无法体会到我这些年的心理感受……”严明听了这话，心里一酸，一时无言以对。
　　这年冬天，严明凭他的耐心和吃苦精神，又发展了一些小客户。这种不讲技巧的笨努力，虽然不可能使他的销售业绩得到突飞猛进的增长，但总有所收益。每月能维持八九百到一千块钱的收入，对他来说，或者相比很多挣死工资的普通人，这已经很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