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梅娃、巧娃和黑娃姐弟三人，巧娃小时候受苦最多，遭受的数落也最多。巧娃常用一句老话来嘲笑自己：“老大稀奇老小娇，就是不要二杆腰。”
　　梅娃是头生子，是第一个给黑娃爸妈带来希望的人，自然少不了黑娃爸妈的疼爱。尽管那时候缺吃少穿，但黑娃爸妈总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扯回三尺花布，给梅娃做一件合体的新衣裳。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梅娃的新衣裳穿旧了，穿烂了，穿不上了，黑娃妈就会在旧衣裳的破烂处缀上一块花布、黑布或是蓝布，再给巧娃穿三年。
　　黑娃是家里唯一的男娃，是黑娃妈一连生了7个女娃之后，几乎拿生命换来的宝贝疙瘩，自然视若掌上明珠。
　　巧娃十周岁以前，穿着摞满补丁的旧衣裳，和梅娃一起走过村巷，走过原野。村里的叔叔大爷婶婶奶奶们常会取笑巧娃：“巧娃，你看梅娃的新衣裳多漂亮，像花儿一样，再看你的衣裳，破破烂烂，像个麻包片子。你是你妈从西河坡里捡回来的，你妈不稀奇你。”
　　巧娃说：“我们家穷，人人都穿新衣裳我爸妈买不起。我姐穿不上的衣裳我照样可以穿，省了钱可以给我交学费，买本子。”
　　巧娃说的这些话都是黑娃爸妈每年给梅娃买新衣裳时，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地讲给巧娃听的话，巧娃已经耳熟能详了。巧娃从来没有觉得穿得破烂有啥不好意思，反到觉得这是一种特别的光荣和责任。
　　巧娃过了金钗之年，村里的叔叔大爷婶婶奶奶们似乎都商量好了一样，一夜之间都不再拿巧娃的穿着开玩笑了。但巧娃再穿着摞满补丁的破衣裳走过村巷走过原野时却浑身的不自在了。像是有无数双鄙夷的眼睛盯着巧娃，像是有一块大石头压在巧娃的胸口，巧娃呼吸不得，躲避不得。特别是有了黑娃以后，巧娃的浑身不自在愈加地明显了。
　　黑娃每年也有新衣裳穿，当黑娃爸妈再给巧娃穿上梅娃打下来的旧衣裳时，巧娃的心里就有一百个不满意了：“黑娃最小，我穿不上的衣裳黑娃为啥不穿？”
　　黑娃妈说：“黑娃是男娃，男娃咋能穿女娃的衣裳？”
　　无论黑娃妈怎样解释，巧娃的情绪都越来越大。巧娃不敢把脾气发在梅娃身上，只好拿小她十二岁的黑娃出气。
　　巧娃的行为招来了爷爷奶奶的数落，甚至于棍棒相加：“你又在欺负黑娃了，还有一点当姐姐的样子吗？”
　　巧娃内心委屈，又无处诉说，只好一个人躲到角落里偷偷抹眼泪。巧娃盼望着早点长大，巧娃想：“等我长大了，有钱了，我想买啥就买啥，再也不看谁的脸色了。”
　　经过多年的“奋斗”，巧娃终于过上了肥马轻裘列鼎而食的生活。而今，那曾经的纸醉金迷又一夜之间俱成过往，俱成巧娃的无穷回味。
　　别墅的拍卖判决书昨天已经送达，是两个警察开着警车送来的。警车一路鸣着警笛，吸引着路上的每一个行人。在路人的目光下，警车直接停在了巧娃的别墅前。
　　两个警察夹着公文包，一脸冷酷地走进院子。警察亮明身份，用一种冷若冰霜的口吻问：“你是张巧娃吗？”
　　巧娃说：“是。”
　　警察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双手递给巧娃说：“这是别墅的拍卖判决书，现在正式送达给你。”
　　巧娃平静地接过判决书，没有哭天喊地的央求，巧娃知道那是无谓的徒劳的挣扎。警察又敦促巧娃在判决回执单上签了字，之后，不露声色地扫了一眼装修豪华的别墅，便鸣着警笛远去了。
　　那判决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尖刀，深深地扎在巧娃的奇经八脉上。那落款处大红的印章又红又大，像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老虎，撕咬着巧娃的心肝。
　　“限某某于某年某月某日前搬离某某别墅，否则……”巧娃不敢再往下看，搬与不搬，已不是巧娃说了算。
　　小英欢蹦乱跳地上学去了，小英踏上校车的时候，还回过头给巧娃一个飞吻：“妈妈，我爱你。”那一刻，巧娃想哭，但最终还是没有流下眼泪。
　　送走小英回到别墅，巧娃无比留恋地环顾着别墅里的一切。巧娃从上望到下，从下望到上，从左望到右，再从右望到左，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沿着大理石的楼梯拾阶而上，屋顶花园里的白牡丹、红牡丹、黑牡丹等各色牡丹均已凋谢。肥厚的叶片郁郁葱葱，蟹黄色的角果落了满地。
　　牡丹艳冠群芳，是富贵高贵的花，是雍容华贵的花，是巧娃最爱的花。正是采摘牡丹种子的时节，换作往年，巧娃早已采摘完一茬又一茬的牡丹种子了。
　　李老板爱吃牡丹子油，又说市面上牡丹子油有农药残留，纯度不够。巧娃就在屋顶花园里种满了牡丹，既能观赏，又能采集种子榨油食用。
　　市区里没有榨油坊，要榨油，只能到百里之外的集镇上。巧娃担心佣人们从中掺假，每次榨油必定亲为。
　　有一年，巧娃刚榨好了一桶牡丹子油，转个身，却找不到油了。巧娃冲到大街上，看见一个陌生的壮汉拎着一桶油疾走。巧娃大喊一声：“快放下，那是我的油。”
　　壮汉自持身高马大，不仅对巧娃的话充耳不闻，还有意加快了脚步。巧娃一边大喊：“抓小偷，抓小偷。”一边毫不畏惧地追了出去。
　　壮汉提着满满的一桶油无法疾走，眼看着巧娃就要追上。壮汉恼羞成怒，转回身，照着巧娃的面部就是一拳。
　　鲜红的血液顺着巧娃的脸颊流淌下来，噗踏踏滴在水泥地上。巧娃的眼睛里、嘴巴里也全是血，但巧娃仍然死死地拽着油桶不放，直到警察赶到现场制服了壮汉为止。
　　巧娃被壮汉打折了鼻梁骨和眉骨。当李老板急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巧娃的伤口已包扎完毕。
　　巧娃的头上缠满绷带，只露出两只眼睛。看到李老板，巧娃开心地笑了：“没事，一点皮外伤，好在油保住了。”
　　李老板大为感动，紧紧地握着巧娃的手说：“你真傻，不就是一桶牡丹子油吗？万一……万一……你叫我怎么办？”
　　阵阵的江风合着黄浦江清凉的水气扑面而来，巧娃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巧娃的眼睛漠然地望着水天相接的远方，那瓦蓝瓦蓝的天空，那瓦蓝瓦蓝的黄浦江，是那样的融洽，那样的和谐。
　　黄浦江上汽笛声声，海鸥翩翩。那屙金尿银的黄浦江成就了多少普通人的英雄梦？又让多少英雄折戟沉沙？
　　巧娃的耳边响起了李老板的遗言：“我的遗产虽然不多，但假如你和小英省着点用，可足保你们一生衣食无忧。切记，一定要守住钱袋子，做生意水太深，千万不要尝试。”
　　巧娃苦笑一声，重重地仰躺在屋顶花园中央的吊床上，像一头没有生命的猪被扔到了粪堆里一样。吊床钟摆似地左右摇晃起来，一秒又一秒，倒计时着巧娃搬离别墅的时间。
　　巧娃的双手叠加着放在胸前，只有这样，巧娃的心里才会好受一点。巧娃多么希望时间能永远凝固不动，但，那只是巧娃的一厢情愿而已。
　　路是自己走出来的，苦酒也是自己酿出来的，巧娃怨不得任何人。
　　吊床左右摇晃，巧娃心如死灰，万般无奈的巧娃给黑娃妈打了一个电话。那段时间，黑娃爸妈也正讨论着黑娃和丽娃的去向问题。
　　得知巧娃的惨痛遭遇后，黑娃妈除了惊愕，除了感慨人生的无常外，也只能对巧娃说一些安慰的话：“巧娃，这都是人的命。”
　　巧娃说：“妈，我想去打工，小英只能留给你照看了。”
　　电话里出现短暂的沉默，随后，黑娃妈哀叹一声说：“照理说妈是应该替你照看小英，但黑娃已经结婚，妈担心丽娃有啥想法。”
　　巧娃终于哭出了声：“妈，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不靠你们还能靠谁？我按月给小英出生活费，丽娃再怎么样，也不应该再有什么想法了。”
　　黑娃妈说：“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问问丽娃，你等我回话。”
　　半个小时以后，黑娃妈给巧娃回了电话。黑娃妈说：“丽娃没说啥，妈寻思着你每个月给小英出三百块生活费就行了。上学，吃零食另外记账，花多少是多少。”黑娃妈又说，“你把小英送回来，顺带着把黑娃和丽娃也带去打工吧。”
　　巧娃是在日落之后回到了娘家，四邻们几乎没有人知道。黑娃和丽娃熟睡以后，黑娃妈拿出三千块递给巧娃小声说：“妈现在也不敢全权当家了，这三千块你留着，应急的时候用。”巧娃顿时热泪盈眶，抱着黑娃妈失声痛哭。
　　黑娃结婚的时候，巧娃和李老板资助了黑娃妈三十万。那时的巧娃志得意满，其炫耀的意义远大于三十万。而今，巧娃身处绝望的边缘，滴水的恩情都会使其泪目，特别是这种有着血缘连接的情感交融。
　　巧娃只在老家住了一晚。黑娃妈劝巧娃再多住几日，巧娃却摇着头拒绝了。第二天天色微明之时，巧娃已怀着难以名状的心情，带着黑娃和丽娃坐上了开往广东的班车。
　　当小英背着书包走向学校的时候，人们才从黑娃妈的嘴里得知巧娃又一次回了娘家，还要把小英留在娘家上学。
　　一时间，村里流传起一个有关巧娃的新的传闻，还传得有鼻子有眼，传得比李老板和巧娃老夫少妻的消息更加沸沸扬扬，更加热闹，更加具体化，细节化。
　　巧娃本是烟花巷里卖肉的妓女，靠着色相迷惑了李老板。李老板背着老婆把巧娃安置在一个隐秘的别墅里，企图和巧娃长相厮守。
　　纸终究包不住火。李老板的老婆发现了李老板和巧娃的奸情，除了对巧娃一顿暴打之外，又将巧娃和小英扫地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