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青峰砖瓦厂

　　一
　　
　　小红从深圳回来，成了张老庄村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多年来，陈书记也为张老庄村脱贫致富奔小康煞费苦心。
　　小红回来，想在自己家乡办砖瓦厂。这是件非常好的事情，也让陈书记紧蹙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发展家乡的经济建设，这也是陈书记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愿望。
　　年轻人赶上最好的时代。小红毕竟在深圳见过世面，又赶上改革开放的大潮。小红这一代人的年轻人，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张老庄村确实需要这样的年轻人，勇立潮头，敢为人先。只有这样张老庄村才有希望。陈书记非常欣赏小红的干劲和闯劲。
　　其实，张老庄村祖祖辈辈都过惯了这种慵懒懈怠的生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重复着上一辈一样的生活方式，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冬天晒着太阳，闲时搓搓麻将。
　　过去，张老庄的村民走的走，搬的搬，远走他乡，贫穷让他们呆不下去了；也有的一辈子打着光棍连媳妇都讨不到……
　　穷则思变。首先要解放思想，转变思想观念，从思想上开刀，不能重走过去的老路。其实，张老庄大片山盖盖上的酸性黄黏土，很适合砖瓦厂的砖坯砖瓦，我们要利用好山疙瘩这里的资源。现在农村基建需求的缺口大了，如果张老庄村抢抓机遇有了自己的乡镇企业，办一个特色的砖瓦厂，真能很快使黄土变成金，将会彻底改变这里贫穷落后的面貌。这个重任将要落在小红这一代人的身上。
　　这山盖盖丘陵地区，是一片酸性土壤，不长庄稼；每年种植的玉米、大豆、山芋、棉花等农作物产量不高，有的连肥料成本都收不回来，有的干脆让它抛荒，不能调动农民积极性。
　　改革开放后，农村包产到户已施行几年，老百姓思想更加活跃，家家办了养鸡场、养鸭场、养猪场等各种养殖，搞多种经营，广开财源。一排排崭新的砖墙瓦房拔地而起，农村人过上了幸福的日子。但基本上还是以家庭为单位，少有建厂带动村民一起走上富裕的。
　　这些年，农村搞基建规模较大，盖瓦房，建设新农村，砖瓦的需求也越来越大，有的甚至到外地去订购，还订购不到。
　　作为先行者的小红一回来，一眼就瞄准这个难得的发展机遇。他看到了深圳如何从小渔村变成现代化大都市的巨大演变，而我们家乡这种得天独厚的土地，开办一个砖瓦厂再好不过了。
　　在深圳，他懂得如何去带领团队。他有深圳带领建筑队的宝贵经验，他懂得如何筹措企业资金，规避企业风险……小红毕竟经历过一场风雨人生的巨大考验；他在深圳淘到的第一桶金，就是靠自己努力打拼攒来的；他看到农村乡镇企业的发展方兴未艾。
　　这个时候正是乡镇企业发展的大好机遇，也符合中央加快发展乡镇企业“翻两番”的重大目标，也符合解放思想，开动脑筋，允许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大政方针。
　　那几天，小红天天找陈书记和我父亲商量他的设想和愿景，他详细汇报了在深圳所接触集资办厂的成功经验，提出自己详细的设想和规划。
　　一天上午，在陈书记家大院内的枣树下，陈书记、父亲和小红围坐在方桌前，边喝茶边聊天。陈书记说：“小红这次回来带来非常好的想法！中午我们与队长一起再聊，让陈妈妈做几道菜，咱们一起喝两盅。”
　　“上次凤子从队长的酒店打了一瓶老酒，中午喝了。”
　　父亲说：“陈书记，酒不够再去拿……”大家一边抽着香烟，一边听小红汇报。
　　小红详细谈了砖瓦厂工程的计划、场地、规模及资金筹措的具体细节，如何申报，陈书记一一给予答疑，帮助小红如何解决困难……
　　陈书记非常支持小红的想法，两代人的梦想不谋而合。一听说小红回乡办企业，陈书记与小红的思想火花激烈地碰撞着，闪耀着智慧的光芒。
　　一见到小红，陈书记非常欣赏这位有作为的年轻人，仿佛看到自己年轻的影子，陈书记为小红能赶上这个伟大的时代而感到高兴和自豪。
　　首先一步，积极筹措资金，为乡镇企业办厂做充分的准备。陈书记动员乡亲们尽可能拿出自己积攒多年的积蓄，参与集资项目上来。陈书记身体力行，东挪西借凑了三万块钱。那年父亲卖掉两口大肥猪，还把盖房子的两万元钱积蓄拿了出来。
　　陈书记带着小红到县、乡两级政府跑乡镇企业的贷款事宜。
　　小红想请德高望重的陈书记当第一任厂长，陈书记并没有拒绝。他婉转地告诉小红：“回去好好考虑考虑，然后再给答复……”
　　青峰张老庄砖瓦厂的申办申请得到县、乡两级政府的高度重视。
　　不到一周时间，县里的批文就下达到乡里，由乡办公室牛主任亲自送到张老庄小红的手里，小红激动得热泪盈眶。
　　张老庄村集资筹建砖瓦厂的消息很快在铭传乡传开了。
　　拿到县里红头批文的当晚，陈书记就组织全村的村民，在陈家大院召开现场动员会。
　　陈书记激动地说：“今天砖瓦厂红头批文已经下来了，这是村里最大的喜事。这么多年，我们村终于迎来了发展的难得机遇，一定要抓住。首先，我们要感谢党的好政策，感谢涂叔叔家小红对家乡一片感恩的心。过去，张老庄村确实很穷，大伙儿也被穷怕了……办砖瓦厂是一件大事，准备工作已得到上面领导的高度重视，县里的批文都批下来了。现在要靠大家一起努力啦。乡亲们！这是我们村这么多年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情，难得的发展机遇。终于让张老庄有了盼头，只有我们把砖瓦厂办起来，办好了，我们才有好日子过，给我们的娃子们留一条后路、好路啊！”陈书记动情地说着。那晚的会议足足开了一个多小时。
　　台下议论纷纷，最后经大家举手表决，一致推选为村民办实事的陈书记任砖瓦厂厂长，陈书记非常愉快地接受了邀请。小红则被任命为执行厂长，主抓砖瓦厂的运营、生产和销售，村民选出执行董事，其他村民纷纷参股入股成为大大小小的股东。
　　大家还推选有高中文化的张屠夫家小儿媳妇云翠为砖瓦厂专职会计，负责砖瓦厂计划、开支、销售、订单、汇款等繁琐财务工作。
　　分管乡镇企业的副县长还莅临企业召开银行贷款现场办公会，行长们纷纷表示热情支持乡镇企业的发展。
　　小红的砖瓦厂很快得到农业银行第一批的企业贷款，整个砖瓦厂的集资过程还算顺利。会计云翠河海不择细流般地接受着乡亲们筹措到的每一项集资款，从一千元、两千元到五万元不等。最后，小红宣布了年终股份的分红方案，逐一详细介绍年终分红明细。大家个个热血沸腾，眼睛都盯直了。砖瓦厂的筹建极大地调动了村民的积极性，大家兴致高涨地纷纷走上台去，签了协议。
　　陈书记扫了台下一眼，瞟见会场后排的匡大妈和张屠夫，俩人正交头接耳不住地朝台上张望，好像有不清楚的疑虑要问。陈书记大声地费上半天口舌，好像她们仍没有听见。
　　陈书记这才转起身，走下台去，紧紧地握住张屠夫一双庄稼人的大手，贴近张屠夫略显耳聋的耳朵跟前大声说：“老张，能听见吗？有没有不清楚的地方？”张屠夫说：“听见了，听见了，都很清楚。”接着，陈书记又重复一遍，问了匡大妈，都说没有疑问。
　　这时，童家讨厌的二赖子也走到台前，他担心自己过去与涂叔叔有些过节，总有一些躅踯和犹豫，又多问了一句：“如果年终亏损中途能退出吗？”
　　小红爽朗、大方地笑着说：“完全可以，乡亲们中途认为不合适，可以退出，可以拿回自己集资款……”
　　台下叽叽喳喳的议论，这才歇了。
　　陈书记再次询问大家，有没有不明白的地方，大家挥挥手表示：“没有了，没有了……”这才散会离开。
　　
　　二
　　
　　我倒很追念那个年代的纯朴，温馨，单纯。
　　曾记得刚高考完那年盛夏。
　　放假了。一大早，太阳很炽热，我回学校要把一张凉床运回。趁一早凉快，我和堂弟拉了一辆平板车，到了学校，用麻绳固定好凉床抬上车，沿山间的马路往回拉去。
　　农村的山路崎岖不平，我们顶着烈日，挥汗如雨，交替地拉着，十分吃力，但内心还是非常喜悦的。
　　当我们翻过一处石桥的陡坡，更吃力了，准备歇歇，喘口气。
　　回头望见，远处影影绰绰的。一位戴着花边帽沿的年轻女子，正向我们走来，由远及近，一眼望去，果真是她。“晓明，原来是你。”她也一眼看出我，笑吟吟地打着招呼，都放假了，难得见面。
　　她告诉我：“你被录取了，通知书放在校长家里。”我半信半疑。
　　那天的她，特别美丽，她穿着一件单色的海军蓝的摆裙，仿佛空气中一刹那凉爽了许多。我愣着没回过神，喃喃道：“不会吧？”
　　“什么不会吧？”
　　“嗯，嗯。”
　　“通知书放在校长办公室的桌上，我亲眼看到。”她又说。
　　我又“嗯嗯”两声。
　　她用一双明亮的双眸盯着我，我这才回过神。
　　说着说着，时间过得很快。“这坡很陡，让我帮你推一把吧。”她边说边帮我推着板车。刹那时，我感到浑身一阵的轻爽。
　　女同学一直帮我把车推上平坦的道上，我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她先说声再见，就走远了。
　　多少年后，仍记得她叫黄亚萍同学，她很文静，身材颀长，皮肤白皙，天生一双会说话的丹凤眼，头发乌黑发亮。不过，在校三年，我们也没能说上几句话。
　　记得一次数学老师走进课堂，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说：“教室咋有一股怪味道？”几个调皮的男生说：“是晓明的臭咸菜，太难闻，拿出去。”老师说：“委屈放到窗外吧。”同桌的胖子最积极，笑开了花。
　　那时母亲确实不会腌咸菜，我很羡慕邻家同学母亲腌的咸菜，时常加一些香葱与豆干，非常可口下饭。
　　大约一星期过后，那位黄同学带了一份雪里红烧肉给我，让我拿着。我执拗不要，她说她母亲多做了一份，这份专给我的。我暗存感激，说了声谢谢！
　　我记得那位女同学文科很好，数理稍差一些，时常问我。后来她给我递纸条我故意没回复。
　　几天后同桌的小胖子曾偷吃女同学从家里带的好菜，不小心弄翻了人家菜瓷缸，撒了一地，女同学嗔怒地问我：“谁弄的？”胖子故作镇静。
　　当时我谎称是同学们打架弄翻的。至今过意不去。
　　那次一别，一直没能再见到这位女同学……
　　
　　小红的砖瓦厂正式开工了。
　　那天小红从深圳弄了一批神秘的制砖机卸载在工地上，一阵轰隆隆的响声。吸引着全村男女老少都惊讶地围过来看热闹。二赖子嚷着：“涂叔叔家小红弄这么多大家伙，看来要大干了。”村里人从没有见过这些新鲜家伙。大姑娘坐轿子头一回，很多人都没见过。一个个张大嘴巴感叹着，小红有魄力，比他爹强。其实涂叔叔也是很有能力的人，只是去世过早。
　　小红在深圳带队时操练过这款制砖机。这制砖机对小红来说轻车熟路，就如同高考复读一遍，工地上又多了喧嚣的隆隆声。小孩们大呼小叫着：“快来看，这是什么东东。”这履带流水线确实神了，大家面面相觑地看着砖坯源源不断地在传送带上运转的流水线，仿佛看到传送带不停地传输着一叠叠“大团结”的钞票，以后村里人要发大财啰，哈哈……
　　陈书记和我父亲也到工地看热闹。一起观望小红运来的一批“新式武器”。陈书记抽着小红刚递的红塔山香烟，高兴地蹲在地上眯着找不到缝隙的小眼睛，吐着烟雾。一会陈书记又站了起来，指了指新家伙，问小红：“我们第一批弄了几台？”
　　“陈书记，第一批弄了五台，厂里给的优惠价，九五折……”
　　“厂家现在来不及生产。”
　　“你们过去有业务往来？”
　　“有的，以前我在深圳与这家厂子老板很熟，所以他一听说我要办厂，非常支持，第一个答应就预先运来五台。”
　　“噢，看来过去的业务关系还是需要的。”
　　“是的，现在制砖机全国供不应求。”
　　“这一台多少钱……”
　　“一千多块，先交了定金，其他可以年底结账。”
　　陈书记皱了皱眉头，“噢噢”两声停下一会又说：“年底我们的砖也出窑了。”
　　“是的，是的……”
　　“等年底出窑再一起结算吧。”
　　“好的……”
　　一听说一千多块一台，村里人惊讶得石头不住地往外吐着，眼睛瞪得像豹子眼睛，有的干脆摇摇头。那时收入都很低，工薪阶层每月工资也就三四十块钱，这一千块钱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一般家庭不敢想象。有的精明的妇女啧啧舌头，这小红在深圳究竟挣了多少钱啊！这么大的气魄！这深圳老板财大气粗，有人暗暗欣赏起来。
　　后来大家也见怪不怪了。自从有了制砖机，天天山盖盖震天响，热闹非凡。
　　小红一下子又从邻村雇佣了二十几口人，动作不断，这开厂最缺就是劳动力。因需要建场地，大的烧砖窑都需要很多劳力；同时小红买了几台大型制砖机，这打造砖坯每天也需要人手啊！其实砖坯的准备工作完全可以让村里女同志承担下来，配有专门的师傅负责看着，可以节省一些男劳力。
　　工地上一下子需要很多劳动力，村里也就几十户人家，一时用工找不到还真是问题。
　　
　　
　　
　　三
　　
　　
　　某日我拿到录取通知书后，父亲让我到小红的砖瓦厂出点力，帮帮忙。我在工地上拉着平板车，没干几天，双手就被磨出一些水泡。小红看到后，开玩笑说：“哈哈，大学生，细皮嫩肉的，干不了这粗活脏活，回去歇歇吧，马上上学啦。”
　　他给我抹上从深圳带的红药水，嘱咐我不要沾水，以防感染。让我回家休息去了。
　　因为马上就要开学了，我也没心思待在工地上。
　　休整了半个月，很快到省城大学报到的时间了。
　　村里小红砖瓦厂正进行得如火如荼，那个时候农村非常忙碌。父亲整天在小红的工地上操劳着。那时到小红工地上劳动的民工还是蛮实惠的，干满一天可以得到八块、十块的工钱。如果操纵大型机械，每天可得十五块钱的收入，已经相当可观了。所以大家都非常卖力。
　　那一年，我是村里山盖盖第一个靠奋斗考上的大学生。村里人见到我都高看一眼。
　　农村的孩子一旦考上学也是一件不容易的大喜事，这鱼跳龙门，可以彻底地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
　　那时上学还要上交公粮，办理“农转非”的手续，从此过上与张校长一样的好日子，吃上国家商品粮户口，村里人投来羡慕的目光，恭喜道贺。家里终于出个读书人，父亲也扬眉吐气，母亲和姐姐满脸欢喜。
　　一天，我和父亲拉着平板车到半个店粮站卖粮，交了四袋稻谷，父亲还特地给我买了一片红瓤西瓜，让我解暑。然后我们凭着“交公粮”的发票，高高兴兴地又到乡派出所办出非农业户口的一切手续。
　　半个店粮站依稀记得儿时的一些印象，长长的卖粮队伍，大车小车装满一袋袋稻谷，运到这里，依次等待着。
　　粮站门口多处的饭店和西瓜摊，挤满了人群。瓜贩子们端着西瓜，吆喝着卖西瓜的声音，笑盈盈地喊着：“天热了，吃一块西瓜吧……西瓜又大又甜。”她们拿着切好的一片片红瓤西瓜，吆喝着，一看就十分解渴。
　　瓜贩们不停地吆喝着，朝卖粮的农民手中递着西瓜，西瓜果真又大又甜。
　　那年天热，雨水少，西瓜确实很甜很润。
　　每年送粮卖粮，我也学会下坡如何“放火车”。父母坐在平板车后面，我掌着“火车”的舵手，屁股落在板车的手柄上，前脚一蹬，后脚落地，“嗷嗷嗷嗷”地嚷着，平板车发出嗖嗖的声响。一溜烟，几千斤的粮食就开到“半个店”粮站。
　　半个店粮站对面一个高压变电器，孤零零地伫立那里，凌乱的电线七零八落地缠绕在贴有野广告的水泥杆上，歪歪斜斜像一团乱麻。那根野广告的水泥杆上安装一个大扩音喇叭，不时地呼叫某某名字，不停地重复着……
　　后来这里被一排红砖碧瓦的高楼所替代，这高楼仍坐落在老粮站的旧址上。
　　粮站门口仅一家半个店饭庄，悬挂着“肥西老母鸡连锁店”的字样。这肥西老母鸡是新时代的产物，生意兴隆，据说已在全国开了几百家连锁店，被当地政府作为地方特色小吃，全国连锁，遍地开花……
　　上学的日子，越来越近。
　　父亲执意要请村里的乡亲们来家里坐坐，喝顿老酒，和乡亲们一起分享我上大学的喜悦。
　　那是暑季最热的一天，骄阳似火。
　　一出门冰火二重天，马路上的行人一下子少了许多，道路旁的臭水沟散发着发酵的酸腐恶臭，随着熏风热浪肆意地飘散，刺鼻难闻。树上的蝉儿仿佛一下子多了起来，在树荫丛中鸣个不休，让人心烦，有点“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的无奈。
　　一只癞蛤蟆在炽热的工地上蹦来蹦去，像热昏头似的，左右迷了方向，一不小心被急匆匆施工的车轮子辗得血肉模糊……
　　那天，请远房亲戚张屠夫来家帮忙，也耽误了他去乡里食品厂的肉铺生意。
　　下午，张屠夫早早来到家里，父亲忙递上高档的红塔山香烟，帮他点上火。张屠夫满脸堆笑说：“今天上好烟啦！”父亲咧嘴笑着。张屠夫边吸着烟，一会工夫，就把一头最怕热的大肥猪，在这熏天热地的日子送走了。父亲说：“今天杀猪很利索嘛。”又递去一支烟，张屠夫忙着把香烟夹在耳根。
　　晚上，全村老少爷们都来家里喝喜酒，祝贺我考上大学。父亲请了我表哥、小学张校长，也请了中学的老师。那天晚上高朋满座，父亲十分高兴，我从没见过父亲这么快乐过。他从学校自己的烟酒店，特地搬来最好的一坛老酒，让乡亲们尝尝。
　　乡亲们都说：“村长家的好酒！好酒！不是儿子考上大学，不会搬出来的……”一阵哈哈大笑。
　　那天晚上，大家都喝高了。席间陈书记即兴发言，说了很多勉励的话，犹在耳畔。陈书记和他女儿凤子过来给我和我父亲敬酒，祝贺我考上大学。小红也喝得满脸通红，一上来就和我拥抱，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和伙伴。小红特地送我一块上海牌手表，还亲自帮我佩戴，直到我工作仍一直戴在腕臂上，记得这份情谊。
　　老少爷们也喝了不少白酒，一个个踉踉跄跄意犹未尽地散去。
　　第二天一早，村西口的乡亲们都出来欢送我们。
　　当我和父亲走到村西口池塘的岔路口时，小红手中的一挂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震天响。紧接着，狗头庄的鞭炮也响了起来，张老庄和狗头庄鞭炮齐鸣，震耳欲聋，村前和村后遥相呼应。
　　张老庄村一阵骚动起来，一阵喧嚣声，祝福声，不绝于耳。这是我一生最幸福、最荣光的时刻。
　　父亲高兴地挑着被子和我上学的行李，像扭秧歌似的向前奔去。我也不谙世事，屁颠屁颠地跟在父亲的后面，向前奔去……
　　
　　时间很快进入金秋十月。
　　那年的秋季热得反常，仿佛夏天还没有离开。中秋已过，秋老虎的余威还没有散去。青峰砖瓦厂仍在这燥热如火下进行着，奋斗着。
　　我曾读过徐志摩一篇《秋阳》。徐志摩的秋阳温和许多，如老友的笑容和故乡的山水，若“要是你是一颗露水，低低的蹲在草瓣上，他就从东边的树荫里窜过来，一口噙住了你，叫你一肚子透明的思想显得分外透明。”想像出来，多么美的秋阳意境。秋阳噙住儿时的记忆，一个人蜷缩在温暖的阳光下，靠在墙边；秋阳更像一把毛掸掸轻抚着每一个毛孔，暖暖的，缠绵着像烤熟山芋的甜美。这也勾起我对青峰砖瓦厂的那段不平凡往事的回忆……
　　
　　四
　　
　　其实，青峰砖瓦厂的投资建厂并没有先前我看到的那么顺利。
　　当时这个项目曾震惊了整个县城和乡、村各地。由于长期受到“左”的思想影响很大，很多领导干部思想僵化，一时还扭转不过来，所以在推动砖瓦厂的过程中还是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质疑和阻挠；有人还恶意写了人民来信，一度使小红一筹莫展举步维艰。小红感到很苦闷。资金问题是横亘在砖瓦厂最大的障碍，多次跑银行贷款却贷不下来。
　　最终老将出马，由陈书记出面找他亲家张书记。时值撤区并乡，区政府一夜间撤销，公社一律改为乡政府，张书记也在改革的洪流中退居二线，赋闲在家。
　　中午在张书记家吃饭时，难得亲家与亲家见面，相互喝了几盅。席间陈书记谈到青峰砖瓦厂遇到的困难，张书记脸上露出一些尴尬神色。现在张书记彻底从岗位上退了下来，无职无权。突然张书记想到自己的老上级全书记的儿子全文耀，这次刚刚被提拔为县里副县长。
　　
　　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那年，全文耀考上全县的文科“状元”，是第一批通过个人努力可以改变命运的大学生。这一届大学生非常特别，在“知识就是力量”“高考改变命运”的感召下，仿佛久旱逢甘霖的渴望，有上山下乡的，有拖儿带女的，有工人、农民、教师出身的，也有应届初中、高中毕业生。全文耀是第一批的幸运儿，就读于上海某名牌大学政治经济专业。毕业后有幸分配到县政府办公室，做了几年秘书，之后做团县委书记，没干几年又被推荐基层挂职锻炼两年。当时赶上干部队伍年轻化，全文耀可谓青云直上，几年间提拔为县政府最年轻的副县长，引起很多老百姓的羡慕和夸赞。
　　全文耀行事风格很像他的父亲全书记，作风正派，年轻有为，很受群众欢迎。一次抗洪抢险的危难时刻，作为副县长的全文耀，冒雨带领广大干部群众冲在前线，指挥着几千名受灾群众安全转移，把灾害造成的损失降到最低，受到上级部门的一致赞扬和肯定。
　　全文耀父亲全书记与张书记，原是区、公社上下级关系，多年的老搭档。全书记比张书记大七八岁，当年全书记对公社张书记也十分器重和培养。
　　全书记曾蹲点我们张老庄贫困村，与张书记接触更多。改革开放后，撤区并乡，全书记包产到户很有魄力，在全国有一定影响，后来市委调他到县委当一把手书记，为全县包产到户的贯彻落实，功不可没。
　　小时候张书记看全文耀长大，他从小就非常聪敏机灵，后来参加高考考上大学，直到现在升为副县长，成为一名年轻有为的好干部……
　　张书记拨通了全副县长办公室电话。全副县长听出是张书记的声音，非常和蔼可亲。他鼓励乡里尽快写一份详细项目计划、项目规模及实施路线图，以及银行贷款的具体额度送到县委办公室。对乡镇招商引资项目，学习江苏乡镇企业的经验，县长办公时会考虑优先解决，组织现场办公，支持乡镇办企业，特事特办。
　　几周后，青峰砖瓦厂所遇到的困难，多次与分管乡镇企业的常务副县长进行汇报，最终副县长和乡镇领导直接电话沟通，全力表示支持。分管银行贷款的副县长全文耀带领农业银行行长直接到青峰砖瓦厂现场办公，小红的银行贷款问题最终得到根本解决。
　　每天早晨起床，小红一边刷牙，一边坚持收听广播新闻消息，翻着从乡里办事时买来最近几年的旧报纸，认真研究国家的乡镇企业政策，这是小红在深圳打工时养成的良好习惯，这么多年他一直坚持着。
　　当时铭传乡唯一一个乡镇企业招商项目就是青峰砖瓦厂，受到县里主要领导和乡镇基层领导的高度重视和大力支持。
　　十一届三中全会为整个国家做出了历史性的总结，也是国家重要历史转折时期。苏南乡镇企业发展正如火如荼，走在全国乡镇企业前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乡镇企业是脱贫致富、走向市场经济的必然产物。
　　小红从深圳回来，看到深圳思想解放，改革开放的成功经验，已经感受到改革开放的春天已经到来。虽然张老庄村在推进青峰砖瓦厂的过程中几费周折，但以小红的韧性、担当和作为，敢为人先的个性和魄力，相信一定能够取得成功。
　　现在回想起来，只有小红能跃马扬鞭，横刀立马，小红有这样的魄力。小红为张老庄村的乡镇企业，还真的杀出一条血路来。
　　作为新生事物的青峰砖瓦厂，锐利改革的进程中，难免出现一些阵痛，这是改革发展的必然；整个筹措过程中允许存在一些不同意见，这是很正常的。但发展是硬道理。面对出现现实问题，要实事求是地分析问题、解决问题。
　　经过小红竭尽全力地斡旋和精心策划，砖瓦厂总体上进展还算顺利。
　　在县、乡两级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小红对乡镇企业的未来充满信心。作为甘立潮头的排头兵要有所担当，有所作为。小红正是这样，一步一个脚印脚踏实地做了，他对砖瓦厂的美好愿景充满无限的期待与遐想。
　　想到这里，他猛地从自己蓝色上衣口袋掏出鼓囊囊一包香烟，抽出一支点燃，仰望着蔚蓝的天空，清澈如碧玉一般。
　　他猛地连吸几口，吐着长长的烟雾，深深地叹一口气。他怀着一颗报效社会的感恩之心，怀着对家乡人民的一往情深，一定要把这件前所未有的大事，办成、办好、办实。他暗暗地下定决心。在陈书记的领导下，他要带领全村老百姓尽快摆脱贫困的日子，让村里人脱贫致富……
　　为这次投资设厂，小红思想也激烈斗争好长时间，彷徨过，痛苦过。
　　这次青峰砖瓦厂的筹措和实施，确实需要排除一切意想不到的困难和阻力，需要巨大的勇气和魄力、能力和担当，更需要一位内心强大、有一个强健体魄的年轻人去推动、去实现。
　　小红是一个有情怀、有担当的青年。他具有这种吃苦耐劳、勇于探索、迎难而上、百折不挠的精神，小红所具备的优秀品质倒很像已过世的涂叔叔。要做一位对社会有用的人，这样人生才有意义。小红具备这些先决条件。
　　小红正值身强力壮，风华正茂的好时光。二十几岁的年华，甘于奉献，任劳任怨。他索性把自己也搬到砖瓦厂的工地上，这让涂妈妈十分担心。
　　涂妈妈带着小儿子住着小红设计的二层小洋楼，生活已经非常满足，完全不需要儿子再去奋斗。这幢单门独院的小洋楼，偌大的院落，四季花开。小红特地从南方引进三角梅，再种植本地的杜鹃、月季等花花草草，整个院落像花园似的，美极了。这是小红从深圳打工攒到第一桶金盖的别墅小洋楼，引起周围很多人的羡慕。
　　小红懂得没有苦中苦，哪有人上人的道理。为了和村民们一起同甘共苦，他更愿意住到这简易的石棉瓦工棚里，与村民一起同吃同住，更方便全身心投入整个砖瓦厂的进程中去。
　　他回想过去自己在深圳的奋斗历史，刚去深圳那年，他也是这么打地铺艰苦地度过的，他也习惯这种底层的生活状态。一会儿，他拿来脸盆、牙膏、牙刷、香皂和洗脸的毛巾等生活用具，真的从家里住到工棚上来。
　　他望着西边酡红的晚霞渐渐躲进大潜山山麓的后面，天帘渐渐拉开，万籁俱寂，夜色也渐渐染成深褐色，越来越黑，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