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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第二十一章 归 来

第二十一章 归 来

作品名称:      作者:叶新和      发布时间:2022-07-13 22:07:13      字数:11260

  一
  
  陈书记渐渐从失去儿子的痛苦中走了出来。
  那一年,农村生产责任制相继在全国各地广泛推开,农业学大寨也不再提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大地,一切都在变化着……
  春天来了,不知不觉地柳树吐出新绿,桃树缀满了粉红的花蕾。人们期盼迅速摆脱贫困的帽子,国家工作的重点已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实行改革开放的重大决策。
  陈书记带领广大干部群众学习小岗村包产到户、包干到户“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经验。张老庄的“责任田”已经施行好几个年头,老百姓更加自由了,一些脑袋灵光的往外揽活挣钱,报刊杂志天天宣传“万元户”“翻两番”的字眼。生产队除耕牛外,每家每户陆续添了自己新的农具,村里各干各的,有时找个人都比较困难,不是赶集,就是出远门做生意去了。农忙时回到家里,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打谷场;有的自己买了脱谷机,甚至手扶拖拉机,干起租赁承包的活来……农民有自己更大的自主权,老百姓的腰包鼓了起来。这极大地调动了农民积极性,农村经济迅速好转起来。
  随后摘掉了“人民公社”,换上了乡政府的牌子。人民公社一律更改为乡政府。后来我的家乡为纪念台湾首任巡抚刘铭传,又改为铭传乡。乡镇集中精力办大事情,搞乡镇企业,转变农村的生产模式,各种探索接踵而至。农村鼓励农民搞小买卖,搞自主经营,搞运输,搞砖瓦厂、搞养殖厂,一系列举措,迅速调整农业的经济结构。
  随着城镇化建设,城市需要绿化,有的山村开始育树苗,种苗圃,还与林业站签订收购协议,我的村庄也开始种植了大片苗圃。
  一九八二年秋季,父亲从省城拖拉机厂买来全村里第一台“小铁牛”。这村子买铁牛可是一件新鲜事,村里人都说我父亲这个村长财大气粗。父亲的烟酒店确实帮他攒了一笔钱。据说铁牛耕地比耕牛快捷多了。父亲看到邻村买来铁牛几垄耕下去,十分快捷,还节省不少劳力,这才想起也买一条铁牛的想法。那时家里我在外读书,劳动力不足,光父亲、母亲和姐姐三人无力干完这么多庄稼。父亲一见到铁牛心里痒痒的,老唠叨惦记这个时髦家伙。“包产到户”我家又分了生产队最大的一块田,全村最大的五亩大田被父亲“抓蛋子”分到家里,这块大田往年用耕牛好几天才能耕完。村里已经有农户使用收割机,父亲租用别人的收割机,每亩按二十元结算,花费不多,还节省一些劳力。随后村子好几户也跟着使用机械生产。
  父亲开始想到铁牛翻田便捷,也可帮助邻居按每亩收一些油钱。父亲从没考虑用铁牛去盈利。
  那天,秋高气爽,“砰砰砰”拖拉机的声音响起。一听到铁牛喧嚣的声音,村里围了一群人看热闹。父亲刚把新家伙开到田间,就吸引这么多人过来观看。
  那天,陈书记也来了。他点着一根香烟,眯着眼睛,蹲在田埂上悄无声息地看着我父亲翻田。陈书记问:“村长,这铁牛翻田如何?好使吗?”
  父亲回答:“陈书记,好使,很轻……”
  陈书记连连“噢噢”几声,又说:“真的很容易学会吗?”其实陈书记看到铁牛这么快捷,心里痒痒的。
  父亲一边操持铁牛,一边说着话:“陈书记,这铁牛其实十分简单,扶住手柄,操纵大体方向,比普通耕牛肯定快很多啦。”
  那时省城拖拉机厂生产手扶拖拉机都是单向双铧犁,很适合丘陵地区小范围田间耕作,犁耕、旋耕、平整、碎土等操作,简单便捷,普遍受农村老百姓欢迎。
  陈书记说:“下次我也让我女儿之荷从省城帮忙买一台。”
  父亲说:“陈书记您家田亩多,划算的,就费一点柴油……”
  “现在柴油又不值钱。”
  “是的……”
  这时童家二赖子跑了过来:“哈哈,村长,一会让我也来试试,过把瘾。”
  父亲说:“好呐,二赖子,我犁完这一圈,你过来试试,其实挺简单的。”
  “砰砰砰”二赖子操纵铁牛几个来回,满脸坏坏地笑:“哈哈!哈哈!确实很简单……”又嬉皮笑脸地问我父亲,“是否很费油?”父亲说:“费点柴油啦。”
  农村柴油十分便宜。煤油灯时代曾有一段时间用柴油代替煤油,那时柴油紧俏。现在进入电灯时代,柴油基本都派不上用场。接着,村里几个青年人也跃跃欲试,下田操练几番“铁牛”,纷纷过了一把瘾,很快五亩大田在人们的欢声笑语中耕作完了……
  父亲翻耕完自己家的稻田,又帮村里其他邻居翻田。
  农村使用手扶拖拉机,除了耕地翻田,还能运粮送粮,购买化肥等运输用途。后来村里陆陆续续有人使用机械生产,除了买大车,跑运输,多种经营遍地开花。农村生产方式发生了改变,耕牛也渐渐消失了……
  要想富,先修路,村村都通上乡村公路,随后的农村面貌日新月异。
  短短几年内,乡政府河道两岸也大面积种植了杨柳,绿树成荫,万般丝条,遮阴挡阳。扬州瘦西湖遍地杨柳,据说是隋炀帝开辟大运河带过来的。后来江淮地区也广泛种植这种杨柳,一是易于成活,二是不怕水淹。各种名目的树木泛起鲜活的颜色,河塘里有一群鸭子在水中游弋。一会儿见有人来,鸭子游到一片水草深处。
  以往印象中一排老旧不堪的草房、商铺早已翻新了,已变成一个个村镇,繁华的闹市。曾记得,乡里最响亮的那条青石板路,“板车队”大老远“嗷嗷、嗷嗷”地呼啸而来。有人老远开始大声喊叫起来:“快闪!快闪!快闪一边!别碰着……”在窄窄的巷道里,稍不留神,让人躲闪不及真会撞人,与这条河流的洪水一样生猛。但个中最吸引眼球的还是这板车队的车夫们,他们清一色光着膀子,穿着个短裤,每个人身上披着一条蓝汗毛巾,搭在肩上或围在颈脖上,皮肤晒得锃亮,板车队从巷道通过,小的巷口飘荡着浓浓的汗臭的熏风气味。
  那条巷道的人力“板车队”曾是一条独特风景线,现早已不见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条带有老旧记忆的街道也渐行渐远,颇让人惋惜和怀念。历史的车轮总是滚滚向前,我们又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
  现如今,那条青石板路早已被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所替代。清溪带柳,婀娜婆娑的柳枝轻抚着,那绿,淡雅有致,嫩嫩的,柔柔的,还能看到昨日的影子。商铺里琳琅满目的小商品,应有尽有。有的小孩哭喊着让外婆买糖葫芦,外婆拗不过,只见小孩子一拿到糖葫芦,马上破涕为笑的天真烂漫,至今萦绕在脑海里。
  街道两侧一幢幢错落有致的红瓦楼房酷似欧式风情,门前的一户户花园,花团锦簇,一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景致,呈现在人们面前,让人耳目一新。
  记得小时候,常去乡镇街道中间我家远房亲戚张屠夫家肉铺,拿一些猪的板油。一个放学的傍晚,我在街头游逛,被张屠夫瞥见喊住。他一见到我,总是笑呵呵的,说有一只猪头和一些猪下水要带给我父亲。
  好久家里没见油水,我提着猪头和猪下水回家还被父亲狠狠责怪一番,告诫我不要老是拿亲戚家的东西。
  改革开放后,张屠夫家的肉铺搬到更远的巷子里,合并到乡食品站去了。之后我考学就再也没去过。
  后来,铭传乡把南分路乡、聚星乡和井王乡三个乡合并一起,一下子变成比官亭镇还大的乡镇。铭传乡为淮军故里,人文荟萃,系清末淮军著名将领,台湾首任巡抚刘铭传、两广总督张树声的故乡。他们的故居刘老圩、张老圩、张新圩已作为“淮军故里圩堡群”被文物部门保护起来,现已成为著名的旅游度假胜地。
  铭传乡交通便捷,这里山清水秀,环境优美。大潜山、圆通山森林茂密,一年四季鸟语花香,有最大的候鸟白鹳栖息地,自然生态保护得良好。磨墩湖、潜山湖波光粼粼,清澈透底,在大潜山脚下的众兴集已成为一颗璀璨的小明珠了。海外归来的油坊厂长儿子唐立先生,在此投资兴建了众兴书院。让我想起晚清重臣张树声在张老圩捐建的“肥西书院”。延续着家乡人的人文情怀。
  一大早,我独自走在唐油坊通往众兴集的集市上,一段不堪的往事,时常挂怀,不禁让我放慢了脚步……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什么都凭票供应:吃饭凭粮票,买布凭布票,吃肉凭肉票。一年仅是逢年过节才能发一张肉票。这种计划经济的印记一直持续到八十年代末。
  父亲为了让我们能解馋,每月总要到远房亲戚张屠夫家拿一些猪板油。母亲回来把猪油炼出的油渣,放在碗里,一见到刚炸得喷香的油渣,我们都是一哄而抢。
  那年母亲生我弟弟,偶尔被我发现母亲吃的炒菜比我们的好吃多了,是猪油炒的,一顿被我吃个精光。后来被父亲知道,狠狠地一顿责骂。之后才明白集市上买不到肉,母亲奶水少,全靠猪油拌饭。后来我懂事,非常自责少时的无知。
  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方圆几十里,众兴集一个逢单的集市,中秋节仅供应一头大猪,苦等一天的长队,也没能买到肉。我的书夹里,至今仍保存着当年的那张肉票……这里还欠我一斤猪肉呢。留下一段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记忆……
  小时候我非常喜欢逛街。赶集是儿时的梦,时常梦见自己驾着一束祥云,像孙悟空一样飞到众兴集,走街串巷,突然又变成一只蚊子,嗡嗡地叫;买了肉,一个跟头又飞到张老庄……当我闻到肉的香味,突然醒了,原来是梦。
  
  二
  
  几年的改革开放,众兴集的巨大变化让我差点没认出来。
  众兴集的繁华,一点不逊于官亭镇的集市。
  现如今,每天集市像赶庙会一样热闹非凡。一大早七八点钟街道已水泄不通。由西向东的一条水泥铺的长街,比以前更加宽敞,几处叫不出名字的巷口还布置了街灯,商店林林总总,目不暇接。太阳升起来了,像一盏大红灯笼高高地悬挂在上空,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一派现代街市的模样,出现在眼前。
  不是逢集,仍看到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早市上,商家整齐地摆放的摊位,琳琅满目。人们的欢乐声,嬉笑声,仿佛从街东头那家老茶馆飘荡过来。
  这喝早茶的喧闹声,比十几年前更加热闹。与拉人力车“嗷嗷闪开”的叫喊声,汇成一片沸腾的潮水,更像一首老旧的欢乐晨曲,在这条窄窄的巷道上空激荡着……
  街道两侧不同的店家,生意兴隆,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一些商贩们吆喝着小商品吸引大家驻足观望;有的算计的女人还在与卖主讨价还价;有卖糖葫芦的挥舞着一串串冰糖葫芦,哄得小朋友们眼泪汪汪。小朋友揉着心疼可爱的小眼睛不住地回望着,依依不舍。
  在众兴集西头不远处,还有一个巷口,建了一个很大的农贸市场,作为一家新鲜的猪鸭鹅鱼交易市场,乡亲们随时随地可以买到自己喜欢的禽肉之类。
  路过老茶馆门口,看着迎面拥挤的人流,一片喧嚣不安和涌动。我挤在人群中漫不经心地左顾右盼。
  背后突然有人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晓明,晓明”。仿佛有人在背后猛地用力捣了我一下,我转过头一看,原来是涂叔叔家小红。
  “小红,你啥时回来的?”
  “回来三天啦。”
  “还在深圳干吗?”
  “不干了。这次准备回来啦!不再去了。”
  “为什么呀!”
  小红说说来话长,以后慢慢告诉我。说着领着我径直朝众兴老茶馆走去。
  ……
  位于众兴集巷口中间,仍是那家多年不见的老茶馆。
  这里和往常一样的火爆热闹,这炸油条的师傅还是十几年前的汤大爷。大爷头发花白,仍红光满面,见到熟人总是眯着那双可爱的小眼睛。
  门口的庄稼人早已排成一条长龙,以前老旧的茅草矮棚不见了,早已换成新盖的三层楼房。
  多年不见,小红看上去有点发福,一副深圳小老板的派头。他个子比以前高了许多。若在陌生的地方偶遇,还真不一定敢相认。他一头乌黑卷发,留着一撮黑黑的胡须,好像从没刮过,一脸傻笑着,这一点,依然是以前在村子里满不在乎的模样。
  他问我:“晓明,你抽烟吗?”
  我说:“小红,你知道我的,从不会抽烟。”
  他从衣兜里拿出打火机,点起一根长柄香烟,独自抽了起来。
  小红前几天刚从深圳乘飞机回来。他说待一会将带我见两个人。我问是谁,他又不说,故意卖一下关子,让我有些狐疑揣摩不透。
  当我们一跨进老茶馆大门时,他突然笑着悄悄地附耳告诉我:“今天陈书记和你爸都在这里……也在茶馆里喝早茶呢。”
  果然真是,我向父亲和陈书记打了招呼。只见父亲和陈书记抽着烟正说着话呢。小红在座位旁边加了一个长凳,忙招呼服务员说:“服务员,添一碗豆浆、几根油条和四喜头等茶点……”
  我忙说:“够了,不要添太多。”
  陈书记见我,喊我坐过去。我说:“就坐小红旁边吧。”陈书记没再勉强。
  陈书记和父亲齐声夸赞我们小红。小红却谦虚地说:“哪里!哪里!谢谢二位长辈抬爱,这里是我的家乡,从小两位长辈看我长大,以后还望长辈多多帮助。”只见小红一脸踌躇满志的神色。
  一会服务员送茶点来了。
  小红招呼我:“晓明,你先吃吧,我和长辈们刚吃完早点。若不够,我们再添。”
  我忙说:“足够了,可能吃不完。”
  陈书记跟我说:“我们刚吃过早茶……你赶快吃吧。这里的油条、豆浆真不错,老字号。”
  父亲一旁也说:“是的,这里的油条、豆浆有特色,吃早茶,满是人,挤不动。”
  我半开玩笑地望着小红说:“几年不见小红已摇身一变,成涂老板啦!大变样啦!”
  父亲笑着,接上话说:“不是吗?你俩是同龄人,人家现在可是涂老板啦!”父亲又问,“晓明,今天怎么没上学?”
  “今天学校放假呢!”我说。
  陈书记一旁抽他的香烟,慢悠悠地、啧啧地吐着阵阵烟雾,眯着本来不大的小眼睛。
  陈书记的小眼睛专门给别人看的,他也用这小眼睛去看别人。他眼角的余光向我这边慢慢地瞄了过来,漫不经心地瞟了我一眼,嘴角似笑非笑地,弱弱地俏了一句:“涂老板这次回家乡,不一样啊!是为村里做大事情的,他要帮我们村投资办大砖瓦厂啦!这可是我们乡今年招商引资的第一个乡镇企业项目,上面很重视啊!……”
  父亲也应和了一声:“可不是嘛,陈书记讲的很对,我们村今年最重要的项目,就是砖瓦厂。”陈书记和我父亲是多少年的搭档,村里遇到大事小事总会到一块商量商量。
  几年前,听人说小红跟安徽肥东建筑队一起去深圳打工去了,他还是建筑队的顶梁柱。既是领队,又是做建筑队的大工,还真的挣了不少钱。没几年,他就帮涂妈妈盖了几层小洋楼,可是涂叔叔没享到福。几年前涂叔叔因病去世,我们一直怀念他。若涂叔叔在天有灵,也会感到一些宽慰。
  小红盖的小洋楼还是我们张老庄村山盖盖最具标志性的一幢楼房,村里人还来不及羡慕嫉妒。现在小红一家已过上好日子。有人过来给小红相亲,都被小红婉拒了。
  我说:“小红回来办砖瓦厂是件好事情啊!我们村过去太穷啦!相信小红会干出大名堂来。过去小红就是我们的孩子王,希望小红这次回来,能带领乡亲成为乡镇企业的王啊!哈哈……”小红拍了我的肩膀,一阵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父亲说:“是的,小红这孩子确实不错,我看他长大的。这孩子很有韧性,有闯劲,有能力,这点十分像他父亲涂叔叔。”陈书记也连连点头,表示认同。
  陈书记说:“在这片荒凉的山盖盖上,俺们什么也做不了,种什么不长什么,只能靠这黄粘土可以搞砖瓦厂,要让黄土变成金,首先要一笔资金啊……”。
  那时刚改革开放,家家住的草坯土房,村里万元户寥寥无几,这资金说来容易,筹起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小红连忙点头称:“是的,是的,陈伯伯讲的很对。小时候我们还用黄泥捏玩‘泡泡’呢,现在我们要让黄土变成金。哈哈……”一想到资金大家都紧蹙眉头,一筹莫展。
  不知不觉我们吃完早茶。陈书记笑着问我吃饱没有,时间不早,然后喊我们走吧。小红忙喊服务员过来结账,我们没再互相为结账拉扯客气。小红很有气魄地从胸前贴衣口袋掏出两张硬铮铮的“大团结”递给服务员。一会服务员还找了零钱,附上一张发票。小红把发票收好叠好,放到皮夹兜里。我们离开茶馆。
  
  回家的路上,让我想到很多很多,想起与小红的一些往事……
  涂叔叔家小红从小就是孩子王,人小鬼大。我时常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听从小红吩咐与指挥。
  小红有时也让我生气。一次,小红家的鸭子溜到我看的稻稞田里,竟害得我家被扣光一月的工分。还被我父亲狠狠地训斥一顿,留下年少时深深的刻痕。
  记得中秋双抢季节。也是收获的季节。农村不分昼夜地收割着成熟的稻谷,有时父母忙碌得连饭都顾不上吃,披星戴月地挑稻把,脱谷粒,打场晒稻,很晚父亲才允许我们散工吃饭。
  回来后,我也累蔫了,已是筋疲力尽,吃不下饭,只想早早洗洗睡觉。
  天空澄碧,秋高气爽。
  一片片成熟的稻穗,在秋风中吹拂着,娉婷袅娜,宛如成熟女人一头金碧耀眼的秀发,金灿灿的,喜人极了。
  快到手的庄稼,农民们还是想出很多针对麻雀糟践庄稼的办法,经常看到稻田里扎着很多稻草人,吓阻麻雀。秋风一吹,稻草人戴着宽边草帽,像嫦娥一样舒着广袖,帽檐系着长长的红纸带,在稻浪中蹁跹起舞。这稻草人还真能吓唬住饿极偷食的麻雀,有一种无形的震慑威力。
  十月,白露过去,又是秋分,田埂上秋露如珠。一片片稻浪翻滚,还来不及收割。
  生产队会计早早在田头地埂盖石灰印了,在稻丘上画圈做石灰记号。那时这是最有效惩罚看稻是否看好的措施之一。等晚上会计收工时,一一验收,记录账本。如发现石灰稻印零乱,或留有鸡鸭爪痕是要被扣工分的。
  一个放假的周末,父亲让我替生产队去看稻子。
  我仔细地察看会计先前盖的石灰印是否动了手脚。我唱着很野的歌,在田野里来回转悠,一边不停地挥舞着长长的竹竿,看牲口、赶麻雀,不亦乐乎……
  这收获的季节,稍不留神就会有看不住的牲口偷偷地溜进稻稞田里。有时四面楚歌,这边刚驱赶一波麻雀,那边又悄悄地溜进一波,一下子钻进一大片,咧咧叽叽地,防不胜防……这快到手的庄稼,是要仔细地看管。否则被一群鸟雀践踏了庄稼,蛮让人痛心的。
  
  我像一名优秀的猎手,眼观六路、耳闻八方,扫视着一切。
  我走在乡间小路上,吹着轻松的口哨。远处鸟瞰着有没有牲口溜进稻稞田内,近处盯着过往的每一只牲口,目不转睛地不敢分神,稍一走神,马上就有劫难。
  一望无垠成熟的稻穗如金浪翻滚,更像一幅金灿灿的地毯覆盖大地,令人无限地遐想与快慰,这丰收的喜悦,陶醉极了。
  
  涂叔叔的二儿子小红,已辍学家里务农。
  那年,他家养了一百多只鸭子,鸭子在池塘里发出“嘎嘎喳喳”的声音,一片白哗哗的鸭子在池塘里游嬉着。小红一边赶着鸭子,防止鸭子越过塘埂,溜到稻稞田里;一边忙不迭休地挥舞着竹竿“嗷嗷嗷嗷”的吆喝。
  小红一眼就瞟见我“喂喂”地大喊起来,高兴得手舞足蹈跟我打招呼。
  好久没见了,他从塘埂边七蹦八跳地快快活活地跑了过来。一阵拥抱,一阵寒暄。
  我俩聊着儿时的趣事,说着笑着,还聊到上次偷陈书记家梨子的丑事。那天下着大雨,没处躲,躲到陈书记家的茅棚里……说到尴尬处,一阵狂喜,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
  突然间,有人大喊道:“谁家的鸭子!谁家的鸭子!没看好,溜到稻稞田去了。谁家的!”
  “怎么看鸭子的!怎么看鸭子的!……”
  小红说:“不好了。”
  只见小红机灵地猛地一扭头,反应迅速地站了起来,一转身跑了过去,发现池塘里的一百多只鸭子不见了,一下慌了神。
  我也跟着站了起来,发现池塘里真的一只鸭子也没有了,开始担心可能发生的事。
  我们顺着塘埂下的稻稞田内慢慢地寻找,突然在池塘的拐弯处发现有人赶鸭子的声音“噼噼啪啪的,噼噼啪啪的……”非常响亮,非常刺耳。
  我一看傻眼了,糟啦!小红家一百多只鸭子全跑到我看的稻稞田去了。鸭子正习习作响吃着稻子。我懊恼起来,这回家又要挨我父亲一顿责骂。
  真够倒霉的,心里暗忖着!祈祷不会出事!
  偏偏在我看稻子,被童家上次打架的二赖子给抓个正着。这小子我们都很讨厌他,正踌躇着。
  只见童家二赖子手里抓住二只鸭子,已从稻稞田里冲了上来,向我们嚷嚷着,冲到田埂上,踏着脚上的泥巴。他手中拎着鸭子,举得高高的,好像举着两面胜利的旗帜向我们示威着;也好像抓住我们有什么不可饶恕的、见不得人的把柄似的。一阵恶狠狠地向我们喊叫“呸!呸”几声,两眼瞪圆像要吃人的豹子似的。
  完了!完了!只见他径直地朝狗头庄陈家大院走去,找陈书记告状去了。
  之后,我和小红两家真的扣了不少工分……
  一晃好几年过去了,改革开放后全国形势还是发生了巨大变化,尤其深圳作为中国改革的前哨,小红也成为这场改革的经历者……
  
  三
  
  小红从深圳归来,还是让我有些惊讶。
  小红是一位有情怀的人,他充满着一种热爱家乡的情怀,这一点倒很像他父亲涂叔叔。小红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回报家乡,回报社会,回报生他养他的土地,令人非常佩服和赞叹,也很快让我感到无比欣慰和自豪。小红的勇气和魄力不禁让人肃然起敬。
  我的村庄最终改变,还是靠我们这一代人,像小红这样有担当、有时代精神的人……人生的意义究竟在哪?小红给了我们响亮的回答。
  这个世界真正能改变的,还是靠我们自己的思想和灵魂。涂叔叔没能实现的梦想,在小红这里我们看到了希望。我们只要够努力,靠自己的双手,就能牢牢掌握人生的方向盘,掌握人生的命运。
  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变化着,我们所生活的地球每天也在改变。当听到第一声呱呱坠地的生命落地,大多数人仍想着过自己简单而平凡的日子。但这个星球上,确实也有一些想改变的人。他们并不满足于现状,不愿做一粒默默无闻的尘沙,让野风吹落。一粒沉沙,万粒成丘。“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他们愿意做生活的搬运工,把尘沙堆砌起来,用沙石搅拌,东一块,西一块,南一块,北一块建设自己美好的家园。
  在这芸芸众生中就有这么一些人,一心想改变的人。
  小红回来让我看到村子里发生的变化,也让我看到村子未来的希望。
  某个周末的下午,我午睡刚睡醒,独自在走廊里转悠,见父亲扛着一张渔网将要出去。我问父亲:“爸爸,又要到水库捕鱼吗?”父亲原以为我休息没敢惊动我,见我说话,忙转过身问我:“起来啦,晓明?下午没事吧?跟我一道去捕鱼吧。”
  我说:“好啊,下午正好没事。”
  好久没跟父亲干这种差事,当然高兴。父亲抽着烟,我跟父亲一起走着,聊着。父亲说:“改革开放后,农民的日子好过多了,现在农村政策活了起来,很多人搞副业,搞运输,做买卖,搞多种经营……”
  父亲又说:“哎,晓明,你表哥没能考上大学,你却赶上高考的好时候啦。”
  我说:“是的,现在又恢复高考了,山里的孩子都可以考学了。”
  “现在很公平,考大学凭本事。”父亲语言质朴。他又说,“有本事考上大学,就吃商品粮。”
  我连说:“是的……”内心无限愧疚。
  父亲勉励我好好干,勤奋读书。那时我们村还没人考上大学,让我不要辜负家人的希望。父亲说:“那几年困难时期,家里你们姐弟俩实在供不起,年年忙工分又透支,让你姐姐辍学,你姐死活不肯,你姐姐一直怨恨我呢……你现在可要好好干啦!争取能考上!不要辜负你姐啊!”
  我沉默了半天心想:“爸爸,我会努力的!会努力的!”
  父亲听说山前表叔家大儿子今年考上名牌大学。
  我说:“是的,好像中国科技大学,名牌大学!”
  “噢……”父亲没再作声。
  刚才父亲一段语重心长的话语,让我触动很大,也给我人生很大的鞭策与鼓励。现在家里只有我有这样的学习机会,我很幸运赶上这样伟大的时代。
  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科学的春天已经来临。
  高考改变了几代人的命运,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也为我们国家新时期的发展奠定了很好的基础,具有广泛深远的意义和影响。
  不知不觉地我和父亲来到水库大坝上。
  自从青峰平塘水库和村电灌站建成以后,张老庄村的经济面貌改变不少。昔日“救济靠政府”的状况不见了。听父亲说这些年自然灾害也较以往明显减少,人们生活富足安康。张老庄人非常感激区委书记全书记,若不是全书记那年来我们村蹲点,果断修建大型青峰平塘水库,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吃水不忘挖井人。张老庄人怀着一颗感恩之心,感恩全书记。
  老槐树下老少爷们聊得最多的还是我们全书记。记得那年全省少见的大旱,全书记立下军令状,在区里搞包产到户,没有饿死一个人,受到上级部门的肯定和表彰。同年他被调往县里任县委第一书记,全区老百姓敲锣打鼓,自发地夹道欢送全书记上任新的领导岗位。
  那几年全书记当县委书记,带领全县人民在全县各乡、镇、村、队全面推行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坚冰打碎一河开,包产到户取得巨大成功。全书记太辛苦了,后来惊悉全书记患了肝癌不幸去世,全村人痛不欲生。陈书记和我父亲随乡里一辆大巴到县城,代表我们村送老书记一程。
  父亲经常给我们讲全书记的感人事迹,让我铭记在心,全书记一直激励着我的人生。
  
  ……我们来到水库大坝的堤坝上,大坝上早已簇拥着一群看热闹的人,男女老少大呼小叫的。有拉网的,有提筐的,有称秤的,还有拿来鱼叉和篮子之类欢声雀跃着。一遇到捕鱼和分鱼,全村都沸腾起来。
  陈书记和我父亲正与乡亲们在水库里下大网捕鱼。水库中已有几家渔船划到水库中央,波光中飘荡的小船像月儿似的。大家齐心协力,一网下去,随着吆喝声嗷嗷嗷嗷地叫着。当渔网快近岸边时,渔网越收越快,越收越紧,白花花一片,蹦蹦跳跳的,什么青鱼、花鲢、鳜鱼、鲤鱼啊,应有尽有。往往一网下来,也有几十斤大大小小的鲜鱼,村民们个个高兴得眉飞色舞,笑逐颜开。好久没这么快乐过。
  那天下午,全村几十口人都聚集在水库大坝上,撒着村里最大的大网,大家面面相觑,一网一网地捕捞着。一下午捕捞上来数万斤的淡水鱼,大家都开怀大笑起来。
  我第一次看到这么盛大的捕鱼场面,一箩筐一箩筐地装鱼过秤,会计一秤一秤地记着每一笔账目,一边大声喊着,一边刷着账单;然后又按人头分筐称重量,分到各家各户。村民们一阵忙乎,充满着喜悦,个个兴高采烈漾在脸上。村里人还没把大量鲜鱼运到城内,城里人早早听说亲自开着三轮车到村子购鱼。
  我远远近近望着父亲手持渔网,一网一网地忙碌佝偻的背影,这些年仿佛父亲又多了几分岁月的沧桑和留痕。
  我也渐渐长大,蓦然回首,这些年父亲确实辛苦苍老了许多。
  那几年,家里吃饭的花样多了起来,每顿少不掉肥鱼大肉,餐桌上的美味丰富了许多。周末回来时母亲会做上一桌好菜,说我不常回来,总要犒劳一番。父亲喜欢喝一点小酒,偶尔喊我也喝上两盅,家里的生活蒸蒸日上。
  那时父亲仍是村里的村长,村里人都十分尊敬他。
  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包产到户之后,村长不再像过去大集体那样操心掏肺,日夜辛劳。这时代变了,父亲倒非常适应这种新的变化。父亲去陈家大院开会也明显少了,除非有重要事情与陈书记和村民们开会商量。
  村里很多人开始自主经营起来:有的做起倒买倒卖的小本生意;有的开始跑运输;有的年轻人开始向外走,到深圳打工去了。
  父亲一如既往地在自家竹园后面自留地里种一些蔬菜瓜果,浇水施肥。后来在青峰小学开了一家烟酒商店,天天忙活着自己的小卖部,倒也很充实。
  在一般人看来,我们家有吃有穿,日子过得十分清闲。父亲一直供我在外读书,在村子里父亲活得还算比较体面。虽比不上狗头庄陈书记家宽敞的陈家大院,新建的基建瓦房;也比不上陈书记家大儿子陈之远在部队提干,大女儿做省城干部家的儿媳妇那么光鲜,那么让人羡慕。但父亲在村子里也还算有头有脸的人,村里人对他也非常尊重,童家也跟我表哥一样喊我父亲姨夫,我也跟着沾光,童家晚辈喊我表弟。改革开放后,地主富农一夜间摘了帽子,没有成分高低之分,村里人也和睦共处,其乐融融。
  但父亲的一生非常勤劳,我也从没见他闲过。
  
  秋日里,我站在山盖盖上眺望着水库大坝,水底大坝坝堤一侧镶嵌着“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几个大字,非常耀眼醒目。
  这里已经恢复退耕还林。一望无际的宽阔湖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民们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捕鱼,一群迁徙而来的北方候鸟来此觅食,刹那间惊鸿一瞥,非常壮观。
  那片广阔的水域,村民们养殖着各种淡水鱼,鱼类齐全,应有尽有。如:青鱼、鲢鱼、鲫鱼、白鱼等品种丰富,满足市场的需求。
  经常看到庄稼人排着长队,把从水库捕捞上来的花鲢、青鱼、鲤鱼等,分门别类地放到大筐小筐里,等待一些鱼贩们上门收购。
  每年从水库里捕捞近几十万斤的渔产品,纷纷销售到众兴、铭传、官亭等地,甚至更远的省城水产市场,这里已成为名副其实的淡水鱼主产区之一。
  农民们每年光靠养殖大量淡水鱼,额外增加数万元的收入,极大地活跃了当地水产市场。这里农民适时办起农家乐,每到周末城里人到乡下游玩,游玩累了,品尝一下当地的"地锅鱼”“一锅鲜”。看一看这里的乡村美景,闲逸极了。
  张老庄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
  
  小红从深圳回来也有好几天。
  一天晚上,父亲特地请小红及涂妈妈一家上家里吃饭。
  母亲还献出她拿手的“农家鱼宴”的手艺,招待她们。我站在母亲身边观看帮忙,给母亲当下手。一会儿工夫,满满一大桌全鱼宴,母亲采用了煎、煮、焖、炸等多种烹饪手法,棒极了,热气腾腾的鱼汤、香气四溢的鱼块、清香爽滑,让我们大饱口福。
  那晚,父亲拿出他储存最好的老酒招待小红一家,我也陪小红多喝了几盅。小红喝得满脸通红,父亲也喝了不少。我和小红划拳猜拳喝得更欢,我们边喝边聊,聊到小时候玩耍、上学、当孩子王……
  席间,父亲谈到我们家刚搬来张老庄的时候,非常感激涂叔叔和涂妈妈一家的帮助。现在涂叔叔不在了,小红很有出息,从深圳回来帮助村里建砖瓦厂,我们村都为他高兴,父亲也为他高兴。
  小红回报社会,建设家乡,全村人都非常支持和欢迎。陈书记也非常看重我们小红,衷心祝愿小红的事业能取得成功!
  最后父亲提议我们两家一起干杯!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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