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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之山

作品名称:      作者:叶新和      发布时间:2022-07-12 22:13:29      字数:10395

  一
  
  凤子与匡同学的恋爱风波像风筝断了线。凤子哭过,伤心过,挣扎过,痛苦了好一阵子。
  一阵神情恍惚,像丢了魂似的,脸上的绯红也黯淡了许多,甚至曾经到了不思饮食的地步。与匡同学相处屈指算来也有好几年了,还是心存一些感情。她希望匡同学能过来找她,内心中准备给他机会的,但匡同学始终没再来。凤子曾远远地立在他姑姑家门前望过,没瞧见匡同学的踪影,也许凤子家人伤了他的自尊心太深。男人的自尊就是男人做人的底线……感情的创伤只有靠时间来治愈。
  凤子与匡同学分手后,她理解匡同学现在的难处。他已是省城大学生,凤子的第六感觉告诉她一切成为过去,她祝愿他有美好的未来。
  很快理性战胜感性,凤子不再多想。她很孝顺。凤子性格上的绵弱很像陈妈妈,最终凤子听从父母及家人劝说,与匡同学彻底断绝关系。春节一过,父母与凤子来到省城合肥大姐家过了一程,换换心情非常必要。
  第二天早晨,凤子穿了一身漂亮的衣服,大包小包地陪父母一起到省城大姐家去过几天,散散心。他们走了一段土路,到了官亭车站,太阳已人把高,沿途招手拦了一辆省城班车。凤子拉着父母踏进车厢,找到靠窗的座位坐下,准备向远方的省城奔驰而去。
  一到省城合肥,合肥这么大啊,陈书记和陈妈妈被眼前的景象弄得眼花缭乱,一下懵了。从大蜀山的长江路一直通往长途汽车站,好长好长,差不多有张老庄到官亭远的里程。凤子按照大姐电话的交代,七转八转,跌跌撞撞直到中午才到姐姐家。
  合肥古称庐州、庐阳,位于江淮流域长江与淮河两大水系之间,有两千七百多年的历史。
  古籍中合肥一直是楚国的领地,历史上也是楚吴相争的兵家必争之地。东晋著名的“淝水之战”创造了以少胜多的战例。十九世纪中期太平天国和捻军叛乱,李鸿章率领淮军弟兄在皖西大潜山山麓大办团练,张树声和刘铭传等晚清名臣声名显赫,最终以淮军镇压太平天国取得成功而告结束。从此合肥也因“淮军”而声名鹊起。
  陈书记、陈妈妈和凤子第一次来省城过元宵节。一来让凤子到省城姐姐家散散心,二来让姐姐听听有没有更好的人家给凤子帮忙介绍,这样在省城姐妹多少有个照应。陈书记两口子心里这么想的,也许凤子也是这么想的。这省城高楼大厦,宽阔的马路,灯红酒绿,霓虹灯闪烁,多少让人眼花缭乱,浮想联翩,比乡疙瘩不知要好多少倍……凤子这次来省城姐姐家也感触颇深,大大开阔了眼界。
  凤子已出落成美丽的大姑娘,一点不逊姐姐在家做姑娘时的俏丽好看,与省城姑娘没什么两样。省城与农村最大的区别是教育程度。只是凤子读书少点,这也是她最大的痛处,凤子时常暗暗落泪,自卑憋屈。凤子埋怨过父亲怎么没让她多读书。如今凤子这般美丽,穿上姐姐替她新买的紫色风衣,衬以白杨一般的身形,可谓风姿绰约,妩媚极了,宛如春天含苞待放的蓓蕾。
  女孩子未曾嫁人已成了老人的一桩心病。陈书记老两口心底一直装着老幺闺女这桩心事。
  
  我们这里将正月元宵节戏称“小年”。
  小年一过,将进入惊蛰春耕。乡下人吃完团圆饭,开始下田播种了。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但城市过年的气氛与乡村却完全不同。元宵节那天凤子特地陪陈书记、陈妈妈逛了城隍庙,帮他们各自买了一套新衣穿上。老两口第一次逛繁华闹市,还真有些萌圈,像刘姥姥逛大观园似的,晕头转向,不知哪里是南北。
  抬眼望去,到处张灯结彩,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掩不住的喜悦溢于脸上。大姐与凤子挽着父母的胳膊,一左一右地,跟着簇拥的队伍缓缓前行,大姐不住地介绍省城的风土人情。如看花灯、猜灯谜、看教驽台……望着喧嚣繁华的大城市,行走在五光十色的街道上,老两口东张西望,左顾右盼,顺着万头攒动的人流,一直走下去,真的晕了。
  已近傍晚,一树树火树银花,让人目不暇接。乡下人看到大转门都觉得新鲜稀奇,忍不住相视而笑起来。
  这城里的姑娘打扮十分时髦、俏丽、洋气,与乡下人的质朴、土气、木讷形成鲜明对比。如今城里人有钱了,这过年的年味远没有淡去。城里人变幻着过年的花样,年味十足,趣味多多。
  第二天晚上,大姐陈之荷一家还在稻香楼为父母和凤子接风洗尘。
  稻香楼是省城最好的度假去处,有一些历史了。姐姐早几天定好位于水榭风景一角的座位,可以鸟瞰著名的三孝口夜景,尽情地用餐看焰火。那晚丰盛的晚餐,令陈书记十分满意。大姐夫用心良苦点了当地最有名的特色土菜,这些很合陈书记的口味,也十分接地气。如:蜜汁烧鹅、三河老鸡、无为板鸭、六安炒肉、合肥四喜丸子……这些省城本帮菜,深得人们的喜爱。
  大女婿陪着岳父干了好几杯当地三河陈酿。陈书记乐不可支,连说“好酒好酒”。
  女儿女婿满脸欢喜地给二老敬酒:“给爸爸妈妈拜年,祝二老健康长寿!”
  陈书记直夸女婿:“这款老酒好喝,若要喝不完,我可要带回去啦……哈哈。”
  女婿也一阵“哈哈”回应,连说:“好的,好的。”笑着与岳父接连干了几杯,又说,“爸爸,家里有的是酒,回去给您弄个两箱。只要爸爸高兴,多喝两盅,女婿再敬您!”
  大女儿一旁打岔:“爸爸年纪大啦,不要老敬酒!多吃菜,少喝酒,喝慢点。”
  大女儿给爸爸妈妈分别夹了一块刚上的蜜汁老鹅。这是近几年从广东引进的粤菜,省城都喜欢点这道粤菜老鹅,也成了稻香楼的招牌菜。陈妈妈一旁絮叨心疼自己老伴,嘱咐陈书记少喝酒啦;凤子也一边帮腔劝着爸爸少喝两杯,岁数大了,身体要紧。姐夫不停地说爸爸没事。
  在乡下,平时陈书记也喜欢喝这款老酒,但省城女婿拿的这款精装三河老酒,口感更绵,醇味更精到,更胜一筹,让陈书记高兴坏了。
  稻香楼位于合肥市中心三孝口的西南角,是一处三面环水的半岛。传说最早的江淮名妓顾眉曾居住这里。清代著名的画家苦瓜和尚石涛曾来此短暂小住。解放后,这里改为稻香楼宾馆。
  晚饭后,陈书记与女婿抽着香烟,步出稻香楼。姐姐一手扶着母亲,一手拉着凤子,母女三人有说有笑。全家人一道看了稻香楼的夜景,万家灯火,五光十色,十分迷人。他们还饶有兴趣地逛了逛步行街,看了正月十五的花灯……
  几天后,凤子与父母一起游览了合肥古逍遥津公园、包公祠及大蜀山等景点,心境一下好了许多,也彻底地从感情的漩涡中挣脱出来。
  凤子与父母在省城待了一个多月。
  从省城回来,一连下着几月的春雨。整个春季雨水不断,像霉变似的。
  那一年,是少有的多雨年份。长江与淮河流域降雨量非常充沛,短短几个月的降雨已超过往年一年的雨水。
  张老庄村又沉浸在雨季的沉闷之中,好久没见阳光。
  很快,五月进入梅雨季,整个江淮地区沉浸在雾雨朦胧的忧郁之中,透不过气来,仿佛被一张巨大的网幕笼罩着。
  下了一整天的雨。我独自倚在窗前,听雨,雨不停歇,雨点时而轻盈,时而沉重,雨水顺着屋檐滑落,一会工夫汇成流动的小溪。
  我突然想到人生,人是为什么而活着?人生的意义究竟在哪?突然间想起诗人臧克家《有的人》:“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突然窗外的雨,猛烈起来,从淅淅沥沥,嘀嗒嘀嗒,瞬间劈里扒啦,敲窗震瓦……
  屋顶仿佛有几分胆怯,仿佛被撞击着灵魂似的,心中不禁瑟缩起来,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灵光乍现,树欲静而风不止。
  大家一直担心青峰平塘水库大坝是否能经受住这次考验。已达临界水位了。那天凌晨听父亲回来说大水已漫到历史最高警戒水位。乡村干部和我父亲一行,顶风冒雨来到水库大坝,现场指挥着那场救灾,乡防洪抗灾指挥部的巡视人员日夜坚守在防堤大坝上。
  水库虚高的水位使上游正在成熟的庄稼已经淹没。督查组每天都在青峰平塘水库大坝上密切观察防洪态势。
  乡防洪抗灾指挥部的领导们通宵达旦地在陈家大院开协调会,疏散受灾群众,转移牲畜。
  经常听到凌晨五更鸡鸣的时候,父亲拿着斗笠,穿着蓑衣回家敲门的声音……村干部和党员们冲在抗灾的最前面。
  全村都战斗在水库大坝及电灌站的巡视工作阵地上……
  
  二
  
  农历六月,持续一个多月的强降雨使灾情进一步加重。
  张老庄的村民们全部投入抗洪抢险的救灾之中。
  村边小溪的那棵老榆树也没能逃过厄运,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猝然的山洪暴发冲倒了堤坝,狂风把老榆树连根拔起,它粗壮的枝干倒在河道上,没能侥幸活下来。饥馑的年代,这棵老榆树的榆树叶曾救过我们村不少人的性命。前几年村里发洪水,老榆树仿佛有灵,童家孩子被洪水冲散,幸亏抓住榆树根死死不放,才救了命。村人都说是村子里这棵老榆树显灵。
  自然灾害那年,好几户人家就是靠村里的榆树叶活了下来。张老庄人是懂得感恩的,对老榆树有很深的的感情。这么多年那棵老榆树没一个人去动它、砍它,当柴火……每年春节村里人还给老榆树系上红丝带子,贴上红字头,送上过节的喜庆祝福,祝福生命之树长青。
  一天晚上,天闷热得像一口蒸笼似的,黑压压的乌云从大潜山的背后滚滚地向张老庄袭来,向狗头庄的陈家大院袭来。一阵暴虐的风雨吹断了陈家大院那棵大枣树的虬枝,院内零乱的断枝残叶被湿雨淋着,浸渍着。枝桠倒伏一旁,枝叶散落一地,还没来得及清理打扫。叶片上还挂着几颗晶莹的泪滴,仿佛刚哭过一般。
  几道黑色的闪电肆意地划过这混沌的夜空,已把黑夜撕出几处窟窿。一声“轰隆隆”的巨响,仿佛天幕一下子撕出一个大口子,周围附近有什么大树被雷声击中,给人们带来极其恐惧与不安。大雨哗啦啦、哗啦啦地下着。雨柱从屋檐下坠落,发出铮铮的声响。一会儿陈家大院已有了积水,顺着墙边的小水沟急速地流淌着。
  人们焦躁地关上门窗躲避在屋里东张西望,其实屋内的闷热与室外的凉气一点都不对流,反倒让人更加憋闷起来。小孩子双手紧捂住耳朵,把头埋在床单里呼喊“怕!怕”。生怕惊雷吓着孩子,大人们总是倚在孩子身边哄着。
  其实大人们也一点睡不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盯着不住的雨帘。有一阵子,没了雷声,但雨却下得更大,雨像瓢泼一样向下直落。不远处山洪向村子的小溪倾泻过来,发出咆哮般的怒吼,让人不禁惊悚战栗。
  突然陈家大院前屋传来“呯呯,呯呯”急促的敲门声。
  陈书记仔细听着,好像有人敲门的声音,他匆忙披衣下床。隐约听到有人喊“陈书记,陈书记”。陈书记急切切从后屋“吱呀”开门出来,穿戴雨衣,过了院落,径直朝前屋奔去。雨下得更猛烈起来,敲击着瓦片,发出令人心悸的声音。
  突然间,一道闪电打了陈书记一个震颤。他猛地瑟缩一下身子,后退了几步,闪电照亮了白色的窗户纸,也照亮了进门的人。陈书记借着闪电的亮光看清楚是本村里的王会计。
  “王会计,快进屋!快进屋……”陈书记说。
  只见王会计全身已湿透。外面的雨水斜落着,淋着宽大斗笠帽檐,顺着蓑衣下来,流到王会计满是倦意的面颊。好像王会计十分疲劳的样子,眼角里布满了血丝。
  陈书记招呼王会计进屋。王会计忙支吾一下:“不了,不了……”王会计似有话要说,欲说又止。突然他强作镇静,终于还是说出口来,“陈书记,陈书记,不好了……”
  “陈书记,你家之山刚才被高压电击中……没救回来……乡里让我赶紧回来给您送信……陈书记您要多保重啊!……”
  突然,外面的暴风雨更加猛烈,夹杂急促的几声惊雷,仿佛天崩地裂一般。这消息太突然了,对陈书记打击太沉重了。
  陈书记脑子里突然像被一阵惊雷击中似的,半晌没回过神,木木地呆立着,也忘了王会计还淋在雨中,也忘了礼貌地让王会计进屋。
  王会计看到陈书记痛苦不堪的窘境,一时不知所措,接连说着“陈书记多保重,陈书记多保重”,很快消失在漫天风雨之中。
  陈书记来狗头庄有几十个年头,也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陈书记一家六个子女,三儿和三女都很孝顺。大儿子陈之远在某部队当连指导员,后来提干当上团级干部;二儿子陈之山,小时被水淹过,后被救起,捡了一条性命,二十,还没成家,一直跟随父母亲过着;小儿子陈之民年岁尚小,在乡中学读书。三个女儿,大女儿陈之荷,在省城工作,也有了美满家庭;二女儿陈翠芝,嫁给张校长,有了一双儿女;三女儿陈之风,长相出众,仪态大方。陈书记平时对子女十分满意,也非常知足。
  这些日子,天像被捅了一个大窟窿,雨水一直不住往下落,下得确实让人心烦。
  一个多月的强降雨仿佛老天也没有了耐心,抑或老天爷真的发怒了,故意惩罚这里的人们。几天前的山洪暴发,已淹没了不少稻田里庄稼禾苗,有的地方出现泥石流等自然灾害,乡政府正积极组织各村做好当前的抗洪救灾工作。
  当晚,大雨滂沱,雨下得更大。抗洪抢险形势更加严峻,乡里抗洪救灾指挥部决定成立青年应急突击队冲到抗洪的前线,陈之山与其他几位年青村民被乡里紧急应招,加强青峰平塘水库大坝和村电灌站的抗洪抢险任务。这一去,就出大事。那天陈之山光着脚,戴着一顶斗笠,扛着一把铁锹,冲在最前面。已是深夜,风雨交加,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沿途的道路湿滑,陈之山一不小心铁锹触碰到高压电线,不幸触电身亡……
  据在场的村民回忆:那天晚上大雨倾盆,电闪雷鸣,之山触电时产生了巨大的电弧花,没人敢冲上前去营救,眼睁睁地看他被甩出几丈多远,十个手指头都被超强的电弧灼得焦黑焦黑的,死得非常惨烈悲壮……
  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全村人都处在巨大的悲痛之中。
  
  三
  
  放学回来,暮色降临,村庄开始模糊起来。
  
  快到村口的堰塘嘴处,看到不远处菜畦里有人拎着满菜篮子菜迎面走来。已近黄昏,没能看清人影。
  匡大妈大老远却看清是我,快行几步把我喊住。她刚摘完蔬菜,洗完菜回来。一般她心里搁不住事,说:“晓明,回来啦?”我回应着:“是的,匡大妈,有事吗?”她又说:“你知道吗?”
  “匡大妈,我不知道,什么事?”我定眼端详她的脸色,好像有神秘的事情要说。匡大妈诡异地瞄我一眼,压低了声调:“陈书记家出事啦!”
  “出啥事!”我半信半疑,心想这么神秘。她声调又压低,像蚊子似的,说道:“陈书记家死人啦!”
  “谁呀?”我脑袋嗡了一下,急切地睁大眼睛,问道。
  “还有谁?”匡大妈的声调扬了起来,使个鬼脸,“能有谁啊?”还神秘兮兮道,“他二儿子,陈之山死啦,昨晚被电打死啦!一家人哭成一团!”
  我一阵愕然!半晌没能说出话。
  陈书记二儿子陈之山岁数不大,还不到三十岁,还没有成家啊!一个活人就这么突然地走了,走得很悲惨。这对陈书记一家打击太大。这天突然地塌了下来,陈书记内心的痛楚可想而知。
  张老庄这么多年还真没遇到这么悲惨的事情。十多年前七妈的死确实让全村人难过了一阵子。
  我放下书包不敢再往狗头庄去了,喘了一口气,沉默好一阵子。
  我站在高高的山盖盖上,不住地朝狗头庄的方向望去,暮色更深,黑云翻滚一个劲地向张老庄袭来。我用惊惑悚然的目光掠过山盖盖上一排排葱郁的槐树林,穿过村庄那条白浪浪的小河。这连月的雨水,河水溢满堤岸,有的破溃的地方已培上新的泥土加高加固。
  遥望狗头庄西头陈书记家大门口,门口已聚集了很多人;隐隐约约地看到人群攒动,男男女女着一身缟素,门楣上已挂上一块大的黑布。我心里嘀咕着,犹豫着,果真陈家出了大事,这才确信刚才匡大妈说的话无疑。
  已是傍晚五点多钟,雨终于停了下来。
  天仍阴沉沉的,闷热的天气让人窒息难忍。远处大潜山逶迤的山峦被一团团乌云笼罩着,没有散去的迹象,一会又下起一点雨星子。
  不远处,恍恍惚惚地看见几位打着雨伞的人正朝狗头庄方向,朝陈家大院走来。明眼人一看就是来奔丧的。
  有人开始嚷嚷起来,前面穿黑色裙装的女士不停地张望着,左顾右盼,突然步伐踌躇一下。临近门口时,有人认出是陈书记大女儿陈之荷,忙喊陈家人过来。
  穿黑色裙装的女士正是陈书记大女儿,望见自家门楣挂着黑布,明白出了大事。大女儿不禁大哭起来,好不悲恸。凤子赶快出来迎接,姐妹抱头痛哭,哭声雷动……
  凤子挽着姐姐的胳膊,抽泣地向姐姐诉说着,一阵哽咽,一阵呜呜大哭……
  大姐一家清早从省城赶来,沿途堵车倒车,还赶一段土路临晚才赶到家里。
  一进大门,看到弟弟死去,姐姐泣不成声,高一声、低一声地大哭起来,哭喊着弟弟:“弟弟啊,弟弟啊……弟弟啊,你死得好惨啊!弟弟啊!上次回来还好的,没想到……上次还好好的呀,没想到姐弟就这样阴阳离别……”边哭边念叨着,边哭边诉说着,“上次还说姐姐常回来,弟弟却这么就走了,一句话都没能说上,你就这么狠心地走啦!”一阵又呜呜地大哭起来,拉也拉不住……
  昨晚陈之山的尸体连夜被乡亲们从村电灌站抬了回来,陈书记和陈妈妈一见儿子的尸体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哭晕过好几回。两位老人哭了整整一夜,不停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也没有合眼。下午,才被邻居阿婆们劝回后屋短暂休息去了。
  之山的尸体还没有收敛,被停放在前屋门厅的过道上。整个尸体被一张白色的床单覆盖着。二姐翠芝和凤子相拥着一边哭泣,一边呼喊哥哥的名字。
  远在部队的大哥也不能赶回奔丧。一大早大队赤脚医生嫂子就前往官亭邮局发电报,还没回来。
  当大姐看到弟弟孤零零地躺在简陋的稻草褥子时更加伤心。大姐哭得撕肝裂胆,当看到弟弟身上裹着一块白布的时候,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弟弟啊!弟弟啊!”不停地呼唤着。只见大姐“扑通”跪地,长跪不起……大姐掀开弟弟的头布,看着弟弟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再也不能看他姐姐一眼……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亲人的突然离去……姐姐不住地摇晃着弟弟的头,大声地呼喊着,“弟弟啊!弟弟啊!你醒醒,醒醒啊!姐姐来迟了!姐姐来看你了!”姐姐一阵自责,一阵恍惚,一阵抽泣,一阵哽噎,不停地念叨着,“弟弟啊,弟弟,你怎么这样狠心丢下父母!怎么这样狠心丢下哥哥嫂嫂,丢下姐姐啊!”凤子也跟着跪倒在地,呜咽地哭喊起来……
  哭的最伤心的还是大姐。大姐哭诉着自己常年不在父母身边,家里辛苦的都是二弟啊,二弟代她替父母尽孝,她哭诉着,命运为何如此不公啊!一阵哽咽抽泣……
  天黑了下来。一声惊雷,乌云翻滚,又快要下暴雨了。
  乡亲们纷纷躲到屋檐下跟着落泪。只听着雷雨噼里啪啦敲打着屋顶,夜雨声悠悠不绝。
  陈之山的死让全村人都非常难过,看到这种悲壮的场面,有的老阿婆不停地用袖角揩拭着眼泪,安慰大姐不要再哭了,人走了不能复生,让死者灵魂安息吧。
  凤子也过来劝慰着姐姐。大姐一阵歇下,一阵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站在陈家的大门口也不禁地落下悲伤的眼泪……
  
  四
  
  晚上七点多钟,公社张书记在大队王书记陪同下,看望慰问陈书记一家。
  家人从里屋陈书记慢慢地搀扶出来。陈书记面容憔悴,神色黯淡,凌乱的白发还没来得及收拾,面对家里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姐姐陪着父亲见了张书记,哭诉着。陈书记声音沙哑,招呼张书记坐下。
  张书记慰问陈书记寒暄了几句,转过头告诉大队王书记说:“王书记,看看陈书记家有什么困难,大队尽可能给予抚恤安排解决。陈书记的困难就是我们的困难,做好安抚工作。”陈书记连声说谢谢张书记和王书记的关心。
  张书记握紧陈书记冰凉的双手,也落下了泪,安慰说:“陈书记作为一名老共产党员,您要照顾好自己身体,你养这么好的儿子,对于他的去世,我们感同身受也十分悲痛。之山同志十分年轻,他走了我们会记住他的,他是因公去世的……号召全公社干部群众向陈之山同志学习!……”临别时,张书记一再劝慰陈书记要保重身体,节哀顺变,搀扶陈书记坐下歇着……一夜间的雨,没有停歇。早晨六点钟,天麻麻亮,陈家哭声雷动,震撼着狗头庄,也震撼着整个张老庄村。
  知道是收敛的时间了,马上再也看不到自己的亲兄弟了,陈家女儿哭得更凶了,呜呜的哭声,划破黎明前的凝重。
  今天是陈之山出殡的日子。
  按照农村习俗,天亮前必须起灵出去。尸体马上收敛了,有人喊着:“让开道!让开道!”熙熙攘攘的人群快速躲闪着,挤到前屋狭小的过道里,门口站满了人,朝里面瞧着。
  突然从后屋走出八位披着白布抬重的壮年人,都是邻村的请来的,嘴里念叨着听不懂的咒语,快速地收敛尸体,盖上棺木,钉上长钉,用糯米黏上棺椁。只见一位经过事的长者大喝一声,用力猛跺两下棺木盖子,嘿嘿喊了几声咒语,大概安息之意,阖棺才算结束。
  鸡叫五更马上出殡了,陈家三个女儿扶棺哭喊着,哭声动地,哭得死去活来。起灵抬重的人推开她们,劝她们离开。快让亡者上路吧,这才把棺材抬了出去。天渐亮了。黑压压的乌云像一块墓碑耸立在张老庄面前,连空气都忧郁沉闷极了,仿佛瞬间压得人们透不过气来。大潜山山麓上乌云滚滚,像一只黑色猛兽呼啸而来,吞噬着这座最高的山峰。一会儿工夫,山峰像被一把巨斧削了一半,断了头似的。山雨压城城欲摧。空蒙恍惚的天际,乌云咆哮地向陈家大院袭来,仿佛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突然一声惊雷,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大的雨柱直下落,砸在陈家大院后屋的灰色瓦楞上,疯狂的大暴雨令人不禁地瑟缩起来。雨渐小了,扑簌簌的雨水仍滴滴答答落着。陈家大院那棵大枣树的叶子仍挂着雨水凝结的水珠,任风摇摆飘零,洒落一地,溅成细碎的无名粉末。
  这时,老天有眼,雨终于停了,院外打谷场上已聚集几百名给之山送别的人。起灵的人抬着陈之山的灵柩走了出来,呼喊着号子在打谷场转了三圈。陈家的老老少少,亲戚朋友,穿着素缟麻衣,有的戴着黑色的袖章,黯然神伤地跟在灵柩队伍后面,呼唤着号子……
  陈家姐妹们一阵阵哭喊着,哭声雷动。有人搀扶着陈妈妈也出来了,陈妈妈呼唤着儿子几近晕倒。陈书记声音嘶哑地跟着呼唤:“之山我儿啊,之山我儿啊,父母再见不到啦……”村民们也随着一阵哭将起来。
  陈之山的棺材停放在打谷场中央,灵柩四周摆放着乡村领导、亲戚朋友以及村里群众自发送的花圈。陈家三姐妹身着缟素,扶棺痛哭着,抽泣着,念叨着,掩面哭泣着,揩拭着悲伤的泪水,再也看不到自己一起长大的兄弟。
  张老庄的妇女、阿婆们也纷纷送上一程,流下眼泪,为之山的死扼腕痛惜。
  其他村的村民也自发地赶来为陈之山送行。
  张校长带着青峰小学的学生代表也赶到出殡现场。青峰大队、张老庄村的老老少少们都纷纷过来为陈书记儿子送行。这时天突然下起小雨,仿佛老天爷也为人世间这悲伤一幕落下眼泪。村里的老阿婆们拄着拐杖也匆匆赶了过来,大老远听到她们的哭泣声,呼喊着陈之山的名字。白发送黑发人,怎不让人伤心难过?
  上午九点整,一阵哀乐过后,追悼大会准时开始。大队王书记主持了追悼会,乡里张书记亲临追悼大会现场。张书记沉重地说:“今天是我们公社广大干部群众最悲伤的日子……”他号召广大干部群众以陈之山同志为榜样,学习陈之山同志不怕吃苦、不怕困难、敢于牺牲的崇高精神。“陈之山同志在这次抗洪救灾中,不幸献出年轻宝贵的生命,我们都非常难过……”在追悼会上,张书记几度哽咽,几度落泪。会场上村民们万分悲痛,有人大声地哭泣起来。整个追悼会沉重而肃穆,村里一位高尚善良的年轻人走了,怎不让人潸然泪下啊!陈书记儿子被安葬在张老庄向阳的山盖盖上,永远长眠在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上。
  陈书记儿子走了,全村人都非常悲伤难过。他走时太年轻了,年仅二十八岁。
  我独自行走在张老庄那片山盖盖上,一排排葱郁的老槐树依然耸立在山盖盖最高处,那熟悉的村落,袅袅的炊烟,村西口那棵百年的老槐树,村前那条淙淙流淌的小河……我的思绪突然地沉重起来,突然想到曾经的过往,想起陈之山的死,想到陈书记一家,也想到涂叔叔和小红……
  不久,陈之山的坟头将长满青草。一个普通人的名字也许会很快在人们的记忆中淡忘,但他舍生忘死的精神将化为人类不竭的力量,永远激励着这里的人们活着、前行……
  
  五
  
  陈之山的死,对我的村庄触动很大,也确实让村里的老少爷们痛心好一阵子。他们时常聚集在那棵老槐树下抽着香烟议论着。我有时在想人生的意义,人活着就是为了更多人更好地活着……陈之山的死,张老庄人十分悲痛,让我感触颇多。
  元宵节刚过,听说陈书记大儿子陈之远部队转业到县水利局副局长的岗位上。记得那年清明,是他第一次回到自己阔别已久的张老庄,迎面遇到张屠夫从集上回来,还打了招呼,寒暄几句。清明,陈之远携妻子女儿一起回来,给他亲爱的弟弟上坟。
  他来到曾经熟悉的张老庄山盖盖,往事历历,望着一座座荒冢,不知哪一冢是他弟弟安息的地方。他踌躇地望着新冢的沙丘,不堪回首。他来到弟弟坟前,泪水不住地冲出眼眶,望着弟弟的坟茔,陈之远给弟弟的坟上培了新土,递上一炷香,烧上纸钱,深深地三鞠躬,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哥哥来晚了,嘴里默默地念叨着“哥哥来晚了”。回想儿时兄弟情深,不禁悲伤起来,久久不能平静。
  遥望着西边黄沙吹落的天幕,弟弟坟头未燃尽的冥纸随风飘落。陈之远陷入沉思,眼眶一下地湿润了,久久不愿离去。记得第一次回家探亲时,弟弟和父母去官亭车站接他的情景,那是唯一一次家里团圆的日子,谁承想到那一次团圆竟成了手足兄弟永诀。
  白云悠悠,芳草萋萋。人生的很多遗憾是无法用情感来进行弥补的,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失去至亲。他强忍着内心的痛楚,遥望着远处大潜山的一缕云烟,一声叹息。
  他转脸用手帕擦拭着眼角的泪珠,轻轻地告诉妻子和女儿:“我们走吧,回去吧,爸妈还在家等我们呢……”
  几十年过去了,岁月留痕,山河无恙。当年英俊的小伙子不见了,但陈之远仍不失一位军人的气质和情怀,依然挺拔伟岸,他理了理不经意被风吹乱的凌乱头发。人过中年,两鬓斑白,时光真快啊!这些年,他想了很多很多,他与妻子不止一次商量过回家,怀着对家乡的无限眷恋,对父母多年的愧疚,最终还是选择了回来。
  回到自己熟悉的那片土地,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让他倍感亲切。他利用这次回来的机会,顺便看看自己一双年迈的双亲。父母都老了,感激他们多年的养育之恩。其实,像陈之远这样的师团级干部完全可以有人生更好的选择,可以去双拥大城市工作;而他却选择回到偏僻的乡村县城、自己的家乡……一来为家乡的改革开放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二来也尽一些孝道之心,照顾自己年迈的父母。他没有想得太多……
  回想十几岁自己参军在外,这些年亏欠父母的太多太多。陈之远曾写信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父亲,陈书记对大儿子的举动非常赞同,他认为自己的儿子做得对。对于二儿子陈之山的去世,对陈书记确实打击很大,最终陈书记还是走出了这段阴影,作为一名老共产党员陈书记,他想得更多更远……
  一开始陈妈妈对失去二儿子非常悲痛,经常以泪洗脸,走不出来,常到之山的坟头上哭泣。陈书记苦苦地劝过老伴,但劝不住,人死了不能复生。后来省城大女儿把父母接去合肥过了一程,陈妈妈才慢慢地地缓过劲来,从悲伤中走了出来。
  对于陈家的变故,全村人都十分难过,陈家大院比以往确实冷清了许多,村里人也很少再去陈家串门。一次放假,我遇见陈书记跟他打招呼,多年不见,不禁怅然,发现陈书记一下子老了许多,差点没能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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