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涂叔叔
作品名称:槐 作者:叶新和 发布时间:2022-07-09 20:07:57 字数:5129
一
涂叔叔家已断粮一个多月。每年这个季节都是涂叔叔家最难熬的。
上一周涂妈妈来我家借粮,母亲借了两担稻谷让她回家救急。
最近全村人都忙着在水库工地上干活,也不得闲到众兴集唐油坊油厂担两担稻子去碾米,家里的米缸也所剩无余。
整天看到涂叔叔家小红,一到饭点的时候,就在水库大坝转悠要饭的身影。小红不停地呼喊着,声音低沉:“叔叔给点,叔叔给点……”其实小红家好长时间没米下锅了。一天,我也背着一个米口袋,学着小红下乡讨饭,靠着别人家的门旁,饿得抖抖索索的,整整一天啥也没要到,饿得我差点虚脱。回来还被我在村里当干部的六叔狠狠地臭骂一通。仿佛丢了他脸面似的。
陈家大院每天准备着工地的午饭。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
我们抢先来到陈家大院。做午饭的阿婆正准备着送往水库工地的饭菜……
阿婆见到又是小红,真的来气,大声嚷嚷:“又是你!怎么又来了!像个野孩子,又来蹭饭!家里大人呢……”一点也不客气。
说着说着,阿婆愠怒地把我们的饭盆一下夺了过去……
其实,老阿婆是一位好心人。她白刀嘴,豆腐心,心肠可软啦。小红每次都抓住阿婆脆弱的心理,总是厚着脸皮,一声不吭地低着头,让阿婆数落。他知道她会帮我们去打饭的,他非常笃定。
果真阿婆马上放低声音,叮嘱道:“下次不要再来啦!小红你俩给听好啦,如果再见到我会不客气的……”
我们答应着:“嗯嗯,好好……”
一出门,我们就忘了。
最终阿婆从大木桶盛了满满一大勺猪肉烧萝卜,心疼地说了一句:“看你们这些小屁孩子,也蛮可怜的……”我们提着饭盒,边吃边笑着,屁颠屁颠地离开陈家大院。当我们赶到水库大坝时,大坝上的高音大喇叭不时地传来女播音员清脆嘹亮的声音,正在播送当天最新新闻。播报刚才工地上出现一幕幕激动人心的事迹,不停地滚动播放着……听着听着原来是涂叔叔因过度劳累倒在血泊里的事迹……
突然听到涂叔叔的名字,我们一阵愕然。
后来才知道,涂叔叔因劳累过度,大吐血、昏倒在大坝工地上,已被村民们紧急送往区卫生院去了。
大坝上仍流着涂叔叔刚才咯出未干的血迹……
村子里一直知道涂叔叔有着老胃病,时好时坏。据说是抗美援朝时留下的病根子。
一九五〇年爆发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战争。朝鲜的气候寒冷恶劣,战争是残酷的。志愿军战士涂叔叔冲在前沿阵地,每天靠吃草根树皮和冰雪充饥。
年轻时涂叔叔就经常胃痛扎心,常向我父亲拿一点复方胃友的西药。父亲过去也有胃病,常备用这些药品。
有时涂叔叔胃痛得实在坚持不住,才到大队卫生室找陈书记家赤脚医生儿媳妇开点胃药。涂叔叔胃病严重时还便血,是涂妈妈帮洗涂叔叔短裤时才被发现。涂妈妈非常生气,回家坚决要带涂叔叔上医院看病,涂叔叔却说小病小灾,还辩称只要吃五谷杂粮,谁不生胃病?这为他从不去医院看医生找到依据。
有时干活时涂叔叔胃痛发作,痛得钻心,直不起腰杆。他弯下腰从鼓鼓囊囊的布口袋里,掏出备好的生花生米和炒熟的黄豆,吃上几颗,可缓解一下胃痛。后来我学医,考虑涂叔叔可能患有溃疡病,时常胃痛发作。
我父亲曾劝他到大医院看看,小洞要补,不要酿成大病。他说没事,一般小毛病,慢慢会好。
直到这次在水库工地上大呕血,差点威胁到生命,才引起重视。
当我们赶到区卫生院时,涂叔叔正在紧急抢救之中。
涂叔叔躺在抢救室的病榻上,面色苍白,两目紧闭着。刚经历一次大的抢救还没有苏醒。陈书记和我父亲坐在涂叔叔跟前,紧握着涂叔叔冰凉的双手。显示屏上显示着他的心率和血压。输液架上正在给涂叔叔输血。
夜晚,只听见输血的“滴答滴答”声音,非常清晰,清晰得仿佛都能听到涂叔叔心灵的颤抖。不一会儿,涂叔叔醒了。
涂叔叔睁开疲惫的双眼,有气无力地想说话。
当看到涂妈妈、小红、陈书记及我父亲坐在身边,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流到疲惫的脸颊,流到那张被岁月留痕的憔悴的双颊……涂妈妈和小红忙凑到跟前:“老涂怎么啦?”涂妈妈心疼地问着。见涂妈妈流着眼泪,不住地用衣襟擦拭着。小红也跟着哭了起来:“爸爸怎么啦?爸爸怎么啦?”涂妈妈正想给涂叔叔喂水,却被过来的医生制止了。
医生告诉患者:患者需要安静休息,禁食!
现在病人的病情还不稳定,医生再三劝说家人,不要情绪激动,不要在病人面前哭泣。最后医生只允许涂妈妈和小红等家属在此陪护,让我们离开了。父亲和陈书记走到卫生院外,不停地抽着烟,叹着气,望着星空。
想到涂叔叔这几年的一些境遇;想到涂叔叔家这几年生活上的困难;也想到涂叔叔作为一名抗美援朝老兵的优秀品质。
村里感到很愧疚,没能给予一位退伍老兵的适当照顾……像涂叔叔这样的老兵,一直在我们村里默默无闻,任劳任怨……
冬天的夜晚澄清而高远,一弯冷月挂在天穹,让人瑟瑟颤栗。
陈书记和我父亲走到医生办公室,询问涂叔叔的病情。医生告诉说:“患者消化道大出血,现在病情稍微稳定,还需要安静和静养。”父亲和陈书记透过玻璃窗厚厚的玻璃,望着涂叔叔安静地入睡,他们这才放心地回去……
二
涂叔叔出院那天,父亲和陈书记及村里人都去看他。
涂叔叔大病初愈,身体极度虚弱,每天只能进一点米糊和面条这些柔软的食物。他还患有严重贫血。村里人送来鸡仔和鸡蛋想让他补补身子,都被涂妈妈婉拒了。
这次涂叔叔病得不轻,还需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一个傍晚,听涂妈妈跟我母亲唠叨半天,隐隐约约地听到涂叔叔这次得了重病,连进食吞咽都感到困难,总感觉到上腹部及胸口有什么东西堵住似的,吃什么吐什么。
那天我母亲还安慰涂妈妈几句,说:“涂大哥这次遭罪了,让他好好休息休息吧,以后别再让他再累着。小红也渐渐大了,可让小红帮帮做做啦。”涂妈妈与我母亲无话不说,形同姐妹,遇到难心事总会找我母亲絮叨絮叨。
那次涂叔叔消化道大出血,可大伤元气。出院后一直躺在家里,没见出门。
春节过后,陈书记和我父亲代表村里一起探望涂叔叔,顺便给涂叔叔拜年。
一个多月没见涂叔叔,涂叔叔消瘦许多,瘦骨嶙峋,挺让人难过的。
听涂妈妈说:“老涂出院后,一吃就吐,每天只能进一些米汤面条。”陈书记和我父亲来到涂叔叔床边,看到涂叔叔病成这样,心情一下凝重起来。陈书记安慰涂叔叔说:“老涂啊,这次您遭罪了,这病来如山倒,祛病如抽丝。您可要好好养病,慢慢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能硬挺了,岁月不饶人……”
那是年后涂妈妈第一次扶着涂叔叔到床边坐坐。
涂叔叔忙招呼小红,快给二位长辈倒茶。
陈书记坐下示意他躺下来,我们自己来,陈书记握住涂叔叔的双手说:“您别累着,老涂啊,您还是快躺下吧,还很虚弱,我们来看看你,一会就走……”
涂叔叔不肯,说要陪陈书记和我父亲说一会话。大过年的,还要留他们吃饭,被陈书记婉拒了。
涂叔叔还十分虚弱,坐了一会,就出着虚汗,支撑不住。
父亲眼尖,示意陈书记:“陈书记,让涂大哥先休息吧,下次我们再来……”
涂妈妈忙喊来小红,大家一阵又把涂叔叔扶到床上,半天才缓过劲来。
陈书记说:“老涂啊!您慢着躺下,好好休养,安心养病,不要再累着。我们下次再过来看您。”
说着,陈书记和我父亲与涂叔叔、涂妈妈以及小红打了招呼,就离开了。
二月的早春,立春过后就是雨水,春寒料峭。
十五的元宵节刚过,农村仍年味十足。各村子忙玩龙灯,热闹非凡。可涂叔叔一家却高兴不起来。
一大早,涂妈妈及小红陪着涂叔叔,大包小包地乘汽车大巴到省城医院看病。
到了省城,陈书记已托女儿之荷给予照应。过完年大医院病人拥挤,人满为患,一床难求。陈书记大女儿陈之荷提前约好大夫,当天涂叔叔住上院完成各项检查,还算顺利。
下午,检查结果一出来如晴天霹雳,说涂叔叔贲门癌,已经转移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涂妈妈和小红一下接受不了。涂妈妈呜呜地哭泣,医院里又不敢哭出声来,痛苦憋在肚里。小红扶着涂妈妈一筹莫展,不知所措,一下慌了神,也没了主意。
陈之荷安慰着涂妈妈和小红:“涂妈妈,小红,我问了医生,医生还是建议尽早手术,还有一些希望。”你们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涂叔叔家经济实在太困难,光手术费就是一笔不小费用。
最后还是陈书记发动乡里乡亲七凑八凑,才把手术费凑齐。省城陈之荷的公公这次帮了大忙,还亲自帮助涂叔叔联系省城最好的手术大夫。最终手术十分顺利。
手术那天,村里陈书记、我父亲及乡亲们都过来看望涂叔叔。
涂叔叔早晨七点准时被接进手术室。
直到下午一点多钟才缓慢地从手术室推了出来。出来时涂叔叔面色苍白、戴着呼吸机面罩,还没苏醒,由手术室护士和护工推着上了病房。
张老庄村的乡亲、涂妈妈及小红一下子围了上来,想看个究竟。
陈书记悄悄地让女儿问问大夫:“手术怎么样?顺利不顺利?”
大夫说:“病人的手术很成功,但病情拖得时间太长,肿瘤已广泛转移,清除完病灶,手术时间长了一些;可能还会复发,预后不好,术后还需要化疗……”
一波三折。涂叔叔闯过手术难关。
涂叔叔经过手术化疗后,一度身体恢复不错,还能吃一些柔软的米饭及面条之类。
一次我放学回来,涂叔叔大老远看见我,和我打招呼。
“晓明,回来啦!”
“是的,涂叔叔。”
“出来走走。”
“涂叔叔这次手术很成功啊!比上次见您好多了!”
“是的,晓明,现在能吃点柔和的饭了,是你涂妈妈照顾得好。”
“是的,上次回来听我妈说,这次幸亏涂妈妈细心照顾,涂妈妈挺不容易的。”
“以前以为是老毛病,简单的胃病,没想到……我也算九死一生,死过一回。”
“哪能,涂叔叔不好好的吗?”
“这次幸亏你爸和陈书记,还有乡里乡亲的……感谢他们!”
我说:“邻居有难,互相关照,应该的,涂叔叔不要往心里去。”
……
那时我知道涂叔叔能下地帮涂妈妈做一点轻活或收拾家务。那时小红已是涂家的顶梁柱了,重活轻活都是小红帮做。家里突然变故,让小红一下成熟了许多,小红也挺不容易。
最后我还叮嘱一句:“小红已经长大了,能帮您做一些重的体力活,您涂叔叔可歇歇呐。”涂叔叔说:“现在家里的重活都交给小红了。”
望着涂叔叔渐渐远去的背影,我感到一些欣慰。
人世间总有八八九九不尽如人意,总有这样或那样的疙疙瘩瘩、坎坎坷坷,但终归都能过得去,没有过不去的坎。
我的村庄山盖盖的几十户人家,他们质朴、善良与温暖的品质一直感动着我,指引着我,温暖着我。一方有难、守望相助的情怀,让我感受到人间大爱。这种爱一直支撑着这里的人们好好活着。因为有爱,在陈书记和全村人的关心帮助下,涂叔叔一家最终度过最困难的时候,跨过那段黎明前的黑夜,所以涂叔叔是幸福的,温暖的。
之后为了减轻家里负担,涂叔叔挑起货郎担子到乡下转悠,走街串巷,收一些鹅毛鸭毛等杂货,让小红卖到官亭收购站,以贴补家用。涂叔叔总算过上一段安宁温暖的时光。
那段日子,涂叔叔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常到老槐树下卸下货郎担子歇一歇,和大伙儿聊聊家长里短、七七八八。村里人都夸涂叔叔手术恢复不错,又回到以前的状态;还开涂叔叔玩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涂叔叔一个劲地笑哈哈,夸赞一切功劳都是涂妈妈照顾得好。涂叔叔也非常感谢陈书记和乡里乡亲凑钱帮他做手术。涂叔叔是一位有情怀懂得感恩的人。
遇到熟人,涂叔叔总是一脸堆笑,打着招呼。这样涂叔叔也好了几年。
一九七八年五月,涂叔叔的肿瘤复发,又住进医院。
这次没上次那么幸运,癌症已广泛转移。医生说:“患者的病情已是晚期,医院也无能为力,让他回去能吃什么,就让他吃什么……”
回来听小红说涂叔叔肿瘤已全身转移。晚期靠止痛药度日,非常可怜。
涂妈妈天天服侍涂叔叔,一夜间青丝头变白发,涂妈妈这些年的煎熬很让我们晚辈十分同情。
一次我放学回家,差点都没能认出来涂妈妈,倒是涂妈妈先打的招呼,我一阵惊诧回过神才敢认出是涂妈妈。
小红天天到池塘里钓鱼,煨一些鱼汤让涂叔叔调养身体。那时涂叔叔已不能吃饭了。
一次父亲让我给涂叔叔送一只老母鸡,补补身子,被小红婉拒了。那时涂叔叔吃不进任何东西。晚期的病魔已把涂叔叔折磨得瘦骨嶙峋,骨瘦如柴,肚子膨隆非常可怜。
临终前涂叔叔全身黄疸,腹部膨隆得像鼓一样,入殓时非常困难,任何人看了都非常伤心难过。
小红倒非常孝顺,说涂叔叔生前非常喜欢热闹,请来了吹鼓手送他爸爸一程,希望死后也热热闹闹离去。小红哭诉着说:“俺爸十八岁当兵,辛辛苦苦,可怜一世,临终嘱咐丧事从简,只留下两枚弹片和一张二级军残证。”我听了不禁悲伤起来,涂叔叔从小看我长大,一直是我心目中顶天立地的英雄,我对涂叔叔充满无限悲伤和崇敬之情。
涂叔叔停灵三天就草草入葬。
出殡那天,大家的情绪都非常悲伤和低落。陈书记和我父亲及全村的乡亲都过来给涂叔叔送行,送涂叔叔一程。小红手持白色引路幡走在最前面念叨着;涂妈妈及小红几个弟弟,披麻戴孝,一身缟素,扶棺痛哭,哭喊着:“爸爸,爸爸,你走了全家人都想你啊,孤单时常回来看看啊……”
鼓乐在灵柩后面吹吹打打“呜呜咽咽……”一阵呜呜大哭,非常凄凉。但愿九泉底下没有痛苦。
涂叔叔被安葬在山盖盖的向阳处。
一位刚直不阿、铮铮铁骨的汉子走了;一位我见到的最有情怀、最有担当的人走了;我的村庄最崇敬的人走了,永远走了……愿我们的涂叔叔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