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第十一章 不寻常时代

第十一章 不寻常时代

作品名称:      作者:叶新和      发布时间:2022-07-03 01:23:48      字数:14004

  一
  
  远远近近地,一辆绿色吉普车正沿着青峰平塘大坝快速驶来,车轮在这条刚修的泥土公路上溅起一溜白色的烟雾。
  去年年底,兴修水利时,才对这个大坝又进行得加高加固,还临时修建了一条通往青峰小学的土公路。其实每年的洪水,一夜间就会把这条大坝冲出个大豁口,洪水倾泻而下。有时对岸的孩子过不来,近一半的同学不能到校上课。
  透过车的厚厚窗玻璃,一眼望去,南面巍峨的大潜山山麓迷迷糊糊地渐渐出现在张书记的视野里。张书记刚从县城开完会回来,第一时间要到青峰大队传达最新的会议精神,顺道青峰小学看看刚来这里工作的儿子张老师。
  张校长调到青峰小学后不久,就赶上“批林批孔”的整风运动。那时革委会已经进驻学校,从批判“孔孟之道”,又进一步发展为“评法批儒”,社会气氛相当紧张。当年的“批林批孔”明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大家都心知肚明,小心谨慎,不敢随便乱说乱动。
  那一年,是一九七四年。
  半夜里,父亲突然把我喊了起来,说有紧急任务,让我赶紧起来帮忙写一张大字报。那时我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童,才刚刚开始学写毛笔字。煤油灯下歪歪斜斜地抄着父亲从哪里弄来的纸头,都是划分界限、深入批判之类。据说表哥那晚也写了一夜的大字报,说是明天青峰小学要张贴我们村的大字报,有重要领导要来视察。
  那时深入开展批林批孔运动如火如荼。根据上级指示,张书记在青峰小学千人群众批判大会上,作了批林批孔整风运动的现场报告。那天的主席台上,坐着大队王书记及张老庄村陈书记等干部。青年代表纷纷上台发言,个个慷慨激昂,发表一篇篇战斗檄文。
  大会上还表演了青峰小学的文艺节目。我们参演的都是一些批判“孔孟之道”的快板书、三句半和相声“数来宝”之类,气氛表面上还风平浪静,但一些敏感的人士早已嗅到一些非同寻常的气味。
  一位三年级小朋友上台演出,一看台下一千多人,一下懵了。从没见过这么声势浩大的阵势,小朋友竹板一打,刚说两句台词:“打竹板,数来宝,各位领导您……您们好……”突然一紧张,竟忘词了,吓得嚎啕大哭起来,还吓尿裤子,台下一阵哄堂大笑。张校长急中生智地一个箭步跃上台去,接过快板,才救了场。
  小朋友们战战兢兢,后来张校长不停地安慰学生,小朋友才如释重负。但最终还是丢了学校脸面,好在公社书记是张校长自己父亲。
  
  转眼间五一劳动节快到了。天开始热了起来,学校也开始午睡。
  那年,从农村到城市,全国各地纷纷开展多种形式的文艺汇演,热烈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的到来,受到广大年轻人的欢迎。学校也开始天天排练“批林批孔”、样板戏和快板书等文艺节目,准备参加公社文艺汇演。
  五一劳动节过后,天气越来越热。同学们半天上课,半天排练。每天同学们都累得汗津津的,这一出汗,课堂上就容易犯困打盹。
  中午,学校开始午睡了。我正趴在课桌上午睡,被同桌的小胖子给弄醒了。我们在教室里嬉戏打闹着,被开门进来的张校长发现,罚我们俩教室外站着。中午炽热的太阳,晒得小胖子快虚脱了,班长忙喊来老师。老师担心我们中暑,只好又让我们重回教室。
  约下午两点钟,快上课了。
  见我没醒来,张校长以为我中暑,忙在我额头上敷上一块湿毛巾,然后拿来凉水帮我擦洗,在我耳畔不时地呼喊我的名字。见我仍没回应,这可急坏了张校长。
  因马上上课,张校长也顾及不暇,索性把我晾到教室阴凉处躺着,喊来一位女老师看着。
  一会儿,迷迷糊糊地听到张老师在隔壁班上读着铁人王进喜《第一口油井》“需要四辆吊车一起搬运……”的声音。一会儿,恍恍惚惚地,看到一位女老师,来来回回地给我喂水,又用湿毛巾不停地擦拭着,喊着“晓明,醒醒,晓明,醒醒……”见我仍不醒,有人低声嚷嚷着:“快喊医生吧。”
  一会有人喊来大队医务室陈书记家赤脚医生儿媳妇。
  赤脚医生看了,考虑中暑,给我服了仁丹。不知是谁还从乡下买来西瓜,喂了我几口西瓜汁。张老师担心出现状况,急忙通知我父母过来。
  父母贴近耳边不停地喊我,掐人中穴。见我仍不见醒来,张校长更着急,怕出事,急切地催我父亲赶紧去二里地众兴集卫生院就医。
  这才想到找医术高明的刘胖子——刘爷爷。
  刘爷爷是方圆几十里的名医,声名远扬,家住众兴集西边的一条小街弄堂里,开着一家中药铺。刘爷爷个头不高,矮胖矮胖的,大背头,油光可鉴,脸色红润,戴着一副宽边眼镜。平时坐堂就诊,求医者络绎不绝。他是解放前的老军医,兼营中药,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走路时不太方便。经常看到他身着一件银灰色上衣,走街串户。这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知道他,熟悉他。他医德高尚,廉洁行医,从不收礼。刘爷爷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大家都称他刘先生。这“先生”称呼是对刘爷爷最高的褒奖。传统中只有教师和医生称谓为“先生”。他在这一带老百姓心目中有口皆碑,称誉有加。
  父亲背我走到半道,我突然醒来,忙问父亲:“你背我去哪里?干吗……”父亲说:“去众兴集,你可能中暑,带你去刘爷爷家看看……”我半信半疑。
  到了众兴集刘爷爷家,刘爷爷正在坐堂就诊。父亲让我赶忙喊:“刘爷爷好!”刘爷爷转身应了一声:“小朋友好!”他圆圆的脸,一脸堆笑,和蔼可亲地问道,“小朋友怎么啦?”
  父亲告诉刘爷爷:“今天中午孩子被老师罚站,可能中暑了。”
  刘爷爷摸了摸我的额头,量了量体温,听听心脏和肺部,看看咽部和舌苔,搭了脉象,好像没发现什么,问我:“小朋友,哪里不舒服啊?”
  我摇了摇头。刘爷爷心里已明白十有八九。刘爷爷又转过身告诉我父亲:“小朋友没啥事,也不要吃药,回去多喝水。”
  父亲这才放心,谢了刘爷爷。又把我背了回来。
  第二天我高高兴兴地又去上学了。
  后来,公社组织了所有中小学生参加“批林批孔”文艺节目汇演,说有公社革委会重要领导将要参加,各学校都十分重视。
  当时样板戏、快板书非常流行。《红灯记》铁梅的形象深入人心。家家都挂着李铁梅标识的挂历,铁梅身穿蓝色长裤,红色上衣,精神饱满,两眼瞪圆,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正前方,右手高举红灯,左手握拳,怒火从胸中燃烧。李铁梅《红灯记》是那个时代最深的印记。
  大多数学校一般自选样板戏作为参演节目,希望能拔得头筹。青峰小学地处偏僻乡村,由于文艺基础薄弱,上次汇演快板书出洋相的阴影仍留在心里,所以这次排练的节目明显感到信心不足。学校为保险起见,最终选中我和小胖子表演《报菜名》的相声,作为参加汇演节目,并提出要求一定要演出成功!
  那段日子,我们天天泡在张校长办公室里排练,背台词。有时实在背不下来,中午张老师还不让我们回去吃饭。
  五月中旬的某天,一大早由学校张校长亲自带队在公社中学的大操场集合。我们在操场上足足等了两个多钟头,一辆罩着军用帆布的汽车才姗姗来迟。然后所有人乘着这辆军用汽车颠颠簸簸地朝大潜山脚下驶去。坐在车上,大家默不作声,只见张校长目光严肃地盯着车的后面。随风飘来汽车尾气未燃尽的难闻气味,让全车人窒息得快要吐了。
  一会儿到达大潜山山脚下。
  那天,天空碧蓝碧蓝的,万里无云。映山红已开满了山坡,正是山花烂漫的时节。
  我们从山脚背面沿着林间小道开始爬山。太阳已升到头顶,阳光透过绿荫发出绿光。一会到了半山腰,薄雾缭绕,缥缈的烟云笼罩着山尖,宛如人间仙境一般。满目粗壮茂密的林木,如松木、杉木及樟木等,参差不齐,高耸入云,宛如一幅精美的西方油画,非常壮观。
  一路上我们唱着很野的山歌,放飞着自己,不急不慢地往山顶上爬去。我们都是山里的野孩子,爬山还是轻轻松松的。途中,几声野鸡和山雀嘎嘎地欢叫,我们仿佛还遇见一只惊悚的野兔从身边悄悄地溜过。
  当我们爬过一处山崖边,胖子说:“累了,歇一歇,喝点水。”我也累了,喘着气,却不想休息。我们搬开一处石头,看到一只张牙舞爪的蜈蚣。胖子最怕蜈蚣了,他大声叫嚷着:“怕怕,打死它。”只见他抡起石块狠狠地砸向那只张牙舞爪的蜈蚣;冷不防我们又遇到像《白蛇传》中白娘子妹妹一样的一条青蛇,青蛇昂着高傲的头,与我们对峙半天,把我们吓个半死。谁知青蛇其实也早已受惊,它似乎已经感知到人类的愤怒,惶恐恐地朝山崖下快速逃离,一溜烟不见了。
  这时,张校长已跟了上来。问我们干吗,催我们赶紧快点,说其他队伍都上去了。
  我们迎着密密松针中透过的几束模模糊糊的光芒,穿过稠密的森林,终于看到一方蔚蓝的天空,心境顿时舒展开来。
  当我们爬上山顶时,很多队伍早就到了。只见山巅上红旗招展,不时地传来公社潘委员家美女播音员的声音:“各位领队请注意啦!各位领队请注意啦!请带好自己的同学,马上开始点名。到的,请直接举手喊‘到’!听明白了吗?”有小朋友喊道:“听明白了!”
  一会儿,播音员举着高音喇叭开始喊着:“各位老师同学,到,请举手!现在开始清点人数。”
  马上一场精彩的文艺汇演即将在这里举行。
  这是我和小胖子第一次登上大潜山山巅,顿时感到有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迈。那次我们《报菜名》的相声还获得公社表演优秀奖。那张奖状一直挂在校长办公室的墙上。
  至今我还记得《报菜名》的一些片段:
  炒肉丝、炒肉片、干炒鱼、烧鱼片、火烧鲤鱼味道鲜……
  有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
  
  二
  
  那一年,村里的大喇叭几乎每天播报着批林批孔运动的社论和消息。一到晚上社员们悉聚陈家大院参加各种各样的批判会,一起学习报纸上的社论。农业生产一度受到一些影响。
  惊蛰过后,又过春分。那时国际形势比较紧张,“深挖洞,广积粮”,多打粮食成为最紧迫的任务。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东海女民兵的画报,还有报纸社论,花花绿绿地,密密麻麻地贴满卧室的墙上。早上,我赖在床上,也能看懂这些红字社论的内容。根据上面指示,村子已开始要求充分利用自然资源和劳动力资源,种植双季稻,增加粮食产量。但江淮地区属温带气候,由于日照时间不足,不适合种植这种双季稻,尤其晚稻收成甚低,加之病虫害危害,完全靠农药维持着。
  后来,突然来了几位穿绿军装的年轻人,指导农业生产,说是农业学大寨搞“科学种田”。现场采取机械挂线,测量禾苗的行距、株距,指导村民生产,还由专人记录,完全违背老农一贯的种稻经验。村里一代一代传下来、祖祖辈辈种植水稻的经验还是相当丰富的,无论从选种到育种都有一套成熟的办法……
  而“科学种田”的秧苗太过稠密,违背植物的生长、分裂规律。但村里没人敢站出来反对,连天不怕地不怕、愣头愣脑的二赖子,也早就躲得无影无踪,老实得不敢放半个闷屁;平时村里就他胆大,现在人前人后也格外小心。最终秋收大片良田荒芜,秧苗枯死,抽不了穗,竟颗粒无收,人为造成悲剧。
  陈书记和我父亲私底下聊过,埋怨过,也无能为力;只能唉声叹气,感到无比憋屈。
  一次仗义的陈书记实在看不下去了,为种庄稼竟与某穿军装的年轻人吵了起来。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当天被公社革委会叫去谈话。据说王书记亲自把陈书记从秧田里喊了上来。村里人面面相觑一下紧张起来,担心陈书记这次凶多吉少,可能回不来了。
  晌午老槐树底下一群人坐在石阶上,嘀嘀咕咕、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村里人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幸亏陈书记亲家——公社张书记还在位上。尽管那时革委会掌权,张书记实际靠边站,没有实权,但张书记抹下面子多多少少还能说上话。若是一般群众恐怕事与愿违,不好收场。
  傍晚,有人放牛归来瞧见我们陈书记和一直在集市上杀猪的张屠夫,两人一前一后,手抄背后回来了,沿着那条不知走过多少次的“大裤衩”岔路口,抽着香烟,有说有笑的,好像什么事没有发生一样。
  村里人端着晚饭碗,眼睛睁得大大的,想看个究竟。有人在山盖盖上惊讶地看清是陈书记回来了,大呼小叫的,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一下松弛了。
  那晚没有月亮,是乌云惹的祸。
  后来村里再没人敢多说话,老百姓的生活越来越清苦。
  入秋,有人偷偷地在菜畦地种植高帮冬花菜——一种耐寒植物。这冬花菜块头很大。那时粮食已很紧缺,搭配一点米,做一顿冬花菜饭,可满足一家好几口人吃饭,度过那个寒冷的冬季。
  父亲有一种模糊的预感,且这种预感越来越清晰。
  父亲担心没有走远的饥荒时期还会回来,自家竹园后面那块偷种的自留地可能也保不住。其实先前栽的十几棵梨树和杏树早已挂果了。有几棵树上还让豆角蔓子缠爬上去,长满长豆荚既可家用,也可夏季遮荫凉。
  后来父亲的预感果真得到灵验。
  听老人说自然灾害那年我们村死过人。
  村里人瞒报粮食害得全村人靠吃河边那棵老榆树叶活了下来。村里曾有一位佝偻瘦弱的毛孩子,一说话就笑,非常可爱,全村人都喜欢他。一次他偷了生产队粮仓的山芋,被夜间巡更看粮的人捉住。孩子非常可怜,不住地啜泣,流着长鼻涕,喊着爸爸妈妈,撕肝裂胆。可那一年他家依然被扣了很长时间的粮食。
  后来上面来村里检查,生产队长竟把他家的门给锁上了。好几天后队长半夜上茅房时才想起打开,已酿成悲剧。全村人发现一家人抱在一起饿死的惨状。那位孩子收殓的时候,眼睛瞪着又大又圆,始终没能闭合。全村人都记得那一幕,孩子的眼角挂着一行无望的眼泪,泪珠凝固在他那稚嫩的脸颊上。村里老人慢慢地试图把他眼睑抹下,却怎么也抹不下去。一位老人边抹着边哭着。全村人都知道他是屈死鬼,都哭了。
  父亲经常给我们讲那时村里的故事,时刻提醒我们,珍惜饭桌上每一粒粮食。从小我们都养成吃饭时饭碗干干净净,一粒米饭都不剩的习惯。
  后来,父亲为贴补家用,还在自留地进一步拓荒,栽了一些易于挂果的南瓜。
  放学回来,我喜欢独自去自留地里转悠,给南瓜浇水施肥,修修剪剪。一段时间南瓜秧长势茁壮,嫩嫩的藤蔓缠绕着枝头攀援而上,给人一种生机盎然的感觉;葱茏的南瓜叶子,硕大得像一把把绿色小伞,笼罩着一朵朵盛开的黄花,以防被炽热的阳光晒蔫了;黄蕊上的蜜蜂嗡嗡地叫着,见有人来,一下子又飞远了;有的藤蔓已结出圆圆的南瓜来,像小足球似的挂在枝头上,非常喜人。家人看到自留地的瓜果,掩不住的喜悦溢满心头。自留地还是解决了老百姓的一些困难,成了村子里农民菜篮子的一些保障,但好景不长。
  一个放学的傍晚,回到家里发现自留地的南瓜不见了。一棵棵嫩南瓜断了根蔓,蔫了一地,颇让人心疼的。
  我急切地跑过去问我父亲,只见他独自倚在窗台前,紧锁眉头,长吁短叹;抽着半截快要燃尽的烟头,一呼一吸地吐着浓浓的烟雾,掩着半边被痛苦扭曲的脸庞,满脸的忧郁和愁绪。一会儿,又猛吸一口,目不转睛地眺望着远处的天空,任凭吐出的烟气弥漫着。
  一阵黑色的阴风吹过来一朵黑云,又吹了回去。
  季节已是由夏入秋,天色黯淡,灰蒙蒙的。远处几处褐色的浮云飘来飘去,像幽灵似的盘旋在张老庄的上空。突然父亲“啊”了一声。我走上前去想看个究竟,问父亲一声:“怎么啦!”父亲说:“被烟屁股烫了手了……”我见爸爸手上的伤势不是十分严重,忍不住问道:“爸爸,爸爸,我们家的南瓜怎么没啦,被铲了?”父亲声音低沉地说:“被铲了。今天公社一帮人来了,说是要铲除资本主义尾巴,自留地一律不再让种,全村的自留地都被铲了……”
  小小的年纪,带着这些迷惑不解,像一团阴影,笼罩着幼小的心田。父亲的担心和忧虑不无道理……
  
  三
  
  记得一九七六年是我们国家最不幸的日子。那一年我们敬爱的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溘然长逝,全国各族人民都处在无限的悲痛之中。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我们村的老少爷们都不约而同地来到陈书记家,悉聚在陈家大院等候着收看现场实况转播。
  上午九时许,整个院子里气氛凝重,大家守候在电视机旁,静静地等候,鸦雀无声。
  画面上呈现的哀乐低回,缅怀伟大领袖毛主席光辉的一生。当看到我们敬爱的毛主席安详地躺在水晶棺内,身上覆盖着鲜艳的中国共产党党旗的画面的时候,全村男女老少哭声雷动,悲痛欲绝。
  我们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永远离开了我们,山河哽咽,举国悲恸……
  很快公社革委会入驻我们村子。
  青峰小学设为纪念毛主席的吊唁灵堂,一排排花圈已摆满在灵堂内,灵堂前面摆放着苍松翠柏。挽联上方写着:我们敬爱的伟大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永垂不朽!花圈正上方悬挂着毛泽东主席的巨幅画像,画像四周被黑幔覆盖着,黑幔上镶嵌着白色花瓣。在画像正上方悬挂着一朵大的白色纸花,气氛凝重肃穆。
  一阵哀乐响起,村民们前往毛主席纪念堂鞠躬吊唁,纪念堂每天接待着上千名凭吊的人们。
  非常时期,村里还是发生一件极不寻常的事情。
  村西头豆腐店的江大爷与下放知青开了一句不大不小的玩笑,还发生了口角。也许说了不该说的话,却被下放知青上纲上线告到公社革委会。父亲与陈书记连夜跑到公社革委会办公室与革委会领导交涉。领导口头答应说:“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再追究。你们可以回去了。”
  半夜凌晨突然出现状况,江家大院围墙外突然停放了一辆警车,车灯不停地闪亮。突然从车里跳下几位荷枪的执法人员。一阵嘈杂和喧闹声后,江大爷还是被革委会的民兵给带走了。
  一阵警车长鸣,伴着一阵犬吠,村里人才知道江大爷出事了。张老庄村一下子像地震似的。
  第二天一早,村前那棵老槐树下,早已聚集了全村的老少爷们。大家端着早饭碗,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太阳老高都不愿回去。其实他们回去也无事可做,这种生活状态也习以为常。几杆有头有脸的老烟枪们蹲在老槐树下,吐着一圈一圈浓浓的烟雾,嚼着舌头;有的长舌妇大声嘟嚷着;更有刻薄的毒舌们阴阳怪气地没安好心,说着风凉话……
  这个时候江大爷偏偏遇到这种棘手倒霉的事情。“屋漏偏逢连夜雨,沉船又遇打头风。”人要是倒霉,连喝水都塞牙。
  只见江大爷家大门紧闭着,仿佛隐隐约约地听到家人的哭声。这天快塌下来了,一家儿女却没了主意,也乱成一团,哭成一团……
  一大早,父亲就去狗头庄找陈书记商量。
  他们还没来不及考虑这棘手的事情,边走边说,一同到公社找陈书记亲家张书记去了。
  那时张书记在公社已经靠边站。村里当时的想法也很简单,毕竟张书记在公社主政多年,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也是挽回江大爷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后来经张书记一打听,江大爷被押解在公社重刑犯那里关押。据说张书记找到革委会领导,也没能挽回。最终江大爷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判了七年。
  那天,在公社中学的大操场上举行了万人批斗大会。江大爷立在台前第一排人中间。只见江大爷站在一群“犯人”中间,头发凌乱,耷拉着脑袋,被麻绳捆绑着,默不作声,后背上插着一个大大的纸牌子,上面写着“现行反革命”的字样。台上一位穿绿军装的人历数他们的罪行,台下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江大爷一直没敢抬头。批斗大会持续几个小时结束,他们被一辆军用卡车押送走了,车轮溅起一阵灰蒙蒙的尘埃。
  后来江大爷被关押在离县城不远的九里沟监狱。
  已是隆冬,人们开始穿棉衣棉裤。江大爷走时,还穿着单衣,村里人都惦记江大爷如何过冬。那天,陈书记代表村子去监狱里探监。嗖嗖的北风吹着,冬季的冷寂让陈书记都感到有些寒颤。
  陈书记和江大爷家属一早就从官亭乘车赶往县城的九里沟监狱。九里沟监狱离县城以西约一里多地。临近监狱时,黑黑的高墙,铁丝网外似乎能嗅到法网恢恢的气氛,大门三重铁门阴森森的,每一道厚重的铁门都有狱警看守。
  江大爷被关押在一间斗室里。隔着一个小窗子,江大爷一见陈书记,嘴唇不自主地颤动着,老泪纵横,啜泣不止;凌乱的几绺白发垂在额头上,显得憔悴苍老了许多。陈书记简单问候了几句,不知不觉探视时间到了。江大爷亲属带了几件过冬的棉衣,转交给狱警,还转交了一封家信。
  陈书记叮嘱江大爷多保重,好好改造,就匆匆离开了。
  村里出了这么大事情,陈书记心里也非常苦闷。
  那些日子,陈书记在十分痛苦与迷茫中苦苦地挣扎着,感到自己作为一名基层干部一辈子最大的“耻辱”和不光彩。他为在关键时刻没能保护好自己的乡亲而深深自责。对江大爷“莫须有”的罪名,陈书记感到深深地困惑和不解……
  陈书记脸上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恬静笑容,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冷峻、更严肃了许多,他深感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每天早上,依然能看到打谷场上陈书记踱着不紧不慢的方步;依然穿着那件黑色的对襟外套,外套的里面穿着那件白色的标志性衬衫,一手叉着腰,一手仍托着那盏标志性的景德镇茶壶。
  只是目光更冷峻、更深邃,时而沉思冥想,时而用冷峻的目光眺望着远方,眺望到很远很远的大潜山麓,眺望着亦绻亦舒的云烟……
  
  四
  
  那几年,张老庄村确实经历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江大爷被判为“现行反革命”,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张老庄人身上透不过气来。在波谲云诡的时代中,全村人都表情凝重起来,一个个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说错话成为下一个江大爷。那些日子,村里如果没有陈书记这个主心骨,真的会出更多更大的乱子,甚至会闹出人命来。
  张老庄那棵百年的老槐树、陈家大院那棵大红枣树,见证了这里的风风雨雨,这里曾经的变迁与沧桑;这里所经历的岁月浸渍,年轮的痕迹;这里老少爷们确实走过一段很不平凡的路。
  陈家大院内,一张标志性的大方桌,倚在那棵标志性大枣树一角,四周摆放着几把带有雕纹的旧时椅子——这些都是陈家上辈传下来的。在方桌的上方放着一盏大茶壶,这款老旧的青花瓷茶壶所浸泡的山盖盖的茶水,几分苦涩,几分甘甜。茶水由浊变清,由浓及淡,仿佛千百年来张老庄村一茬一茬的、一茬一茬的老少爷们,尝尽了人世间的冷暖炎凉。
  这张大方桌是陈家祖辈传给陈书记的。方桌的四周时常围坐着村里那几张标志性的熟悉的面孔,这些有头有脸的庄稼人——陈书记、队长、副队长及会计们,时常在这里聆听陈书记主持、商讨着村里重要的事情。
  每天很晚父亲才回到家里。深夜里几声犬吠和急促的走路声音,每每划破张老庄寂静的夜空。
  半夜三更里,时常听到“呯呯、呯呯”的几声敲门声。隐约中仿佛听到父亲呼喊我的名字,我赶忙披衣下床帮父亲开门,知道父亲回来了。
  早上七八点钟光景,太阳悄悄地爬上老槐树的树梢,像炸开了花似的,透过槐树厚重叶片的缝隙,投下几束耀眼的光芒。张老庄的老少爷们习惯性地聚集在老槐树下,嚼着长舌头,聊着庄稼人鸡毛蒜皮的琐事。
  有的端着空空的饭碗,手指夹着双竹筷子,叮当、叮当地敲着碗沿,扯着闲淡也不愿离去。有的叼着短把的九分钱丰收牌香烟,吐着烟圈儿,还不停地散着粗糙的香烟,喊着:“粗烟,来一根,接着……”烟民们吐着粗烟燃着的烟雾,发出阵阵咳嗽的声音,过着农村悠闲的日子。
  闲腻了,有的游手好闲还拌起舌头,也会打起架来。
  说着说着,真有人动起手,打起架来。
  一看,隔壁邻居涂叔叔与童家二赖子发生了口角,两人突然扭打在一起。大家都看见是二赖子先动的手。
  不一会,童家一窝蜂地涌上来十几个人。邻居涂叔叔家的媳妇大声地叫嚷着,哭喊着:“别打了,别打了。”也没能制止住。
  这邻居涂叔叔和我家是从外埠迁过来的,也都是单门独户。涂叔叔有四个儿子,但孩子尚年幼,遇到这种打架的事情还真的势单力薄。邻居这次可吃了大亏,场面曾一度非常混乱。
  我都被吓傻了,群众拉都拉不开。童家二赖子个头不高,草包一个,但臂力过人,下手很狠,死死地卡住涂叔叔的脖子不放。涂叔叔动弹不得。童家一窝蜂一阵地拳打脚踢。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打架场面,邻居被童家人撕破了衣服,还挂了彩,打破了脸面,满脸的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流,印红了他身上白色衬衫。衬衫染成了血衣,场面一片狼藉。
  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声喊道:“住手!都快停下!都快停下!要出人命了。”这一吆喝如晴天一声惊雷,双方都停了下来。
  马上,惊动了狗头庄的陈书记和我父亲。
  陈书记急忙赶到现场,童家及围观的人纷纷四散。
  只见陈书记走到老槐树下的一块石板上,双手叉着腰,厉声厉色地大声地喝斥着:“二赖子!又是你,你想干什么!”童家坏小子还是有把柄握在陈书记的手里,就如同唐僧握着孙悟空的紧箍咒一样。二赖子一下子默不作声,低垂着脑袋,眼睛不时斜瞅着陈书记,一副仍无所谓的神色。陈书记眼睛直盯盯地看着他,都能听见鬓角的血管愤怒的吼声。
  童家二赖子打架全村可出了名,经常到邻村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还蛮横无赖。
  一次,二赖子勾搭邻村人家年轻寡妇,被邻村蛮横的人打得头破血流,哭爹喊娘,还被私设公堂关押两天。幸亏陈书记说了好多好话,邻村人认识到私自关押属于触犯法律,才很不情愿地让陈书记把二赖子领了回来。
  之后二赖子在村里安稳老实了一阵子。他在我们村里,连我们这些毛坯孩子也不放过,背后我们都骂他、讨厌他。
  一听说又是二赖子,陈书记气得脸部肌肉都抽动起来,板着个脸,眉毛竖起像关公似的,冲着二赖子一顿劈头盖脸地训斥,说:“二赖子,又是你逞能,这么大本事!有本事到邻村去使,有话不能好好说,乡里乡亲的,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和和气气,动起粗来……”
  陈书记从位子上退了好长时间,但仍是村里的权威。
  二赖子只有陈书记能治了他,村里他也只服陈书记。
  陈书记狠狠地数落了童家老小。之后,来我家开会调停,当面安抚了涂叔叔,这事也就消停解决了。
  
  正值秋季,已进入收获季节。
  全村人都抢在庄稼地里落花生,突然有小孩奔跑着,哭喊着,向庄稼地里跑过来:“妈妈,妈妈,快回家!妈妈,妈妈,快回家!……不好了,爸爸死了……”一阵呜呜地大哭起来。全村人一下都愕然了,赶紧放下手中的活,从不同的方向飞快地朝张老庄的涂家奔去。
  涂家的大门紧闭着,门被拴得死死的。陈书记大声呼喊着:“老涂,快开开门……”好像没人应声,知道出大事了。陈书记忙捅开窗户纸一瞧,大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老涂上吊了。”涂叔叔人被悬在半空的房梁上,被一根绳索晃悠着,地上倒伏着一个长板凳。
  陈书记转过身大声呼喊道:“老涂上吊了,快来!快来!”
  只见陈书记不由分说地用双脚猛踹大门,门没能踹开。几个村里壮小伙子拿起一根大木柱子,用力撞开了大门。几个人急忙拾起板凳,站上去轻轻地把涂叔叔从半空中放下。只见涂叔叔的脖子刻着深深的、红红的刻痕。
  涂叔叔被放在地下,面色苍白,眼睛紧闭着,好像呼吸很微弱,很微弱……大家也慌了手脚,没见过这种阵势。有人端来了一碗红糖水,用汤匙撬开涂叔叔的嘴,喂了几口,没吞咽动作,好像没有反应。陈书记见状,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只见涂家的媳妇大声地哭喊起来,声音凄厉而难过:“老涂你就这么地走了,好狠心啊!我带着四个孩子怎么过啊!”一阵高一阵低地抽泣着,呜咽着……
  这时,陈书记家赤脚医生嫂子赶了过来。她摸了摸脉搏,赶快做了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几个轮回过去了,涂叔叔终于喘了一口粗气。大伙儿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许多。
  有人大喊着:“老涂活过来啦。”
  “老涂活过来了啦……”
  慢慢地,只见涂叔叔老泪纵横的,突然间,嚎啕大哭起来。扑簌簌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滚落。涂妈妈立在涂叔叔身旁,握住涂叔叔的双手,喊着老涂别伤心啦,用手掌心抹去涂叔叔脸颊的眼泪。
  一家几个年幼的孩子也惊恐地大哭起来,哭喊着:“爸爸,爸爸,我要爸爸……爸爸不能丢下我们啊……爸爸,爸爸……”涂家的媳妇听到孩子们的哭声,哭得更加伤心,整个村子的妇女们也都流下了眼泪。
  看到这种伤感的场面,我的邻居小伙伴一家悲伤的场景,我也不禁流下了眼泪,也痛恨童家那混蛋小子!等我长大了一定好好地教训他一顿。只见陈书记非常坚定地说:“老涂,你放心!你放心!您安心养病,这事不能怪你,我们会给您一个说法的。”
  
  五
  
  地主富农竟然明目张胆殴打贫下中农,在唯成分论的年代,若被扣上地主阶级疯狂反扑的帽子,童家可就吃不掉兜着走。无论如何这事都要认真对待,这事可大可小,就看童家有没有清醒的认识,上纲上线可不是小事。
  这些年童姓人家戴着地主富农的高帽子,一直如惊弓之鸟一般地活着,好像比一般村里人都低人一等,几乎在村里不敢多说话。这童家二赖子捅出的马蜂窝,让童家上下寝食不安。
  这次童家打的正是我们村抗美援朝退伍的英雄涂叔叔。
  涂叔叔家门楣上挂着受人尊敬的、红彤彤的、“光荣人家”的牌子。每次路过我都被这“光荣人家”的荣誉给感染了,顿时心里肃然起敬。
  这牌子是区里全书记亲自授予涂叔叔的。那天举行了盛大的授牌仪式,张老庄村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那天涂叔叔胸前佩戴着鲜艳的大红花,有多神气,就多神气,全村人对涂叔叔充满无限崇敬之情。
  村里陈书记拿着小铁锤子,一锤一锤地把这滚烫的“光荣人家”荣誉钉在涂叔叔家的门楣上,非常神圣……
  这次童家可算浑头了,偏偏在涂叔叔这位人人爱戴的“光荣人家”的老兵身上犯浑。这在唯成分论的年代,涂叔叔根正苗红,若要深究起来,童家可不得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方圆几十里一下子都传开了。很快这事被一些不良的人改编,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传到隔壁邻村,又从邻村传到大队,甚至传到更远的公社和乡镇。
  大队很快成立一个调查组,下村子了解情况,这事正撞到批林批孔整风运动的枪口。由大队一把手王书记亲自带队,探望涂叔叔,来村子灭火。
  那天陈书记和我父亲陪同王书记来到涂叔叔家,亲切地慰问涂叔叔,探望涂叔叔的伤势,安慰说:“老涂啊!您受委屈了,陈书记已向组织汇报了情况,大队上上下下都很重视,您要安心养病,要相信我们的组织和干部,我们会帮您解决的。你是我们大队唯一一位退伍英雄,我们要关心爱护好你这位老同志。拥军爱民是我们党一贯的优良传统……”
  王书记询问涂叔叔家还有什么困难需要大队生产队帮忙解决,并指示陈书记和我父亲张老庄村要对这起事情,作出严肃处理,让童家二赖子从中吸取教训,作深刻的检讨,真诚地向涂叔叔赔礼道歉。
  当前形势下以此为契机,召开一次深刻的群众教育大会,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的群众再教育活动。
  涂叔叔,我们村的晚辈都这么叫他,涂叔叔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小时候经常听他讲打鬼子的故事,抗美援朝时涂叔叔曾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负了伤。他能在枪林弹雨中捡回一条性命,多亏他的一位战友用胸膛挡住敌人的子弹救了他。而那位年轻的战友却没他幸运,却牺牲在战场上。他为死去的战友哭过伤心过很长时间,他曾愤怒地拿起战友的机关枪向山下的敌人疯狂地扫射……
  每年涂叔叔都去看望那位牺牲战友的母亲,寄托深深的战友之情。涂叔叔的右腿曾负过伤,取出过两枚弹片,他有转业的二等光荣残疾证。那个年代他若能识字,至少也是一名大干部,可能不会来我们村子。最终他服从组织安排转业安置到张老庄村。在我们村子,涂叔叔总是任劳任怨,在我父亲之前曾当过一阵生产队长。
  涂叔叔是一位意志坚定的共产党员,他的儿子小红曾把涂叔叔用红布包裹的二枚弹片拿给我看过,我对涂叔叔充满由衷的敬佩之情。涂叔叔十八岁随部队参军,战场上出生入死,他是我们最可爱的人。他家的西墙至今挂着他从抗美援朝凯旋归来佩戴大红花的一幅照片,涂叔叔真的了不起,打小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涂叔叔来张老庄有一些时日。
  那年我家搬来时,涂叔叔还请我们一家吃顿饭。涂叔叔有当兵人的性格和情怀,为人十分热心,主动告诉我父亲让我们两家做邻居。那时我家盖房还与他家共一堵栅墙,这样省了一堵墙的土料。记得我家盖房子没少他夫妻俩帮忙。父亲经常告诉我们,滴水之恩,要知恩图报。涂家邻居不错,待人很忠厚善良,是一位好邻居。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
  那次涂家出了这桩子事,父母的心情也不是滋味,有些凝重与不安。毕竟两家隔壁邻居也住了十来年。父母第一时间看望了涂叔叔,看到邻居家被打成这样,也感同身受,顿生一些恻隐和怜悯之心;而另一头童家也是大姓,与我姨父同一家门,这样父亲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最后还是陈书记做主,奉劝童家识大体,辨清是非。童家有个七叔,是位读过书识文断理的明白人,村里人哪家有难处,只要他能帮上忙,都会尽力而为。村里人都很尊重七叔。七叔给陈书记递上烟,马上放低姿态,长一声,短一声地喊着大姐夫,连称陈书记说得对,并诚恳地点头称是,说马上纠正错误。童家出这事有点复杂棘手,也只有童家七叔出面解决。如果那天七叔不是集镇办事去了,也不会出这桩子事情。这事宜早不宜迟,需赶快解决。七叔心里最清楚,那时地主富农高帽子的子女日子不好受。
  由于陈妈妈姓童的缘故,童家这些年没少麻烦陈书记这个“姐夫”。若不是陈书记帮衬,让童家躲过一场场不大不小的风风雨雨,童家的处境将更加艰难。
  陈书记做了很多十分细致的工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童家赶快主动到涂叔叔家赔礼道歉,消除影响。私下陈书记对童家二赖子进行了严厉批评,让他及时纠正错误想法。那时阶级斗争的风声正健,童家二赖子一开始还吃了秤砣铁了心,嘴倒挺硬,怎么劝说,也不认怂。后来还是七叔耐心开导才乖乖服了软。
  当天晚上,七叔谦卑地登门探望在家休养的涂叔叔。
  童家七叔在我父亲的陪同下,一前一后拿着一只老母鸡和一篮鸡蛋,敲了涂家的大门。
  开门的是涂妈妈,忙问:“谁呀?”屋里传来涂叔叔的声音,问:“是哪一位?”涂妈妈答道:”村里队长和童家七叔来了。”
  见有人来,涂叔叔窸窸窣窣地掀开被褥,想坐起来,还客气地说:“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干吗?”涂叔叔客气一番,并招呼涂妈妈快来给客人上茶。
  父亲走到涂叔叔的病榻前,扶起涂叔叔并叮嘱道:“老涂啊,你受苦受屈了,您快躺下,别忙起来。”并委婉地转告村里的态度,说明来意。
  童家七叔十分机灵,趁这个时候赶忙给涂叔叔沏了一杯热茶,递了过去。
  
  涂叔叔说:"哪能让您七叔帮倒水呢?"
  忙喊来在厨房收拾的小红过来。那时小红还小,转过身接过涂叔叔的热茶,又转递我父亲手中。
  涂叔叔说:“您俩请坐,先坐下来喝点茶……”
  父亲坐定后,亲切地询问涂叔叔伤势状况,说:“涂叔叔您伤势好一些了吗?”
  涂叔叔答道:“好多了,谢谢队长和七叔关心!这么晚还劳你们费心过来!”
  父亲说:“我和七叔过来看看您。白天生产队太忙,晚上稍微闲些。”父亲又,:“您涂叔叔安心养病好了,不要有任何顾虑,大伙都很关心你,不要操心,工分村里会照顾的!”
  说着并转达了陈书记的关心与慰问。
  涂叔叔连连表达感谢,说让村里人挂念,实在过意不去。说着说着,涂叔叔又要掀开被褥,说要下床,陪我父亲和七叔一块聊聊,却被父亲和七叔拽住让他歇着。
  涂叔叔招呼我父亲和童家七叔坐下歇会,七叔深深地向涂叔叔鞠了一躬,并诚恳地代表童家向涂叔叔赔不是,温和谦虚地赔着笑脸说:“涂叔叔是孩子们长辈,乡里乡亲的,家侄太不懂事,太不应该对长辈撒野起粗。我若在家,不会出这种事。让涂叔叔受大委屈,望涂叔原谅!大人大量!”
  七叔话刚说完,父亲接着补充道:“七叔,涂叔叔一家人很好,忠厚善良,两家邻居这么多年也没少帮忙。”父亲谈到我们两家邻居的点点滴滴。那年刚到张老庄时,非常感谢涂叔叔一家的帮助。
  是的,我们和涂叔叔一家多年邻居,互相照顾。涂叔叔还是古道热肠、乐于助人的好人,这次受这么大委屈,大队和陈书记都非常重视,十分关心,对童家的浑小子给予严厉批评教育。
  涂叔叔脸上有些动容,父亲心底的石头一下落地。最后父亲婉转地说:“一村的邻居,难免磕磕碰碰,大家都退让一步,这次七叔态度十分诚恳,一回来就登门认错赔不是……”
  父亲这么一说涂叔叔反倒过意不去。
  涂叔叔是一位顾全大局、重情重义的老共产党员,眼眶一下子湿润了,眼角内不时地噙着晃动的泪珠。涂叔叔心平气和地对七叔说:“孩子七叔,没事的,不怪不怪的,都是一时冲动,我也有责任,七叔和队长请你们放心。”
  涂叔叔爽快地接受了村里的调解和童家的歉意。父亲和童家七叔这才放心离开。
  第二天晚上,由陈书记主持召开了全村的批评教育大会。陈书记在会上严厉地批评童家的阶级错误。童家二赖子一下子看清形势,耷拉着脑袋,在陈家大院作了深刻检查反省,并向涂叔叔家属鞠躬赔礼道歉。村里很多社员纷纷上台发言,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教育。
  那天涂叔叔没到会,由涂妈妈代涂叔叔表态发言,这事也就过去了。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