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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张老师

作品名称:      作者:叶新和      发布时间:2022-07-01 15:24:21      字数:9484

  一
  
  公社张书记小儿子张老师的爱情曾被传为一段佳话。
  在一般人看来,张老师教师的职业令人尊敬,平时有吃有穿,又住在父亲公家分的公社大院内,令不少农村人羡慕嫉妒。
  这偏僻乡村的一位教书先生,又有吃商品粮户口,多么称心体面的工作,可谓凤毛麟角。
  那个年代,对张老师这位中学老师慕名追求的女孩很多,踏破公社张书记家的门槛。公社委员潘小雨家千金有事无事借口过来看望张伯伯,实际上想与张书记家张老师多一些接触。潘委员女儿是出了名的美女播音员,人长得漂亮,说话又甜,又门当户对,深得张书记老两口喜欢。潘小雨一般人高攀不上,她也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独独喜欢张老师。潘委员的夫人不止一次暗示张老师妈妈,张老师却不为所动。
  张老师非常奇怪,偏偏迷住了我们村陈书记家二女儿,而且陷得很深,不可思议。
  那时陈家二女儿小芝被抽到大队工宣队。小芝是工宣队的看家花旦,白白净净的,人又标致好看,品格端方。小芝温婉的性格,很像《红楼梦》中薛宝钗的圆融。一副腼腼腆腆、知书达理典雅之美,确实让张老师神魂颠倒,茶饭不思。
  爱情这东西有时说不清,道不明,它是凌驾于人之上的一种情感,傲视着人类。情人眼里出西施。爱情的魔力究竟有多大,直教人以生死相许。现在婚姻自由了,也不兴一些框框条条。
  陈书记是过来人,心里很明白,也很清楚自己女儿的想法。他有时揣着明白装糊涂,但心里并不看好他俩的感情。
  小芝确实很甜美漂亮,个头又高挑,大大的眼睛,眉目清秀,是一个大美人。
  小芝天生一副好嗓子,又能歌善舞,但毕竟没喝过多少墨水。这漂亮不能当饭吃,女儿仅读了几年的书,文化水平不高,陈书记有自知之明。婚姻是一辈子事情,岂能当儿戏?但张老师正值青春期的懵懵懂懂,偏偏相信甜蜜纯洁的爱情。隔三差五地就往陈书记家跑,软磨硬泡着。陈书记大老远看到他,不愿多看张老师一眼,偷偷就溜走了。陈妈妈倒很看好张老师,心疼这位未来的女婿,这倒与陈书记不大一样,不像陈书记冷冰冰的,不屑一顾的样子。
  陈书记表面上看上去很冰冷,但内心并不能掩盖他膨胀的虚荣心。陈书记内心的犟和偏执只有陈妈妈最了解;村里有几个能人也能揣摩到陈书记心思的八八九九。平时陈书记的心思全被两弯类似“括弧”的小眼睛给蒙骗住了。陈书记内心想做什么,暗暗地下定决心,排除万难的心劲一般人看不出来的。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巴不得小芝能攀上张书记家这门高枝,巴结上张老师。只是担心张书记家门槛太高,高攀不上。哪一天张老师不高兴甩了自家闺女,岂不害了闺女一辈子。陈书记瞻前顾后的矛盾心理不言而喻。
  那时,公社放映队来村子非常频繁。每次放映队来了,张老师都会骑着永久牌自行车在山盖盖村庄附近转悠。我看见小芝坐在张老师的自行车上,一阵阵格格地有说有笑。村里的年轻人羡慕死了。有时看见他们手拉着手,非常甜蜜。小芝其实非常喜欢看电影,是个十足的电影迷。
  夏季,小芝非常喜欢张老师从省城买的那套海军蓝连衣裙。每次张老师来看她,她都会穿上,不停地在张老师面前晃动着前摆,一会拽拽后摆,扭动一下身姿,表达深深的爱意,像凤凰展翅似的问张老师漂亮不漂亮。张老师一个劲地傻笑,笑出声来,太美了,太漂亮了,晃得张老师眼泪汪汪。
  小芝高挑的身材,穿着这身摆裙,女人的美全展现出来了,不凡的魅力,魅力四射。她
  裹着这身满身斜杠的海蓝蓝线条的裙子,宛如海风吹来的海燕一样,妩媚极了。看到小芝一身的美,宛如看到小芝一世的倾城,张老师悸动的心快跳到喉咙眼里,情不自禁地想要拥抱过去。但又不敢,这里是农村,大庭广众之下。张老师驿动的心暂时收敛一下。
  小芝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甜蜜蜜地见到心上人张老师一眼。
  小芝一见张老师骑车来了,像盛开的花骨朵一样放飞着,甜甜地笑着“张老师来啦!吃饭没有啊”,满是年轻女孩的娇嗔。张老师心里暖暖的,润润的,痒痒的,爱情的力量就是这样。每次村子放电影,张老师都赶着过来,一次不落,完全为了见小芝一面。白天张老师要上课,抽不出身来,这才是见小芝最充足的理由。
  那个时候的电影都是在各村各队循环放映着,清一色的《地道战》《洪湖赤卫队》《红灯记》《红色娘子军》这类经典影片。我都看了好多遍。其实张老师并没多大兴趣。而小芝却不一样,一看到铁梅,仿佛看到她自己。一上场铁梅身穿红色上衣,蓝底裤子,两眼瞪圆,高高举起标志性的红灯,小芝就心潮澎湃,仿佛自己上场一样。
  每次张老师来家里,陈书记总是给人白眼,装出傲慢的样子;相反,陈妈妈倒十分热情。与张老师说说话,招呼张老师坐下来喝茶,打水给张老师洗脸,忙不迭休地问张老师:“吃饭没有,阿姨这就帮你做。”有时陈妈妈亲自下厨给张老师准备吃的,有时简单打几个红糖水鸡蛋。张老师阿姨长阿姨短地叫个不停,陈妈妈倒也非常乐意地这么听着,心里美滋滋的,乐呵呵的。
  每个周末,小芝都会提前告诉陈妈妈张老师将要来家里吃饭。一大早陈妈妈满心欢喜地、兴高采烈地赶到众兴集的肉铺里,买点新鲜的猪肉回来招待小张老师。
  
  这众兴集的集镇,离村子不远。大约二里地。
  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想到那个红旗飘飘的光辉岁月……
  张老庄的庄稼人,隔三差五拿一些家养的鸡鸭鹅,到众兴集集镇上变卖。男人换了钱就到街东头张胖子家的理发店理个发,然后去街西头的大兴澡堂里洗个澡,再喝上一顿众兴老茶馆的早茶,这趟街没算白来。
  每到逢集,陈妈妈也会随村里的赶集队伍往集镇上赶去,有时陈书记也喜欢到众兴集喝早茶,有时老两口结伴上街……
  
  二
  
  众兴集原是乡政府所在地,是解放后才起的名字,与聚星乡毗邻,一听这些名字就知道那段火红的难忘岁月。后来众兴乡一起合并到南分路乡,前不久又听说改为铭传乡了。是为纪念台湾首任巡抚刘铭传的故乡而改名的。
  众兴集是逢单的集市,每到逢集,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喜欢一早赶集。女人们高高兴兴地梳洗打扮一番,一个个花枝招展。
  天蒙蒙亮,大公鸡打鸣报晓已好几遍啦。
  父亲也早早地起了床,收拾好变卖的鸡蛋或腌菜准备去集市上交易。
  父亲点燃一支烟斗,穿衣起床,蹑手蹑脚地,在屋里翻来倒去,忙个不停。只见昏暗的卧室里烟雾袅绕,伴着烟头的光亮,一闪一闪地、或明或暗地露出点微弱的光火。父亲吐出刺鼻的轻烟,时常从睡梦中把我们呛醒,隐隐约约地听见几声咳嗽声。父亲仿佛忘了什么东西,出去又折了回来,这次算拿全了。
  一会儿,听到拔出大门门栓“吱呀”的响声;一会儿,传来几声犬吠,知道父亲出门赶集了。
  
  众兴街的西头有个叫唐煌,他是众兴油厂的厂长,与我父亲从小就认识。
  唐油坊方圆几十里都知道他。据说他的两个儿子在部队做了官,一位当了连长,另一位当了连指导员。在那个年代,家里有个穿绿军装的,门楣上挂着光荣人家,可让人羡慕死了。那可是一人当兵全家光荣的年代!
  唐煌的小儿子唐立先生是我初中同学,他曾是学霸,留过洋。他写的《村庄》中描述众兴街逢集的场面。他是这集镇上的人,也是这些乡下人羡慕的街上人。几十年过去了,我也从没有再回到这个集镇上,模糊的记忆中,这里倒是有几户人家仍记忆犹新。从油厂过来,街中间那个巷口是必经之道。下雨天,这条泥泞巷道,像一锅烂粥,粘得胶鞋都拔不出来。
  巷口的第一家就是唐立先生所说的那家众兴老茶馆,每天这里挤满茶客。这茶馆的油条远近有名,炸得又大又脆。据说老爷子至今还活着,也有八十多岁了,仍在做这炸油条的买卖。我到老茶馆门口,正好碰到我们村陈书记和隔壁邻居涂叔叔也在茶馆喝早茶。陈书记一见我,连忙招手喊道:“晓明,过来,一道喝早茶,涂叔叔也在呢!”顺着喊声,我一眼瞟见陈书记,就跟着过去了。
  这巷口正对面是一家张铁匠店,这铁匠店老两口没有后嗣。张老头常年患有哮喘的毛病。大老远就闻到他咳巴咳巴的声音和这锤锤打打地敲铁器的声音。其节奏感恰似《步步高》的民乐;灼热的铁屑在铁锤的锤炼下火光四射,也是不一样的风景。父亲时常让我去铁匠店生锄头、铁铲或镰刀这类,农忙时,常用到这些农具。
  在这条街上还住着几位同姓的族人,时常往来。
  有一位是我爷爷的辈分,开个公家商店。记得一次逢集的时候,父亲拎着几只小公鸡,带上我去看望这位本家爷爷。爷爷直往我口袋里塞糖果,我躲闪不及,至今还记得。有时中午集市快散了,爷爷来找我们去他家吃饭。街的东头还有一位远房叔叔,之后听说当了公社干部,跟我们家往来并不是很多。
  众兴集是我小时候经常去的地方。一年秋季的一天,家里来客,父亲早早地让我拿着肉票往集市买肉。已是入秋,成熟的稻穗在田边地头倒伏,晨露打湿了衣襟。我哼着小曲,不知不觉到了集市。
  巷口的男男女女,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那条街东头的巷口已挤满了人,街上卖肉的摊位十分热闹。只见一位酷似鲁智深的光头胖屠夫大声吆喝着,一头大猪早已被劈成两扇,倒挂铁钩上。大家手持肉票,簇拥着排成长队。屠夫拿刀的毛茸茸大手真准,一砍刀下去,像秤一样,客户要多少是多少,不差分毫。
  这光头胖屠夫屠宰技能特别娴熟。
  我亲眼见过他边抽着香烟,边哼着“当当当……当”的小曲,双手抓住猪的尾巴,一个马裆步下沉,用自己差不多与猪一样重的块头,快速把猪撂倒,没等猪几声凄厉的嗥叫,猪血酣畅地流得干净,一只猪就到极乐世界去了。猪毛刮净后,光头胖屠夫又使尽全身吃奶的力气,一个吹气的绝技把猪皮膨胀起来。一下子胖屠夫油亮的腮帮与猪肚子一样的圆润,只见胖屠夫下刀时精准老到,三下五除二,一条大猪就这么利索地杀完了。
  
  街上有些家境好的人家已开始用煤球生火,有的用上了城里的蜂窝煤。燃煤的轻烟荡漾在街道的上空,这大概就是人间烟火吧。
  不远处,街道两旁摆放着庄稼人交易的各种农产品,小摊小贩们推着板车,互相推搡着,互不谦让。有卖水果蔬菜的,有卖鱼虾的,有卖衣服鞋袜的,有卖小吃糖葫芦的;也有卖老鼠药的……吆喝声,叫卖声,汇成一片,好像一首激荡的奏鸣曲。这条街炸油条、卖包子的生意最为火爆。有的端着热腾腾的辣汤,称上几根油条津津有味地品尝;有的坐定要吃一碗鸡汤,小口小口地细细地咀嚼着美味的包子,仿佛要把那美妙的滋味贯穿于咽喉、肠胃,更留在唇齿之间;有的既要了油条,又要了包子,吃一口油条,再尝一口包子,只恨不得自己有两副胃肠来装这平常并不舍得吃的美食。大街上也有人手里拿着刚买的糖胡芦边走边啃,有人东瞅西看,踅摸着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整个街道拥堵,却也热闹非凡。
  突然,有人披头散发地蹲在地上,呼天唤地、捶胸顿足地哭喊着。原来是一位年轻妇女不慎弄丢了孩子。她指着窄窄的巷口方向,不停地哭叫着,一下子围堵很多人。这茫茫人海哪里找啊!幸亏碰到一位好心的大爷,看到孩子没走远,帮她找到;若要被不良的人贩子拐走,可酿成悲剧啦。
  乡下女人见到自己的孩子,又喜极而泣,高一声,低一声喊着:“我的儿啦,我的儿啦!妈妈急死啦……”孩子惊恐至极,早被被吓得不知所措,连哭喊都忘了。一会女人镇静下来,明白要谢谢人家,这才转身向大爷及周围人打躬作揖,破涕而笑起来。
  那天的集市仅供应一头大猪,真的僧多肉少。直到下午,仍有一些庄稼人不愿散去。好久没见油水了,难得每户发一斤肉票。
  这黑压压的队伍中,大多来自农村的庄稼人,他们的身上或多或少留有庄稼人的痕迹。我站在他们中间,显得非常矮小。排队的长龙移动得很慢。有人谈论着秋收庄稼的收成。一个个庄稼人带着泥土的芬芳,伸着粗黑老茧的大手。由于长期吸烟,指甲被熏得暗黄。他们大多数人家里都不富裕,有一个人手里的一根短柄香烟屁股快烧到手指甲了,还舍不得扔掉;却不由自主地踮着脚尖,喘着粗气,左顾右盼,无聊地吐着烟圈儿,令人唏嘘。
  突然间,这个庄稼人又猛吸了两口,像烦躁似的,烟灰乱弹,竟弹落到我的身上、脖子上。我猛地惊回头,庄稼人意识到错了,说了声:“对不起……”我没吭声。突然,那庄稼人又猛地拍了我后背两下,好像烟灰又掉到我身上,他下意识错了,赶紧掐了烟头,不再抽了。我回瞪他双眼,强忍着没敢发怒,庄稼人厚着脸皮会意地跟我笑了。
  站了一整天,腿也疼了。
  约下午四点多钟,前面仍有十来个人,我还没轮到。
  一看,只剩下猪头和猪的下水。轮到我时,恐怕连猪头也没了。胖屠夫问我要不要猪下水。我沮丧地摇了摇头,说:“不要了,留着肉票下次早点再来吧。”
  正要往回赶,碰到张老师也在街上。他推着自行车,看见我忙把我喊住,说骑车带我一道回去。他说要到陈书记家过中秋节,和我一样也没买到肉,只能匆忙从集市上买来几条鱼带着。
  回到家里,父亲见我没能买到肉,很不高兴。
  母亲悄悄地溜到厨房后的鸡笼里,抓住一只鸡。只听“嘭嘭”鸡翅膀扑打的声音,接着几声凄厉的鸡叫声。母亲最后还是杀了那只全村打架最厉害的芦花鸡,炒了一盘毛豆烧鸡算是待客了。
  
  三
  
  张老师一介书生,一到周末或放假,放下书生的架子帮陈书记家忙这忙那。春季下田跟陈书记学着插秧,秋季双抢时还来帮忙收割稻谷。这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后来张老师索性不走了,把工作也调到我们村子,当上我们小学的校长。这近水楼台先得月,以后可以天天与小芝见面厮守。
  最后嘴硬的陈书记还是松了口,让小张过来做上门女婿。公社张书记家也有好几个儿子,让个小儿子又何妨呢?当然满口答应,这可把张老师与小芝高兴坏了,也遂了陈书记的心愿。
  七十年代初,陈书记家二女儿还在念中学时,就与众不同,早已出落成窈窕的大姑娘。她清秀的脸庞,明澈的眼眸,亭亭玉立,大大方方,一眼被公社入驻的工宣队看上,并招了过去。之后,再没回学校读书。那时我六叔也在工宣队。
  记得区里全书记蹲点来我的村庄,看过小芝和张老师的演出,非常赞赏。那时全书记时常来我们家或陈书记家开会。中午吃饭闲聊时,想培养一名年轻干部,看到我家六叔高中毕业赋闲在家,开玩笑地说“这小伙子条件合适,可以培养”。一句闲话,竟成真的。后来经陈书记推荐,六叔真的当了几年大队团支部书记。
  工宣队排练节目都安排在朱家圩我家的老房子。
  朱家的老宅,有一些老旧,仍能看到岁月的浸渍和饱经沧桑的痕迹,颇有旧时江淮的风韵。一排九套的粉砖黛瓦,错落有致。房前有一个非常宽敞明亮的院子,非常雅静,很适合排练节目。公社中学教书的张老师会拉二胡,也被借调到工宣队来做伴奏。
  刚开始,工宣队文艺队员非常短缺,尤其缺少会吹拉弹唱的年轻人。后来公社紧急从村里抽调读过书、有点文艺细胞的初高中毕业生进行遴选,由张老师培训他们基本的笛子、二胡、快板的技巧。张老师读过大学师范,懂一些音乐的基础;学员们学得快,进步也快。
  张老师帮他们打谱。这些年轻人很快适应乐器伴奏,有的不识谱就培训他们锣鼓伴奏的节奏。那段日子,天天排练文艺节目,锣鼓震天响,快活得像神仙。老房子院内每天围观着很多看热闹的人。
  记得当时出演的曲目有高玉宝的《半夜鸡叫》,还有熟悉的《恶霸地主刘文彩》《洪湖赤卫队》《南霸天》等经典曲目……
  陈书记二女儿小芝是文艺主角,每天都要登场表演。那时她扎着两只朝气蓬勃的羊角辫子,穿着一袭青花瓷般的蓝布上衣和水洗的蓝士林布裤子。小芝的扮相倒有些像《红灯记》的主角铁梅,神情质朴,外表靓丽,身材苗条而轻盈,嗓音清脆而嘹亮。至今,我仍能记得当时的一些唱段:
  “手拿碟儿敲起来,小曲好唱口难开。
  声声唱不尽人间的苦,先生老总听开怀……”
  ……
  小芝一袭青花,“S”型身段,挪着轻盈的碎步,一颦一回眸,一派凄美的神情。只见她一双纤纤玉手轻扣着碟底,低眉哀怨的演唱让人顿生怜悯和爱惜。张老师灵巧地拨动着琴弦,飞动着娴熟的胡琴伴奏,两人一唱一和,一抑一扬,颇有一种琴瑟和鸣的恬静之美。
  张老师毕竟有一定的文化素养,又见过世面,对人物剧情的揣度和把握,丝丝入扣。小芝姑娘在张老师的悉心指导下表演技巧提升很快。张老师一字一句地纠正她的唱腔,教小芝如何去咬文嚼字,一来二往两人渐渐有了情愫。张老师深深地被小芝的美貌和灵动迷住了,不能自拔。
  一些绯闻也不胫而走,很快传到张老庄和陈书记的耳根里。偏偏自己的女儿事情多,让陈书记很不省心。陈书记一气之下狠心地把小芝叫了回去,不再让小芝去演出了。陈书记当着小芝的面,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女儿委屈得大哭起来,躲在房间不吃不喝。
  毕竟女儿大了,陈书记也非常后悔说了错话重话,没尊重女儿,又回过头来哄着自己女儿,说:“爸爸做的不对,向女儿认错。”二女儿毕竟知书达理,原谅了父亲。
  后来工宣队领导找上门来,陈书记是一名有觉悟的老共产党员,最终还是让了步,答应小芝回到工宣队。两年后,张老师与小芝真的结为夫妻了。
  
  
  四
  
  外号叫“王黑皮”的王老师已从校长的位置退了下来。陈书记女婿张老师将调来青峰小学当校长,不知是真是假。可一些消息灵通人士早已传得神神忽忽的。
  一大早,张老庄老槐树下一群人云里雾里的,闲着嚼着别人家舌头。这张老师放着公社中学香饽饽的老师不做,却跑到这穷山僻壤当什么小学校长,真的不可思议,大家议论纷纷。我却认为张老师做得对。那一阵子,童家讨厌的二赖子,风一阵雨一阵地说着难听话:“这小张老师有毛病,病得不轻,肯定是哪根神经搭错,脑子进水了……”
  那一年,我小学三年级。
  那年公社张书记儿子调来青峰小学,给公社、大队和张老庄村还是引来不小的骚动,闲言碎语也不胫而走。
  从此,张老庄村又多了一位除汤姓“伪保长”、七叔和我表哥之外的第四位“先生”了。
  这张老师是家里老幺,上有两个哥哥和姐姐,自小娇生惯养,没吃过多少苦,也没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爹张书记还是看得远,在那动荡的年代,还是动了不少心思,最终把唯一推荐的名额留给自己最小儿子,上了省城工农兵大学。
  张老师一毕业,就被他爹张书记安排到公社中学教书。这一教就是好几年过去了。
  张老师倒插门到我们村陈书记家,确实是件新鲜事,仿佛我们村的文化氛围一下子比周围村子高了许多。
  那天偶遇张老师还和他打了招呼,张老师十分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脸上笑哈哈的,很像我们陈书记。毕竟读书人,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十分有分寸。
  刚结婚那年,张老师一家与陈书记居住在一起。时常看到他到村里的老井去挑水。挑水时扁担横着,像螃蟹挪步,全村人都笑话他。后来小芝有了身孕,实在住不开,小芝又嫌吵,就搬了出去。在狗头庄陈书记家的西头,搭建了三间单门独院的土墙瓦顶。后来他们有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儿子叫永生,闺女叫小梅。
  在那段挣工分的年代,张老师除了一边教书,还跟着岳父陈书记一家人学着种地、耕田、杠耙、翻地的农活,从此过上边教书边耕地的半工半农的日子。有句谚语:书也读,田也耕,耕读人家。这很像陶渊明的田园生活,园有松菊,壶中有酒,看自然云烟,畅生活幽趣。
  春季的一个周末,正是插秧的季节。
  我亲眼看见张老师光着脚丫,拎着一双布鞋,硌着脚底一跛一跛地、一瘸一瘸地直奔小芝插秧的秧田走去。小芝见了他,忍不住笑了说:“我的张老师,你怎么来啦?不用你干,一边歇着吧。”
  张老师很不高兴地回应道:“我来跟你学插秧啊!”边说边卷起温润如玉般的白腿下到田里,不屑地盯了小芝两眼,“不会,不能慢慢学吗?”
  小芝噗嗤地笑出声来。一会小芝也跟着张老师下田去了。
  小芝在张老师左边做插秧示范,张老师拿着一把秧苗在右边盯着小芝的步伐,认真地边看边学。小芝插秧时不忘提醒说:“左手先插,右腿退;右手再插,左腿退。”张老师心领神会,记住了小芝教的口诀。这让我想起一位和尚的诗句“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这退步是插秧的“道”。没几天张老师果真学会了插秧,插秧速度并不慢。村里人都过来围观,夸赞张老师好把式,毕竟读书人,学得快。岳父陈书记一边看着也竖起大拇指,直夸女婿能干。
  从此,一个文艺青年就这样彻底地消失了。
  刚来张老庄那阵子,小夫妻俩养着年幼的两个孩子,负担挺重的;年底也分不到多少粮食,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张老师家里生活时常透支,年年缺空,常从岳父家借粮贴补。张老师苦没少受一下子由白面书生变成黑面农民,胡子拉碴的,由“先生”变成名副其实的庄稼人。小芝很心疼自己丈夫,跟她来乡下吃苦受罪,心里很过意不去,逢人就夸张老师的好,这已经让她感动涕零。
  陈书记经常让自己二儿子陈之山过来帮忙。
  陈之山二十岁出头,胖乎乎的,一脸胡茬像一片森林似的,从没看他刮过。他很能吃,一顿要吃四大碗饭,家人都喊他饭墩子。陈妈妈说只要陈之山在家吃饭,家里的米缸下得很快。他从小就特别有力气。一次生产队有一个大石磙挡在牛棚中央,没人能搬动,绳索又没地方固定,村里人都犯难了。突然童家二赖子想到陈书记家陈之山,说他力气大,让他试试。村里人把他喊来,果真不负众望,三下五除二就把大石磙搬走了。大伙儿咧着嘴拍手称快,给他鼓掌使劲。
  陈之山小时候被水淹过,村里人都说他不精明,有时故意欺负他,喊他二傻子。其实陈之山“二傻子”并不傻,只是过去被水淹得缺氧时间长了。他表面上憨憨的,私底下可鬼精啦。一次在集镇上卖鸡蛋,买家少给他一个大团结,他硬是追了老远把钱给要了回来。
  陈之山心地善良,张老师特别喜欢。一次童家二赖子喊陈之山二傻子,被张老师路过发现,厉声地冲二赖子喊道:“你喊谁二傻子?也不照照自己!”童家二赖子灰溜溜地逃走了。每次张老师一到陈书记家,二舅哥陈之山赶忙替张老师打来一盆洗脸水,把整好的毛巾递上。张老师一洗完脸,之山姐夫长姐夫短又帮姐夫把毛巾晾好。张老师每次都说:“谢谢二舅。”村里人都随孩子称呼。张老师与二舅哥的关系非同一般。
  有时小芝把午饭送到老槐树的树荫底下,喊张老师过来吃饭,喝喝茶,歇一会。她过来轮换张老师到田间干活,尽量让自己多做一些,不要亏欠张老师太多。
  那时村里男劳动力满打满算每天十分工。小芝一个女性,才八分工,年底分红,靠工分分粮,夫妻俩也分不到多少,这也很难为他们夫妻了。
  后来张老师父亲——公社张书记知道他们夫妻的困难,偷偷地给小儿子张老师一点救济,才渡过难关。那时张书记的老伴经常穿梭在公社和张老庄两地之间,捎去一些米过来。
  记得农忙“双抢”时,时不时看到张老师穿着一件标志性海军蓝短袖衫,脸都晒得像釉似的,黑黑亮亮的,扛着锄把铁锹,穿梭在田间地埂里,挥汗如雨,完全蜕变成一个地地道道农民的样子。时常看到他二舅哥陈之山也过来帮忙,满满一稻田的稻把,只要陈之山一来帮忙,一会儿工夫就挑完了。二舅哥陈之山力气大全村有名的。
  张老师开始跟陈书记学农活。他也学着陈书记干活时有模有样,肩上披着一块白毛巾,毛巾蘸湿可以擦汗解暑,他挽起高高的裤腿,卷成皱巴巴的样子,也不惧蚊虫叮咬,帮妻子忙着秋收,挑稻把、脱谷、打场,样样在行。遇见邻里邻外不住地笑眯眯打着招呼,乡亲们相互谦让客气,关系十分融洽。
  那时村里仅一台脱谷机,晚上打谷场上一见到张老师的身影,村民们都会主动地让张老师家先打完。因张老师白天要上课,家里孩子又年幼,挺难为他的。每次张老师都相当过意不去,连声说:“谢谢!谢谢……”
  打谷场上,高高的竹竿上几盏马灯高悬,灯火闪烁,人们忙碌着如同白昼。
  只听见那台新买的脱谷机“咣当、咣当……”发出刺耳嘈杂的震天响声;与乡亲们的嬉笑声、喧嚣声汇成一片,仿佛是一曲秋收不夜曲,在广阔深邃的星汉中回荡着。谷粒在马灯下飞舞闪耀着灿灿金光,这热火朝天的秋收景象,如同一场收获大梦,常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第二年,青峰小学和张老庄也陆续通上电灯。从此,我的村庄也彻底告别了煤油灯时代。
  后来,陈书记大女儿从省城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全村像炸开锅似的。一下子陈家大院更活泼亮堂起来。
  一到晩上,全村的老少爷们端着个竹椅板凳,早早地来到陈家大院,守在大枣树下,七嘴八舌地聊着一天的辛劳和快乐,看着丰富多彩的电视节目。
  陈书记家那台九英寸黑白电视机,曾陪伴我们走过多少难忘的艰苦岁月,曾给我们留下多少欢声笑语,曾留下多少不知疲倦的身影和回眸……
  自从有了电视机后,张老庄的老少爷们早已由从前的张老庄,簇拥到狗头庄,簇拥到陈书记家的陈家大院。我曾写下一篇《老梧桐树下的夏夜》,记录这里美好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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