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八千。”丽娃奶奶面色平静，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两个字，惊得是治保主任和妇女主任目瞪口呆。
　　按照当地的消费水平来算，一个成年人一个月的吃食顶了天三百块。八千块！那可是一个成年人将近二十七个月的生活费。治保主任和妇女主任不敢拍板，只得把具体情况反馈给了黑娃妈。
　　治保主任还用了一个十分幽默的比喻来缓解黑娃妈那种极其愤怒的情绪。治保主任说：“家庭矛盾吗，男方永远都是被告。”
　　黑娃妈说：“被告咋了？法院也不是他张勇家开的？啥事都要讲个理。”
　　妇女主任说：“丽娃奶奶的要求确实过了头。嫂子愿意出多少呢？”
　　黑娃妈想了一会儿，咬咬牙，只答应拿出一千块。黑娃妈说：“我们就再当一回袁大头。丽娃奶奶再不要脸，也总得有个边。”
　　妇女主任和治保主任委婉地向丽娃奶奶转达了黑娃妈的意见，治保主任说：“黑娃刚结完婚，黑娃妈这两年又没有打工，家里正困难着呢，哪儿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都是左邻右舍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婶就大人大量，照顾照顾他们，我让黑娃妈拿一千块过来，咋样？”
　　丽娃奶奶一口否决了治保主任的话，丽娃奶奶说：“你们回去了告诉她胡翠萍，我们可不是要饭的。”
　　黑娃妈和丽娃奶奶就像骡马市场里买卖骡马的生意人一样，通过治保主任和妇女主任这两个经纪人来来往往地讨价还价数次。虽然双方各有让步，但仍然没有达成一致。
　　转眼又是半个多月，丽娃还是住在娘家。有村民问妇女主任：“王主任，你和张主任跑前跑后地忙了这些天，成果咋样？”
　　妇女主任说：“别提了，一个使劲要，一个死活不给，我有啥办法？明天我和张主任再跑一趟，要是还解决不好只好让他们法庭上见了。”
　　那人又问：“听说丽娃奶奶狮子大开口，张口就要八千，但黑娃妈答应只给一千，是不是这回事？”
　　妇女主任说：“那是刚开始的情况。黑娃妈现在答应给两千，但丽娃奶奶说不能少了四千，这中间还差着两千块呢。”
　　眼看着调解陷入死胡同，治保主任向黑娃妈和丽娃奶奶下了最后通牒。治保主任两手一摊，做出一副撒手不管的样子说：“你们两个再各让一步，三千块成交，实在不行你们只有打官司了。”
　　丽娃奶奶本身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打官司，黑娃妈当然更不可能打官司。眼瞅着没有村干部再愿意管她们的事，黑娃妈和丽娃奶奶都不得不顺着治保主任的意见下了台阶。
　　当治保主任把三千块交给丽娃奶奶的时候，丽娃奶奶直接把钱装进了口袋里。丽娃奶奶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薄气了，薄气了。要是黑娃妈对丽娃好一点，我们一分钱也不会要。”
　　治保主任说：“婶，你数数看。”
　　丽娃奶奶说：“数个啥？这都谁跟谁呀？不用那么过细。”
　　妇女主任说：“当面点钱不为薄，婶还是数一数的好。”
　　丽娃奶奶又把钱从口袋里拿了出来，正着反着数了好几次：“不多不少，刚好三千块。”丽娃奶奶笑逐颜开，“我就说过了不用数，张主任和王主任也都是直杠子的人，还能匡我这个老婆子不成？”
　　妇女主任说：“婶的要求我们达到了，我们要的人呢？”
　　丽娃奶奶冲里屋喊道：“丽娃，快出来。”丽娃奶奶又对治保主任和妇女主任说，“这女娃，越大越见不得人了？家里来了客人也不知道出来打个招呼？”
　　妇女主任说：“钱我们送来了，婶要给我们打个收据。”
　　丽娃爷爷有些不乐意了：“人就在你们面前站着，你们现在就可以把她领回家，难道还怕我们反悔了不成？”
　　治保主任笑着说：“叔误会我们的意思了，我们也是替人家办事，万一黑娃妈说我们贪污了咋办？”
　　丽娃爷爷无话可说，才极不情愿地打了一个收据：“今收到丽娃一个半月的生活费、护理费等共计三千元整。”又在落款处签了名摁了手印。
　　丽娃奶奶突然说：“我们的收据写好了，你们是不是也应该给我们打个收据？”
　　治保主任和妇女主任一愣，随即都笑出了声：“应该的，应该的。”
　　各种物资的收据治保主任经手无数，但人的收据治保主任还是第一次遇到。治保主任拿着笔无从下手，心里说：“总不能写‘收到丽娃一个’吧。”
　　治保主任左想不是右想也不是，遂问：“叔，婶，这个收据咋写？”
　　丽娃奶奶说：“这有啥难的？你就照实写，丽娃在我们家一个半月，吃得好，睡得好，人也长胖了，精神了，现在你们把她领回家不就得了。”
　　赛娃的皮肤病越来越严重，黑娃妈把赛娃带到了县人民医院，专家会诊后作出确诊——疥疮。
　　说疥疮黑娃妈不懂，医生又进一步解释说：“就是我们农村里常说的‘圪落’。”
　　说到圪落，黑娃妈再熟悉不过。不用找医生，黑娃妈自己都可以把它轻松治愈。
　　黑娃妈小时候几乎每年都长圪落，那是那时候农村人的通病，就像感冒一样普通。
　　关于圪落有句顺口溜，黑娃妈至今记忆犹新：
　　圪落手指缝，围腰转几圈。
　　脸上光堂堂，屁股麻子脸。
　　蛋蛋痒疙瘩，越抓越舒坦。
　　一物降一物，圪落怕硫磺。
　　黑娃妈买了半斤硫磺，又找来桑叶、艾叶、薄荷、荆芥、马齿苋之类的中草药，每天熬了汤水给赛娃熏洗。不到一周的时间，赛娃的圪落就好得差不多了。
　　现在的卫生条件多好？赛娃怎么会长圪落呢？黑娃妈回想了好半天，猛然一拍脑门说：“难道是这个原因？”
　　二花和丽娃、黑娃一样，都是留守少年。三人同村，又是同班同学，关系比较要好。
　　二花爷爷去世多年，有奶奶一手带大。见丽娃和黑娃辍学后玩得潇洒快活，二花也曾一度产生了不想上学的打算。
　　二花奶奶是农业学大寨时期的高中生，愣是拿着藤条把二花打到了学校里。
　　据二花现在的同学们介绍，二花奶奶的一顿藤条把二花打开了窍，二花的成绩有全班中下游一跃而挤进前十。
　　周末，丽娃带着赛娃去二花家玩。赛娃睡着了，丽娃把赛娃放在二花的床上睡了半天。过了没有几天的时间，赛娃的身上就起了几个红色的疹子，那个时候刚好是麦收时节。
　　黑娃妈早就听说过初中学校里的卫生条件太差，许多学生都长过圪落和虱子，但黑娃妈当时并没有往那方面考虑。
　　学校里经常停水停电，一年四季都没有热水。除非上级来检查卫生，学校才象征性的在学生寝室里放几个热水瓶。冬天一到，许多学生连洗脸刷牙这种最基本的卫生也都不做了。
　　紧邻着学校有一个臭水沟，虽然臭，却是学生们必须的打卡之地。学校停了水，沟渠边便会蹲满了洗涮碗筷的学生，像一个个伸长着脖颈在沟渠里喝水的小鸭。
　　离着沟渠一里多地有个养猪场，阵阵的微风里裹着草芽的清香，裹着学生们的欢声笑语，也裹着猪粪尿的特有的臭味。
　　暴雨过后渠水陡长，一坨坨青黑的猪粪随着激流滚滚而下。
　　“你中彩了。”有学生一钵子舀起一坨猪粪，其它学生都会轰然嘲笑。
　　“以水为净，眼不见为净。”那些舀起猪粪的学生也有自我解嘲的话。
　　在养猪场里长大的绿头苍蝇个头特别大，通身透绿，成群结队地“嗡嗡”地飞到学生们的寝室里，在学生们的脸上、毛巾上、饭钵上和被子上恣意亲吻，甚至于会钻到熟睡的学生们的鼻子里和耳朵里。
　　寝室里的木板床一张紧挨着一张，两排木板床中间只留下一条窄窄的人行道，约有一尺多宽，供学生们进出。寝室里人满为患，只要有躺下身子的空隙，老师们就会尽量多的安排学生。
　　有家长向学校提出意见，校长豪横地说：“不吃苦中苦，难熬人上人，想享福，回家睡去。”校长又说，“现在的条件比我们上学的时候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你们还嫌不满意？”
　　家长们敢怒不敢言，毕竟，自己的孩子还得上学，万一老师们对自己的孩子另眼看待怎么办？
　　赛娃确诊圪落以后，黑娃妈求证过二花奶奶，也印证了黑娃妈的猜测。那一段时间，二花刚好长了圪落。
　　黑娃领着丽娃走进家门的时候，赛娃已经对丽娃视若无睹了。丽娃一把抱起赛娃说：“来，让妈看看你的皮肤病好了没有？”
　　赛娃像被吓着了一样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丽娃拿出雪米饼哄也无济于事。丽娃说：“没有心肝的赛娃，这才几天的时间，你就忘了妈妈了？”
　　黑娃妈说：“赛娃的皮肤病好了，是县医院里的医生们确诊的，就是一个很常见的……”
　　黑娃妈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丽娃就抢着说：“多亏咱们的麦子卖得早，如果不卖麦子，就是到北京的大医院里赛娃的皮肤病也好不了。”
　　黑娃妈有心反驳，但最终还是顺着丽娃的意思说：“是呀，是呀，多亏咱们的麦子卖得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