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鸮儿进城
作品名称:飞鹰情 作者:王秋粼 发布时间:2022-06-27 20:04:20 字数:5435
在过去的三天时间里,钟玉兰白天裁布做衣服,没有做家务,何华英不许她做。夜里便早早地裹着被子睡了,几次叫奶奶吵醒了张玉龙,招致讥骂和嘲讽。感冒因一天喝三大碗生姜红糖葱白汤,三碗很苦的中药好了。这是婆婆的功劳,总是在饭前熬好红糖生姜葱头水熬好端去看着她喝下,也总是在饭前看着她把中药喝下去。因婆婆而有的温暖和感动让她总是泪盈满眶,而她把这感动和温暖都写在了心田的日记里。
正月十四,何华英的大堂兄何华生来住了一晚,请钟玉兰给未过门的三儿媳妇做衣服,红底白花棉布,藏青色裤子。另外,给三儿子做了一套草绿色衣服。
去年春天,年轻人就开始穿草绿色衣服,说像军人。更甚者还托人买有舌的绿色帽子和黄胶鞋,赶集满眼都是没有帽徽领章的军人。乡下的女孩子都是大花衣服,而乡里区上的女孩子则是以红色为主的蝙蝠衫,以蓝色为主的喇叭裤,配以洗后用鞋粉扑上的白回力鞋。
何华生午后就回家了,请张玉龙放假后和钟玉兰去吃他养的兔子。
元宵节的晚上,吃了花生芝麻核桃和豆沙汤圆馓子,何华英就要儿媳给儿子收拾东西,她去刷碗喂猪狗。
妻子的话音没落张庭礼就瞪起了金鱼眼:“收拾啥东西,玉龙不去读书了,在家和玉兰好好地过日子。”他抽了一口烟,吐出几个弯弯绕绕的圈后瞪着何华英,“因为他,我被亲家责怪几次了。”
“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答应我读书的!”张玉龙直视着父亲,“一区之长出尔反尔,不怕人笑话!”
“我又不是皇帝,金口玉言。再说,皇帝有时还改圣旨,我又为什么不能出尔反尔!”张庭礼把烟蒂扔进烟灰缸后瞪着儿子,“我说不读书了就不读书了,在家和玉兰好好过日子。”
“你说了不算!”张玉龙呼地一声站起来,“现在是文明社会,不是家长说了算的封建时代!”
“哼,喝了几滴墨水就教训起老子来了!”张庭礼也呼地一声站起来挥舞着拳头,“不管哪个年代,老子说话儿子就得听!”
“难道老子就该不讲礼了?”
“老子不讲理你又能怎样?”
“不能怎样!但我明天会回学校!”
“你敢!”
“爹,听我说几句好吗?”钟玉兰从房间来到张庭礼面前,神情平静地插话。“他学习好一定能考上大学,到那时,且不说邻里乡亲,便是乡里镇上的所有人都会羡慕嫉妒称赞你。羡慕你不但当了区长,唯一的儿子还考上了大学;称赞你教子有方;嫉妒你生养了个好儿子。”她见张庭礼的怒气消了大半便接着说:“爹,你放心,我父母不会说啥。钟家坪只有一户人家的女婿考上了学,虽然是中专,却也很是让乡亲们羡慕嫉妒不已。若他考上了大学,乡亲们不知会如何地羡慕嫉妒我的父母呢。”
“玉兰,你父母真的不反对玉龙读书考大学?”张庭礼的怒气已荡然无存。
“不反对,相反赞成,”她毫不犹豫地摇头。
“那好吧。”张庭礼坐下去看着儿子,“明天去上学,放月假回来看玉兰。若再像去年放假不回家,休想再读书!听见没有?”
“听见了。”张玉龙看着泪流满面,但却在笑的母亲,声音毫无起伏。
三点半,钟玉兰就离开了房间,仍然煮了六个荷包蛋,张玉龙吃完碗一推就昂首离开厨房。她洗碗后便背着东西,走上崎岖的山路。下山,走过三孔石拱桥,翻过第二道苍茫的山梁,走下陡峭的山坡崖壁,走过长长的S弯,候渡人的话语已清晰可闻。
“你等等,”她加快步伐追上张玉龙。
“干什么!”张玉龙的声音如这拂晓前料峭的春风。
“刻苦用心,别让妈失望。”
“用不着你说!”
“不要担心牵挂妈,我会照顾好她。”
“那是你份内的事!”
“为了妈,一定要考上大学。”
“用不着你提醒!”
“那就好,”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渡口就在前面,不送了。”
“哼,稀罕你送!”
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说:“放假前我会托人捎零用钱和吃的,在学校好好学习。”
张玉龙没有回答,已走在了十五米外。
傍晚,钟玉兰把张玉青由乡上出纳转交的信读完,何华英就哭了,泪水像小溪在脸上欢快地奔流。十九年了,这是何华英第一次在人前哭,因为她觉得太幸福了,哭了半个小时。
钟玉兰也哭了,她由张玉龙的信想到了自己破灭的理想和抱负。要是奶奶不病逝,还活着,我也会考上县中,刻苦学习,成绩优异,让奶奶爷爷父母和弟弟妹妹高兴。可是,奶奶突然就病了,两个月就离开了人世。奶奶瞌然而逝,上学路被妈斩断了。奶奶虽然在临终前要求父母送我读书考大学,但他们没有兑现承诺,在奶奶去世没几天就订下了婚期。奶奶要是活着,他们不敢这么做。奶奶不在了,没人管得了他们,因此我才会有这名不副实的婚姻的同时,受着丈夫的嘲讽挖苦和咒骂,讥笑鄙视和不屑。她一边想,一边哭,直到婆婆不哭说该做晚饭才止住眼泪。
两周后的夜里,钟玉兰受婆婆之命又给张玉龙写信,要他既要刻苦学习,也要注意身体,因为学习好身体不好还是考不上大学。不要节省,没钱就捎信,家里会捎去,最后对他得奖的事给予了夸奖和肯定。
时间之步走得很快,转眼便又到了月底。
钟玉兰在早饭后带着两只名为鸮儿的猫头鹰去渡口。
鸮儿是钟玉兰正月十六送张玉龙到玛头返回时在第二座山的峭壁上捧回家的。那天她快步走着,想早点回去帮婆婆挖园子准备惊蜇后种蔬菜。凄厉的啼叫把她的心撕扯了一下。循声爬上峭壁,两只眼睛还没睁开,浑身没长毛的幼鸟在啼叫,傍边有只浑身是血的雌鸟,已死去多时。看着死去的雌鸟,哀哀啼鸣的幼鸟,她的心痛了,泪水长流。又是被猎人打死的猫头头。奶奶讲过很多关于鸟儿受伤拼死飞回巢,死在卵和幼鸟身边的故事。奶奶说不论巢里是未孵化的卵,还是羽翼已丰的小鸟,受伤的大鸟都会回到巢里。她回忆到此,流泪把雌鸟用树枝挖穴掩埋后捧起了幼鸟。
婆婆反对她养猫头鹰,说是不祥之物,会带来灾难,要她扔掉。她坚决不同意,说大猫头鹰被人打死,失去母亲的小猫头鹰太可怜。又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把它们扔了无异于杀死它们,这么做就是在害命,会受到惩罚。奶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虽然它们不是人是鸟,但也和人一样都是生命。她还说把猫头鹰当成不祥之物是错的,是迷信。她又说它们是益鸟,如果没有它们,地里的庄稼会全部被老鼠兔子吃完。
迷信的婆婆听不进解释,坚持要她把小猫头鹰扔掉。
钟玉兰不听,一整天,默默地看着两只啼叫的幼鸟含泪不吃不喝,婆婆无奈才答应。但不许放到堂屋和厨房。堂屋供着观世音娘娘,厨房供着没有画像的灶神。她答应后就用箩筐旧衣服做成窝,放在自己和张玉龙的房间里,做捕鼠器到处捉老鼠喂,寥秀花张玉青也帮忙。在她的精心喂养下,两只幼鸟长得很快,三个月后,已能翱翔在她头顶的蓝天了。它们很粘她,走到哪里都跟到那里。送衣服,下地干活,不会离开百米左右,像两个卫士守护着她。又像两个孩子,时刻都不让母亲离开视线。
今天,她进城,它们盘旋在上空,随时准备俯冲而下功击欲害她的狂徒。
坐喷吐黑烟的渡船进城后,钟玉兰先去了学校,把装着吃穿和零花钱的包放到传室梁大爷,请梁大爷转交。
“你是张玉龙的亲戚还是妹妹?”梁大爷扶着老花镜问。
怕引起误会,她便说是妹妹,名叫玉兰。
“呵!哥哥长得英俊,妹妹长得灵秀,真是一对金童玉女。”梁大爷惊叹不已。
她像没有听见梁大爷的话,两个包放到旧办公桌上:“大爷,这花生核桃是自家地里树上采收的;这烟叶是亲戚种的,不成敬意您老请收下吧。”
梁大爷扶了下老花镜问:“姑娘,你说这是给我的?”
“嗯。”她含笑点头。
“姑娘,老头子我最喜欢炒花生下酒,最后当兵的地方是东北,酒能御寒。小孙子最爱吃核桃,总是要我和爸爸妈妈买。”梁大爷摘下老花镜笑呵呵地说。“我也喜欢抽旱烟,当兵没事时跟战友聊天时学会了。复员后也没有改掉,与喝酒一样成了习惯,且抽烟和喝酒能让我因想起战友而开心。不喜欢抽纸烟,味小没劲,虽然它更方便。与我,酒和旱烟就是战友,因此一直都让它们陪伴我。”他说着拿起烟叶嗅了嗅便大声赞道:“好烟!真香!”
他多像五年前眼睛没失明的爷爷呵,那神情,那神态。看着梁大爷,她感到无比的温暖,像见到扶着小栅门听她走近的爷爷,泪在眼里凝聚模糊了鹤发童颜的梁大爷。她这么想后,在梁大爷一迭声的道谢声中走出传达室,被体态丰满,举止华贵的中年女人的指引着,来到县城最大的布匹店,买了1·6米白底红花棉布、1·6米红蓝格子棉由、藏青色和浅蓝色卡其布各2米,是张玉林给未婚妻做两套衣服的。另外还买了几米黑布蓝布给邻居老人做平常穿的衣服和寿衣。把68:4元钱放在油漆剥落的柜如上,就去了城东两间门面的缝纫线店。把所需的缝纫线买好要付钱时,突然有人问自己。
“进城买东西了?”
她一愣,回头看,满脸汗水的张玉龙站在一米处。但她没有回答,问圆鼻头小嘴巴圆下巴年轻的男售员多少钱。
“10元,”售货员拖着悠长的声音回答,像电影里的人。
她付了钱要提袋子,却被张玉龙抢了先。她不夺,向售货员道了再见便向店外走去。
“吃饭了吗?”
“没。”
“去吃饭吧。”
“不饿。”
“都午后了,怎会不饿呢。”
“不饿。”
“我还没吃,饿了。”
她不再说什么,跟着张玉龙穿过两个巷子,走进一间门脸的小饭馆。在东面墙角的桌边刚坐下,瘦高个长条脸的老板娘便上前招问吃什么。说她的店里蒸、炒、炖样样俱全。
张玉龙便要了两碗米饭,青椒炒里脊、卤牛肉、烧排骨、素炒豆角、葱花醋汤。
她没有看张玉龙,看着柏木桌子的木纹,在回忆奶奶为了张爷爷进城吃饭的故事。
吃稀饭馒头的时候,有个叫化小女孩站在近处徘徊,被瘦高肤黑的老板驱赶。奶奶于心不忍,让小女孩坐下,被其他食客骂。奶奶不忍小女孩难过,便买了馒头放到手上。小女孩感动得泪水直流,惹得奶奶也掉泪。老板和食客捏子鼻子齐声驱赶,小女孩怀抱馒头跑走了。奶奶看着小女孩瘦弱身影消失的地方,流了一阵泪。
她刚回忆完奶奶在她十岁那年讲的经历,五短身材,头大如斗,严重谢顶的老板端来饭菜,说了声慢用便又坐到柜台后面锉指甲。
“吃吧,凉了吃下去对肠胃不好。”张玉龙把卤牛肉和青椒里脊放到她面前,“这间店虽小,饭菜却不错,既不软也不硬,既不咸也不淡,同学都喜欢到这里来聚餐。老板厚道,从不斤斤计较,是个好人。老板娘话虽不多但对人很好,不论同学打了杯盆碗筷从不索赔。”张玉龙看着她放在桌子上的左手,声音里没有霜雪石头,只有柔和。“他们的儿子在四川大学法律系读三年级,名聪儿;女儿在南充读师范,名慧儿,学习都很好。聪儿像老板娘,慧儿像老板,兄妹俩是老板夫妇的骄傲。你看,老板又在锉指甲,那是他从小就养成的习惯,没事就锉指甲,虽然指甲已修剪得很好看。”
钟玉兰没有看挫指甲的老板,也不说话,只埋头吃饭,不夹菜。她没想到张玉龙会找她,更没有想到他会请她吃饭,且还对她说了这么多话。结婚大半年,加起来也没有今天说的百分之一的话多。回忆起成亲第二天早晨张玉龙的目光,在山梁上对她的挖苦讥骂和冷笑,正月十六早晨如冰的话语,她的心便一阵阵地痛。但只是痛,没有恨和怨。我们都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没有恨谁怨谁的权利,应该理解和体谅,她又在心里这么说。
饭吃得憋闷,压抑,她放下筷子。张玉龙看着只是他夹了两筷子的菜,只是自己喝了一匙的汤说:“你怎么不吃菜喝汤?要坐一个小时船,走一个小半时路,再吃点吧。”
她没有再拿起筷子,用绣着杏花的手绢拭了拭唇便侧头向锉指甲的男人:“老板,多少钱?”
“你别管,我给。”老板还没来得及回答,张玉龙就红着脸说。
“十八元,”刚从里厨房出来的老板娘替丈夫回答道。
张玉龙放下只吃了几口的饭碗,从兜里摸钱,摸遍所有的兜也没有,汗在额头滚落。钟玉兰知道他忘了带钱,便走向柜头,皱眉放下钱,拧起装满了缝纫线的袋子快步走上大街。
走了三十米,手中的袋子被张玉龙夺过去。她没有夺过来,只默默的去码头。
在江边钟玉兰拿过两只袋子,上船坐下就把目光投向江水,想要回忆有奶奶爷爷的快乐往事。
“下雨刮风前妈的腰腿痛得厉害吗?”
抬头看,张玉龙站在面前,头低垂,两只手互握。
“厉害。”
“买祛湿除痹的膏药吃药。”
“买了。”
“山那边的父母好吗?”
“好。”
“弟弟妹妹的身体学习如何?”
“好。”
“爷爷好吗?”
“好。”
她的心里有了泪,因奶奶照顾好爷爷的临终托付。我辜负了奶奶的临终托付,没有照顾爷爷。我让奶奶失望了。我该以死相抗不嫁人,留在家里,这样就能照顾爷爷了。可是,我却没有想到这么做。我不嫁人,就能照顾爷爷。她不再想下去,怕泪涌到眼里,侧头看江水。
“秀姑怎么样?还有小宝。”张玉龙看着她穿嫩浅蓝色凉鞋的脚,声音很轻。
钟玉兰的心血肉横飞,痛得差点叫出来。十天前她赶集买酱油盐巴,秀姑在卖柴胡、车前子、益母草、蒲公英,满脸浑身乌紫。在催老二的小饭馆里,她看着拼命吃肉包子的秀姑心如刀绞,泪在心里汹涌。
那天她给了秀姑十元钱。她不知道会遇见秀姑,如果知道会多带钱。秀姑说什么也不要,说已欠了她许多,不能再欠了,她生气才流泪收下。秀姑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她哭了。回家婆婆见她眼睛肿的厉害以为被人糟蹋了,哭得差点昏过去。她解释说不是,听说了一个凄惨的故事。婆婆停住哭声后说她心太软,容易受骗上当,叮嘱牢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古训,因为世上不只是有好人,还有坏人恶人。
“别太劳累,注意身体。”
她没有答应,看着江面。张玉龙的倒影被绿波拉长了,因为船动了一下有了大波纹。
“送客的请上岸,要走的请坐好,”四十七八岁精瘦干练的船家在船头大声说,“时间到,要开船了。”
“我走了,路上慢点。”张玉龙轻轻说后转身踏上上跳板,站在岸上的石礅边。
船向下游驶去,突突突突声震得河里的绿水跳起了舞。
“姑娘,他是你的对象?”肤色黧黑四肢粗大,抽旱烟的老人吐出一串呛鼻的烟圈。
她没有回答,侧过头看,穿白衬衣蓝裤子回力鞋的张玉龙还站在岸上,河里有他被绿波摇动的身影。
“你俩真般配。”老人把铜嘴铜斗竹管烟锅在船舷上磕了磕,放进黑色长衫下的裤兜里笑眯眯的。
她的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