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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荆地棘行路难(2)

作品名称:三江逐浪人      作者:林朴      发布时间:2022-06-24 15:20:16      字数:3319

  二
  林炜和回到家里,笑着把挣来的银毫子交到母亲手上。林罗氏问起这趟出门的经过,他只轻描淡写讲了个大概,尽管如此,也听得林罗氏心惊肉跳、泪眼婆娑,说再也不让他出去犯险了。躺在病床上的林正也说:“龙娃子,你还小,就在家里和老大老三一起做线铺吧。”他见爸妈都很担心,便点头答应了。
  他家开这个线铺,也是他的主张,正应了“穷人的娃儿早当家”的俗谚。
  四年前,他刚十一岁时,因为家里穷,父亲林正便托人说情,将他大哥林治安和他送到下河街陈家线铺去当学徒,学缫丝、纺线、织土布和染线染布,那都是些手工活。他除了学手艺,还要给师父做家务杂活,因为脑子灵,人勤快,陈师父一家都喜欢他。三年学徒期满,他和大哥都被留在陈家线铺帮工,十天半月可以在柜上支几个铜板,贴补家用。但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列强入侵,国运日衰,社会动荡,百业萧条。陈家线铺是个小本生意,供不起这么多人口,便含歉带泪地将他哥俩辞退了。
  回到家里那天,一家人闷在堂屋发愁。林正帮工的粮行也不景气,光靠他挣那点钱哪里养得起这一家老小?束手无策的他,禁不住长吁短叹。林罗氏想了一阵,说:“我再去求求那几个帮口,揽点除渣洗船的活路,带起老大老二和大女子做,老三老四去码头捡菜叶子,腌点咸菜,吃一些卖一些,将就着过吧。”林正摇头叹道:“时下家家都艰难,哪有那么多活路等起你哟!”
  这时,躺在床上的婆婆哭了:“我啷个老不断气嘛,我走了屋头也少一张嘴巴啊!”她这一哭,把大家都惹哭了。林炜和一直埋头在想心事,这时突然抬头,说:“我看——我们也没得其他本事,干脆,我们就自己开个线铺!生意嘛,把腿脚放勤快点,就做到乡下去!”
  “龙娃子,你想做线铺生意,可哪来本钱呢?”林罗氏问。
  “我去借!多求些人,实在不行就拿这房子做抵押,总筹得到一些钱的!”
  就这样,他们在房屋侧边和后檐搭起工棚,将堂屋改成铺面,林家线铺就宣告开张了。除了线铺活计,林炜和还找机会跟船“跑滩”,贩运点小杂货,一家的日子也算对付着过下去了。没想到的是,这次跟船竟然遇上土匪,他自己倒没什么,却把家里人吓得不得了,用他妈的说法,就是“心子都吓得跳到胸口外头来了”。为此,他顺从了爸妈,中止了“跑滩”这个活计。
  
  这天,林炜和正同大哥三弟在工棚里染丝线,师妹陈玉姑匆匆跑来,把他叫到一边,神情庄重地说:“火龙哥,给你说个事。”林炜和问:“啥事?看把你急的。”玉姑说:“我爸听说你遭土匪绑票的事了,他很生气,说你人倒是精灵,就是不听话,不安分,爱乱跑,再这样下去,早晚要倒大霉的。”
  玉姑是他师父的幺女儿,比他小将近一岁。他们打小就熟识,进了陈家线铺后,玉姑更是经常在他身边转来遛去的,还成天找她爸闹着也要学手艺,陈师父最疼爱这个幺女子,拗不过她,于是就成了他的小师妹。那几年里,他俩几乎形影不离。他缫丝她就给他理茧子,她纺线他便给她掸棉花,他煮饭她帮忙递柴禾,她做女红他帮她选彩色丝线……街坊邻里看多了,私下议论说:“这两个娃儿长相好,脚手勤,又爱打堆,怕莫是月老早就把线线给牵起了哩!”从心里讲,林炜和很喜欢这个秀气聪明也有些任性的小师妹,但他不敢往深处想,因为他看得出,威严古板的师父更喜欢师兄曾英农,常常有意让他们在一处,而把他支到一边去。曾家殷实一些,自己家里穷拖累大,比不得。
  “你现在不会到处乱跑了吧?”玉姑问。
  “不跑了,不跑了,就在屋里忙线铺喽!”
  “那就好,那就好!”玉姑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老爸的心思,对师兄曾英农也有好感,但心里那杆称却总是偏向林炜和这边。她想,只要他老老实实在线铺干,有点家业了,老爸会喜欢他的,因为老爸说过,他是他徒弟中最聪明能干的。
  玉姑跳跳蹦蹦地走了,林炜和的心似乎也跟着去了。他望着她的背影,想起小时候和她、曾三娃子曾英农、还有几个小伙伴过西河桥到西山玩耍,有人提议玩“拜堂成亲”的游戏,可是一共四男三女,男的多了一个,让谁当司礼先生都不干,都想当新郎官,最后议定采取“斗官司草”来“选婆娘”。“斗官司草”,是各自选一株野草绾一个结,然后将两株草相互套在一起,谁的先被拉断就算输一局,三打二胜。结果两个稍大点的男孩一人选走一个,剩下曾三娃子和他竞争陈玉姑。他想自己肯定斗不赢,便哭闹着说:“曾三娃子要大我两岁,不公平!”这时那边已经“配”上的两对都催着快拜堂成亲,咋个办呢?玉姑想了想,想出个主意,说:“我看恁么办:我先和三娃子拜堂,再同龙娃子成亲。”问题解决了,大家玩得很高兴。第二天,曾三娃子忽然觉得吃亏了,为啥呢?他说拜堂只是个空欢喜,要成亲了才算有婆娘,为此还索去两颗玻璃珠子作为补偿。再长大一点,他两人先后进了陈家线铺,三个儿时玩伴成为真正的密友,但是大家心里究竟是咋个想的,却不便明说了。
  
  那年月,各行各业都不景气,林家线铺经营起来也很艰难。大哥林治安身板弱人又老实,三弟林治源才十二岁,母亲和姐姐主要是揽船帮盐帮的浆洗活路,抽空才在线铺里缫丝纺线,因此林炜和既要同大哥一道承担技术活、力气活,又要跑乡串村贩卖成品、收购棉花茧子,受苦受累倒还不算什么,所得有限难敷家用才是心里最沉重的负担。父亲经常卧病在床,他实际上成了一家的顶梁柱,他只能想方设法把线铺撑持起来。
  他对大哥三弟说:“这次跑滩碰到棒老二,惊吓是有些,但是更悟出点道理来。你莫看船家和棒客,个个红眉毛绿眼睛凶霸霸的,可都讲一个‘信’字,说话算数,干脆利落,这就叫‘人无信不立’呀!我们做线铺,一是要做功扎实艺业好,二是要讲诚信童叟无欺,才能在人家大铺子夹缝里挤出点空隙来!”
  他这番话得到全家人的赞成,成为经营线铺的一条准则。按照这种经营思路,半年功夫就见了成效,他们的成品不单卖到附近镇、乡,还卖到阆中、南部一些地方,小有名气了,于是,林炜和着手修缮工棚和铺面。他家老屋坐落在猪行巷旁一个小土坡上,一遇下雨天,泥泞溜滑,上门来买货的、送蚕茧棉花的十分不便。林炜和便买来条石、石灰,请工匠砌了一道石阶梯,从坡脚直达用堂屋扩展成的门面。因为当地人把阶梯称作“阶阳”,他家线铺就有了“高阶阳林家线铺”这个称号。
  
  就在林家线铺的生意逐渐步入正轨的时候,一连串的不幸降临这个刚挣扎出困境的家庭。首先是长年患病的婆婆完全瘫痪,父亲林正的风湿痹痛日趋沉重行动困难,接着刚八岁的四弟害“伤寒”迁延不愈成了病秧子;更令人揪心的是,靠帮工为生的叔父林开突然病逝,婶娘林刘氏拖着五弟、幺弟衣食无着只有投靠本房。一大家子要吃饭要吃药,靠线铺生意和揽点零活只能勉强维持,一有风吹草动就异常艰难,挣点家业迎娶玉姑的打算更成了泡影。面对现实,林炜和思来想去,又悄悄去向几位长者和朋友求教,最终下定了决心。
  一天夜里,弟弟们都睡下了,他和大哥一起来到父母跟前,谈出自己的想法。
  “爸、妈,人们都说‘无农不稳,无商不富’,我们家没得寸田寸土,丝线棉线只有那么点用处,线铺肯定是做不大的。我想来想去,要撑持这个家,只有经商一途!”他语气坚定地说。
  林正、林罗氏都明白眼下家庭的状况,他们也清楚儿子的心性和志气,因此没有阻拦,只显露出担心。
  “世道这么乱,啥事都难啊,你想过没有?”林罗氏说。
  林炜和颇有信心地说:“世道再乱,人总得吃饭穿衣过日子,别人能过下去,我就有办法过下去。不是说‘乱世出英豪’么?我丢不下你们丢不下家,当不成也不想当啥子英豪,但想法子挣点钱还是得行的,无非是受苦受累受气受点惊吓嘛!至于危险,能让就让,能躲就躲,躲不过还可以跑唦!”
  林正因为自己对家事已经心拙力乏,所以一直没吭声,这时才说:“你走了,线铺咋个办?经商要有本钱,你本钱从哪来?”
  林炜和成竹在胸,说:“我同大哥商量了,蓬安的朱师哥早就想到线铺来,他有技艺又会应酬,就由大哥和他经管铺子,大哥主内他跑外,三弟和刘婶打帮手,还有妈和姐给大哥撑起呐!线铺的本钱小,不能动。我已经在几个长辈那里筹到了一点,小生意是做得成了。蚂蚁啃骨头,慢慢来嘛!”
  这是一场对林氏家族具有决定意义的会议,会议以同意林炜和的主张而结束。林炜和起身正要离开,林罗氏拉住他悄声问:“龙娃子,这次的事,你啷个给玉姑说呢?”
  林炜和说:“妈,给家里人打个招呼,都不要说。她问起,就说我下乡收茧子去了。等走完这趟回来,我自己同她讲。”林罗氏点点头,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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