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荆地棘行路难(1)
作品名称:三江逐浪人 作者:林朴 发布时间:2022-06-18 10:52:07 字数:3960
一
千里嘉陵江,从秦岭、大巴山奔涌而来,绕行于川中盆地的陵谷浅丘之间,河床渐宽,水势渐缓,发育成有“九曲回肠”之称的河曲地带,然后迤逦向南,穿过华蓥山脉,在重庆朝天门汇入浩浩长江。这是一条纵贯川北川中连接川东南的黄金水道。
常言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因了这条江,以顺庆为中轴的水运就十分兴隆。上通阆中、广元,下达合州、重庆,物畅其流,人依其道,侠客山匪也出没其间,于是就在这条河道上演绎出许多惊险曲折、出人意料的悲喜故事。
大清朝光绪三十三年(1907)仲夏时节,一条满载货物的大木船徐徐驶出大东门码头。这是顺庆曾家船帮三条当家船中的一条,掌船的也姓曾,大家都叫他曾老大。
曾老大个头魁梧,脸大眼大嘴巴大,须发花白,皮肤黧黑,脸上皱纹像刀刻一般,一总给人威猛的感觉。他盯着船头船尾那两支风旗看了一阵,又仰头望望天,洪亮的嗓门发出命令:“扯篷!挂橹!上全桡!时候不早了,必须抢在天黑前过烈面溪!”
“嗨——”船工们高声应答。不一会儿,帆篷高张,橹桡齐动,先前看起来缓慢笨拙的木船竟如同插上翅膀一般,飞快地行驶在浅黄色的江面。
正猫在后舱边看书的盛克勤仰起头,不解地问:“老大,为啥一定要赶在天黑前过烈面溪呢?”
“盛先生,你还不晓得。有一股棒客窜到那里了,在崖窝头扎了棚子,拦河放抢,凶得很哩!”曾老大神色凝重地回答。他知道,盛克勤是朝廷下旨、由县里府里保举的留洋生员,所以尊他为先生。
他们的谈话引起站在船头看水浪的高个子青年的注意,他转过身,问:“官府都没派兵勇去剿么?”他叫罗亨礼,也是搭货船去重庆的行客。
曾老大“呸”了一声,说:“莫提衙门头那些‘烟灰’了,只恋着一口福喜膏泡子,跑不动、打不赢,等他们萎梭梭赶拢去,鬼都找不到一个,挨抢的还不是遭抢了。”
“哎呀,那——啷个办呢?”体质瘦弱、书生气十足的盛克勤担忧起来。
“也不要那么怕。真遇到了的话,见招拆招,想办法就是了。我们风浪里蹚水几十年,啥场合没见过?!”曾老大安慰道。他想起昨天府衙里杨师爷的交待:“曾老大,这个盛克勤是大清国派到东洋读高等蚕桑学校的才子,今后是我们这里兴办蚕丝业的翘楚哩!知府大人和官立中学堂正教习张澜先生都十分看重,专门吩咐我挑一支最可靠的船。你一定要好生招呼,笃定要把他安安全全送到重庆府唷!”杨师爷说毕,把两倍于普通船资的银馃子重重地往他手心一放,他便明白了这件差事的分量。
罗亨礼钻过货棚,来到后舱坐下,说:“克勤兄,莫怕。水来土堙,兵来将挡嘛!行走江湖,总要遇到点沟沟坎坎,也是一番磨练哩。”他本是农家子弟,小时候经亲戚引荐,到西充县召善沟张文倬先生学馆念过几年私塾。因不愿终身埋没在庄稼草野之中,便决意离家下重庆见见世面。来到顺庆城后,听说文倬先生的三公子张澜已经从成都回来在城里任职,他原本认识,便登门拜望求教,恰好在那儿遇见盛克勤,于是就结伴同行。
与他们一道搭乘这条船的还有一个少年,就是当年的火龙娃,后来请算命的刘先生给取了大名,叫林炜和。三个人上船后凑在一块相互一问,还真巧,林炜和十五、罗亨礼二十、盛克勤二十五,依次相差刚好五岁;学过地理的盛克勤还有一个发现——他们的家竟然同处一条纬线边上——罗家在东边东观场,盛家在西边蟠龙场,林家居中,在顺庆城里。“缘分,缘分啊!”三人不约而同哈哈大笑,便有了忘年交的意味。罗亨礼问:“林老弟,你恁么大点就出来闯荡,为啥呀?”林炜和笑笑,说:“屋头穷,张嘴巴的多,来跑跑滩,找点生活。”于是引起盛、罗一番感慨。
林炜和正在船舷边淘菜,埋头想什么,没有掺和到他们三人的谈论之中。他与盛、罗二人不同,他没交船资,说好是下水打杂、上水拉纤,用劳力折抵。曾老大看在当年与王大顺的交情,再加上林炜和的师兄曾英农的父亲帮忙说合,便同意了。
木船快速前行,终于赶在黄昏时分驶过了烈面溪。曾老大松了口气,喊道:“落帆!收橹子,打桨的照旧!”往下的河道弯弯曲曲,滩头多,又起了夜雾,不能走得太快。他想,只要天黑定的时候能停靠德清里的龙女寨就行了,可以在那里歇一梢。
夜雾越来越浓,船行也越来越慢,刚转过一道江湾,突然一声尖厉的竹哨响起,眨眼间燃起一排火把,从湾头石滩一直伸进江心。
曾老大心头一沉,遭糕!遇上棒老二了!
“哈哈哈!船老大好运气呀,你们飚得再快,还是在这里碰到兄弟们啦!”一个粗豪的嗓音被江风刮来,话音未落,一支飞镖“啪”地一声钉在桅杆上。就这一会儿工夫,五六张竹筏子一字儿排开,拦在船头和两边,每张筏子上都站着六七个擎火把、提刀拿棍的汉子。发话那人个子不高但很敦实,无袖的黑色短褂敞开着,手中一把刀,腰间几支镖,都在火光映照下闪闪发亮。
一看这身打扮,曾老大就明白今晚撞上的是谁了。他立即跳上船舷,同时在背后打了个手势,几步便跨到船头,双拳一抱:“幸会、幸会!在下顺庆曾先德,见过飞鱼帮秦坤秦二爷,今日打搅了诸位弟兄,还望包涵!”
“呵呵!招子好亮啊,曾老大名不虚传!”秦坤也夹刀抱拳回了一礼。
“山不转路转,河不转水相连。在下虽是同秦二爷初次照面,但常例不会马虎。请二爷给句话吧!”曾老大心知光靠磨嘴皮子是过不了这道坎的,棒客无非是要钱嘛,干脆把话撂在前头。
“哈哈!曾老大好爽快个人呐!”秦坤前后打量了一下货船,“老大,满实满载一船,怕要值上千两白鱼吧?”
曾老大打个哈哈,说:“秦二爷请上船验一下,看装的是啥子名堂。若真值你说的数,这一船东西你尽管起走!”
“好!”秦坤大手一挥,就有几个持刀壮汉跳上货船,钻进舱里。
“二爷,尽是些猪毛和桐油桶子。”
“日你个妈!啥子猪毛啊,那叫猪鬃,你娃晓得不?我看你娃干饭胀多了,毬精不懂!”秦坤一听,就有些失望,忍不住将喽啰骂了一通。猪鬃和桐油可算是川北特产,但在本地包括重庆都不算值钱货,要转运到武汉、上海,卖给洋人才能生财。嘉陵江沿线的土匪都是吃“短线”的,要的是钱和宝,这些杂货你就是送给他,他没法子出手,反倒是个累赘哩。
曾老大暗自发笑,说:“咋样?秦二爷,开个价码吧!”
秦坤拿刀在船舷上敲敲,说:“再看看,带了几条肥猪儿?”
几个喽啰又进舱搜寻,将躲在后舱的盛克勤三人提了起来:“二爷,三条!”
曾老大一看盛克勤被两个恶徒反剪双手像抓鸡一样悬提在舱边,不禁又急又怒,一顿脚吼道:“放手!这是大清朝送出去留洋的生员,是到重庆衙门应卯的,知府大人亲自打了招呼,若有闪失,犯事者一律剿杀!你们当棒客无非是为几个钱财,就不怕破寨灭门么?”
秦坤见曾老大暴怒,心知这事非同小可,立即命喽啰们将三人放下,说:“命不要,要钱。搜一搜,看带了好多!”结果从盛克勤书箱中搜出几块龙洋,罗亨礼挣扎了几下还是被搜出几颗银毫子十几块铜元,林炜和身上分文没得。
秦坤将手一抬,刀尖指着林炜和:“妈拉个丝的,你狗日的毬钱没得,出来混啥子?说!把钱藏哪里去了?”
林炜和看看曾老大,突然“哇”地一声哭起来:“我、我、我是帮忙的,混口饭、饭吃。我真的没得钱,不信你们搜……”
曾老大发话了:“秦二爷,盛先生手头的是官府发的盘缠,罗家兄弟揣的是一家子的血汗钱,全撸了也没几个。林小娃是打工挣饭吃的,有狗屁个钱。既然他们乘了这条船,就放他们一马,一切由我这里归总。二爷你就说个数嘛!”
秦坤见这个情况,也不再纠缠,说:“好!一言为定,再啰嗦刀头就要舔血了。就这——”用手比了个“八”字。
曾老大怒目圆睁,“哼”地一声,身躯一侧,一根镔铁棍已在手中:“姓秦的!你晓得,我们跑一趟船,最多几十两进项。你今天是成心要口中夺食,断了弟兄们的活路,那就来!搏他个鱼死网破!”刹那间,船上伙计们也全都操上了傢伙,拉出拼命的架势,上了船的几个匪徒脖颈上都有一把短刀伺候着。
秦坤一看,就算自己人手占优势,但真拼起来,也是“杀人一千自损八百”,况且还会惹动官府,后果难料。便将手中刀往木筏上一插,嘿嘿笑道:“曾老大,先莫忙来武的,你就说说,多少?你也不要把兄弟逼急了,逼急了狗都会上墙的!”
“三十!”曾老大说。“五十!”秦坤说。“顶破天三十五!不行就算啦!”曾老大也十分强硬。秦坤默想了一下:“好!三十五就三十五,但是要现的!”
这下曾老大感到为难了。眼目下自己确实拿不出那么多现银来,只好再用软话把事情转圆:“秦二爷,你是晓得的,船行的规矩是交货拿钱。不怕你见笑,我身上只得二十几两碎银子,弟兄们一路上还要吃喝花费。能不能先交十五两,其余的再加二两息钱,我们从重庆回来时如数奉上。我赌个咒,如若违约,天打五雷轰!”
秦坤心想,看来硬逼也不是办法,便说:“曾老大你莫发那些毒誓,我答应你先欠倒起,但是你得把这个人交给我,当个凭据。”说完,刀尖指向罗亨礼。
罗亨礼一听,就叫起来:“休想!要杀要剐随你便,老子死也不当这‘肉票’!”
曾老大略略考虑了一下,对秦坤说:“秦二爷,你容我们商量一下,定给你一个答复。不过话要说在前头,你们不许折磨我的人!”说完,就将盛克勤三人叫到一旁,说,“盛先生要赶到重庆转船,罗兄弟么,把话都说绝了。我看——林小娃,是不是你去顶倒起,回来时我付你一两银子,这比你跑一趟赚得还多点,你看如何?”林炜和想了想,点点头。难题就这样解决了。
与盛克勤、罗亨礼分手时,他二人都含着眼泪说,这辈子都要记住他这个好兄弟。
林炜和被押到匪棚子蹲了整整九天,除了劈柴烧火洗菜,还要给几个匪头子端屎倒尿。不过这些杂务他在家里、在线铺当学徒时都做过,算不上难事。匪众们见他年纪不大、老老实实,除了拿他“涮涮坛子”开开心外,也没刁难折磨他。
曾老大驾船返回烈面溪时,在先前约定的偏僻地点交钱取人,林炜和又回到船上。曾老大数出几颗银毫子,放进他手心:“受罪了吧?”他摇摇头。“鬼娃子,你那点钱藏哪里去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走到船尾,在船沿外摸出一个竹筒,抠掉油泥,就现出铜板来。曾老大感叹一声:“鬼娃子,我就看出你精灵得很,才敢让你去顶灾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