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探亲
作品名称:槐 作者:叶新和 发布时间:2022-06-28 10:12:31 字数:3922
一
某部队当连指导员的大儿子陈之远将要回来。一大早,陈书记一家都赶到官亭车站接人去了。
听说陈书记大儿子未婚妻也去车站。她也好几年未见自己的未婚夫。这位未过门的儿媳妇,一大早对着穿衣镜子精心地打扮一番,不停地往脸上涂了很久未用的胭脂水粉。一弯黑眉似画非画,衬以诱人的眸子,脸上荡漾着一缕绯红的轻云,左看右看,连自己都迷醉了……穿着一身碎花白底连衣长裙,拽了拽裙子的前摆,又拽了拽后摆,在屋内扭捏着自己高挑曲美的身姿,暗暗地窃喜起来,这裙装确实很美。这是早前省城的大姐陪着未婚夫帮忙买的,特地送给她的。她一直放在衣柜里未舍得穿,想给未婚夫一个惊喜。赤脚医生未婚妻处心积虑地穿上它,倒也几分妩媚。其实她心里早已飞到未婚夫那里,忍不住自己偷偷地笑了。这身打扮与平时穿的的确凉短袖和银灰色长裤大不一样。
她是大队第一位赤脚医生,虽未过门,但来陈家待了好几年。陈书记一家也没把她当外人,早已当自家女儿看待。陈书记小女儿凤子小她几岁,却人小鬼大,嘴倒挺甜的,早已改口管她叫“嫂子”,这一叫也有好几年。虽未过门,准姑嫂之间也很和气,没红过一次脸。
赤脚医生嫂子是邻村的。虽比不上已搬走的鲍家姐姐,倒也眉清目秀,白白净净。据说也读到高中毕业,却没能被推荐上大学。她也算个读书人、文化人,平时也知书达礼。
陈书记也安排得细密周到,安排她去大队医务室当了一名赤脚医生。这赤脚医生的位置村里好多人都盯红了眼。陈书记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公社和村里也没少打招呼,在陈家大院摆了好几桌子饭,最终才如愿以偿。
赤脚医生嫂子平时倒很朴素,见人总是笑容可掬,和和气气。这一点倒不像陈书记,没有一点傲不兹兹的神态。全村人都非常喜欢接近她,和她打招呼。
夏天,赤脚医生上衣总是一袭的确凉鸭蛋青色短袖衬衫,下身配以银灰色的长裤子,剪着齐刷刷的披肩短发,办事也周到热情,干净利落,这一点,倒很像我们陈书记。真应了那句俗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一次,我生病发烧,母亲陪我去大队部打针。到了医务室,遇到陈书记家未过门的儿媳妇。母亲急忙让我喊“嫂子”。我很不情愿地叫了一声:“嫂嫂。”她却笑盈盈地接受了,回应着:“好弟弟,乖,乖……”
不一会儿,赤脚医生嫂嫂穿着白大衣出来,吓得我蜷缩在母亲背后,母亲忙哄我不怕。嫂嫂的脸捂在白色口罩后面,只露出一双明亮细长的眼睛。她轻轻地用镊子夹起一根刚煮沸的大粗针头注射器,抽上药水。然后,朝我母亲挤了一下眼睛,吩咐我趴在母亲的膝盖上。我低声说:“妈妈,我怕,还是回去吧。”母亲没理会。
嫂嫂转过身与我母亲耳语了几句:“三姨娘,您轻轻地把弟弟的小屁股扒开一点点。”
我大声哭叫起来,喊道:“不要,不要。坏嫂嫂……”呜呜地哭将起来,骂嫂嫂最坏。母亲在我的小屁股上狠心地抽了一巴掌,恫吓我歇着。
嫂子也在一旁哄着我:“宝宝乖,别哭,一会儿就好。”说着话,她迅速地在我的小屁股猛扎了一针,说了声,“好啦。”
我尖叫着朝嫂嫂的方向,狠狠地放了一个很响、很难闻的臭屁。这疼痛憋出来的屁,仿佛是对嫂嫂不满的强烈抗议。嫂嫂不经意瞥了我一眼,“扑哧”一声笑了。这屁股一针疼得我嗷嗷地直叫唤,不停地嚷着,说要回去打死她家的老母鸡;半夜去打开她家的鸡笼,把她家的大公鸡放出来;全部放光她家的小鸡……
我边叫边嚷着,眼泪哗哗的。嫂嫂打完针,在针眼处揉了揉委屈地说:“好了好了!弟弟别哭了。”赤脚医生嫂子与我母亲面面相觑。一会儿,嫂子又在母亲耳边嘀咕两声,赤脚医生一阵“噗嗤”地笑出声来,嗔怪地说,“小弟弟,真没出息,还是男子汉呢,怕疼,以后怎么能当解放军呀!”
我怼了她一句:“你才没出息呢!”
“好了,好了,弟弟有出息。”
然后,赤脚医生嫂子给我塞了一颗糖果,我这才歇下。
回来的路上,妈妈说我没出息,放了一个尴尬的屁,满屋子难闻。我得意地告诉母亲,那个屁是我故意放的,我憋足了劲放的……“得了,就你能。”母亲不耐烦了,让我歇着,我没再吭声。
东边的天空火红火红的,万簇金箭似的霞光已染红了半边天际。远处青山如黛,山峦像被地气蒸发的轻雾弥漫似的,朦朦胧胧的。不一会,红日徐徐升起,轻雾一下子又像被蒸发走了,很快散去。
五月,春光明媚,陌上仍可看到紫薇的花絮,淡紫色、红色、紫红色,还有白色,远远地望去很像薰衣草,但又不像薰衣草的单调。这是一年最好的季节。
陈书记大儿子已回到家中。
已经九点多钟,狗头庄已聚集了全村的老少爷们。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全村人都过来看热闹。那天是我们村庄大喜的日子。狗头庄陈家大院的大黄狗也神气起来,喋喋不休地“汪汪、汪汪”叫个不停。主人们呵斥着“去去”让大黄狗走开,“客人们来了,不要瞎乱叫”。大黄狗看见主人的厉色,才灰溜溜地躲到一边。
父亲和王会计早早地在村口的马路旁迎候。陈家大儿子乘坐着一辆绿色越野吉普车到了村口。那天我来晚了,来时吉普车早已开走了。
人群中有一位穿着绿军装的解放军叔叔。一大群人簇拥着看热闹。“解放军叔叔来了……解放军叔叔来了……”一大群孩子,边跑边喊着。全村人一下子沸腾起来。一窝蜂似的涌向狗头庄陈家大门口,姑娘们像乐开花似的嚷着要一睹兵哥哥真容:“哈哈,哈哈,兵哥哥长成啥样?帅不帅呀……”有姑娘说:“好高啊!哇塞,兵哥哥好英俊啊!”一阵阵兴奋咯咯的笑声。
陈家大院像炸开似的,好不热闹。
只见陈家大儿子身着一身绿色军装,佩戴着镶有红五星的军帽,意气风发,气宇轩昂。一派阳刚俊朗的美,让村里年轻的姑娘望得直啧舌,一双双羡慕的眼神,羡慕得眼珠子都快要掉落到地上。找对象就要找像陈哥哥这样的人,才不枉过一辈子。
陈书记大儿子在陈家大院向乡亲们一一致敬,行着标准姿势的“立正”“稍息”军礼,如行云流水,又斩钉截铁,威武雄壮,英姿飒爽。大儿子的威武之气,让陈书记感到无上光荣。村民们见到解放军,一个个客客气气,欢欢喜喜,一个劲乐哈哈的,甚至点头哈腰,眉飞色舞,笑逐颜开,也没有任何敬礼的回应动作。其实,陈书记在群众大会上不止一次地带领大家操练过“立正”“稍息”这些标准动作。那时全国学习人民解放军,上面经常检查这些动作,要人人过关的,现在已经过早忘掉了。
那天,陈书记格外高兴,手里拿着一盒香烟满院子转,热络络地招呼着乡亲,递上从未见过的长柄过滤嘴香烟,喊来凤子上茶。陈书记放下平时趾高气扬的神色,满脸欢喜地说:“哎,尝尝这长柄香烟,我儿子之远带回来的。”
这黄黄的带把过滤嘴香烟,也是第一次见过。乡亲们说:“您陈书记客气啦,拿这么好的香烟招待,太破费啦。”陈书记高兴得本来不大的眼睛被脸上的老褶子推得更小,招呼大伙儿坐下喝茶。乡亲们边喝茶边聊天,接过陈书记的香烟,互相间看了一眼,这么高级香烟从没吸过,乐哈哈地连声称道:“好香烟,好香烟,舍不得抽呀。”递到鼻子闻了闻,“挺香,挺香……”
凤子那天可忙坏了,喜滋滋的,乐呵呵的,沏上一杯杯热腾腾的新茶,端到乡亲们面前,招呼大家慢慢用茶聊天,等一会开饭。开饭就在院子里开席,不时地传来凤子银铃般的笑声。大伙招呼凤子快去忙去,他们会照顾好自己。
现如今,我意外地发现陈书记家凤子已是大姑娘,更加迷人,吸引着一些单身的村民,坏坏地直咬舌头,眯着不干净的眼神。凤子明眸皓齿,羞怯怯的,脸上飞起阵阵绯红,客气地转过脸与大家招呼着:“叔叔婶婶,你们慢用,我这要到厨房帮妈妈忙去。”村民们挥挥手,示意凤子忙去。这时陈之远由父亲陈书记陪同过来,给大家又发了一遍香烟,招呼叔叔阿姨,一会儿马上开饭,大家慢等。
村子里几杆老烟枪们交头接耳聊着闲话,吞云吐雾地抽着陈之远刚递的好香烟。那袅绕的烟雾,在村民们的欢声笑语中,弥漫着,把快乐感染着每一位乡亲。乡亲们的心,甜甜的,润润的。村子好久没这么快活过了。
村里好几位年长的阿婆们也过来了。陈奶奶和阿婆们打着招呼。
只见她们手挽着手,迈着裏着小脚的碎步,似苍风拂柳,你瞧瞧我,我望望你,眼睛眯成一条缝,仿佛太阳的余光都透不进。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合不拢嘴,如孩子一般,眼睛里噙着晶莹的泪花。老阿婆们仔细互相端详着,一会儿转身看陈家大儿子,“大少爷长,大少爷短”喋喋不休,问个不停。
匡奶奶个子矮小,却被自己的小孙子拽住了衣襟,趔趔趄趄的。陈书记大儿子忙过来想抱抱小朋友,喊道:“宝宝过来,宝宝过来……”小朋友第一次看到解放军叔叔穿着军装,可能认生,吓得扁着小嘴,眼泪在眼眶内闪烁,好像快要哭了,不让解放军叔叔抱他,拼命地朝匡大奶奶身后钻去,怎么也不过来。这时凤子拿着大白兔奶糖笑吟吟地过来,喊道:“宝宝乖,宝宝乖,叔叔买的大白兔奶糖,要不要啊……”“要……要……”小朋友半天蹦出个字,还吐不清楚。一听到“大白兔”,这才高兴地一蹦一跳地,从匡大奶奶身后跑了出来,从凤子手中夺过大白兔奶糖就往可爱的小嘴里直送。匡奶奶见状,赶紧帮小孙子揭开糖果外皮,孙子不肯,还与小孙子拉扯一番。
陈家大儿子几年未见,有的老阿婆还真的认不出来。阿婆们不停地咧着嘴,高一声地、低一声地问着陈家大儿子的话。
“娃娃长高了,小时候好像见过几回。”那时娃娃还小,陈妈妈带着。
“今天见,娃娃长高了,长帅了。”一位阿婆说。
“娃娃多大啦,告诉奶奶……”一位高高瘦瘦的弓背驼腰的阿婆问着。
“这是匡大奶,这是童奶奶……”
……
阿婆们紧紧拉着陈家大儿子的手,久久都不愿松开。问离家这么远还想家没有?问想不想爸爸妈妈?问生活习惯不习惯……问寒问暖,问长问短。
陈家大儿子十分礼貌地凑近一位耳背的老阿婆身边,大声喊着。老阿婆半天没听见,只听见陈之远喊话的声音。陈之远对阿婆的问话不厌其烦地,耐耐心心地一一做了回答,仿佛像开了一场记者招待会。
“奶奶身体好吗?”
“祝福阿婆健康长寿……”
阿婆们都夸赞陈书记家孩子懂事、孝顺。
陈家大院到处充满着欢声笑语,洋溢着欢乐祥和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