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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村支书

作品名称:      作者:叶新和      发布时间:2022-06-27 11:01:48      字数:4737

  一
  陈书记是村子最大的官,他的名字叫陈全德。
  那年,他刚从领导的位子上退下来,村上的老少爷们还习惯地这么叫他陈书记,他也非常习惯地这么地回应着,好像还在位子似的。
  陈书记已逾六十八岁,身体还算硬朗;他声音洪亮亮的,精神矍铄,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年轻许多。约一米六五的个头,不胖不瘦,皮肤白白的,眯着一双小眼睛,非常特别。有一天,我抬头瞧见陈书记走路时的神色,趾高气扬的,好像他没正眼看我这个小屁孩子。平时他与人搭讪也总是傲不兹兹的,仿佛高人一等——大人们私下都这么说。我一个爱贪玩的小孩比他陈书记更牛皮,不买他的账。我斜着眼,不屑一顾地蔑视他一下,心想你不就是陈书记吗?你陈书记都已退下来啦,连你家的大黄狗都不再喔喔乱叫,都学着夹着尾巴做人,你还这么傲慢,乡里乡亲的,有这必要吗?我也不吭不响的,从他身边悄悄地溜走,相互隔着空气都没有打招呼。也许陈书记根本就没看见我,也许我错怪了他陈书记。
  一大早,他端着一盏与众不同的景德镇小茶壶,从自家的大院子里走出来。他喜欢梳着一副油光的与众不同的大背头,撩着尖尖的公鸭子嗓音,好像有一个高音没飙上去,飙出去的气流好像被一个狭窄的巷口突然堵了一下。他清了清嗓音,继续哼着亘古不变的家乡庐剧小调,好像是秦香莲中陈世美不认前妻的唱段,闲哉悠哉。
  他迈着不紧不慢的方步,习惯性地在院外的打谷场上转悠着,哼哼兹兹的,哼着不着边际难听的小调。他倒不在乎别人的反应。
  陈书记这只小茶壶很特别,有一些来历了。据说是上次远在某部队连指导员的儿子探亲时送给老爷子的。
  陈书记喝茶的模样十分有趣,得意时那带有两绺胡须的嘴角,一抽一动地,略显一些夸张地上翘着。陈书记喜欢用嘴角歪歪地含着白色的茶壶嘴子,猛吸一口。那刚沏的茶水还有些烫,烫得他的嘴唇发出“嘘唏”不已的高贵的响声。陈书记也习惯地喝着这里山盖盖的绿茶。隔着老远也能闻得到那淡淡的茶香。
  见了熟人,陈书记总是不停地有事无事打着招呼,一边吆喝着,一边寒暄着几句不痛不痒的家常话。别人大老远就招呼他:“陈书记早!”陈书记总是点头哈腰地回应着:“您早!”略显一些得意。有时昂头挺胸眯着一双很不屑的小眼睛,脸上堆满着带皱的驴皮肉,总是皮笑肉不笑的,让人不敢接近。
  陈书记一直习惯穿着那件对襟黑色薄外套,一只手叉在腰间,另一只手托着钟爱的小茶壶,悠闲自得的傲慢神色。那敞开的外套里面,露出一件干净雪白的衬衫,一副仿佛还在位的样子,与村民们保持着不一样的状态。
  陈书记从小没了父亲,兄弟俩与母亲相依为命,也属半个孤儿。解放后陈书记一家从外埠迁徙来小郢子狗头庄。狗头庄不大,没几户人家。离张老庄不足二百米。狗头庄也是一片山丘丘一样的丘陵。陈书记开疆辟土,第一个落户狗头庄。
  后来有了汤姓伪保长家、我家远方亲戚张屠夫家等落户。
  听说陈书记结婚那年,未满十八岁,还在山盖盖上给牛遛弯,懵懵懂懂地,硬生生地,被他母亲陈奶奶拖回去拜堂,娶了童祠堂一户童姓女儿。
  这童姓女儿真的不幸,母亲生她时难产死了,她是喝百家奶水长大的。后来她父亲也随母亲驾鹤西去。一下没了亲人,小姑娘哭得死去活来,非常可怜,也想随双亲而去。全村人都跟着哭了。
  后来陈书记母亲看着她孤苦伶仃,把她领了回来。
  这一来,也十几个年头。她在陈家做了十几年的童养媳,帮陈书记做这做那,做了好几双合脚的布鞋,绣了一对鸳鸯枕头。姑娘来陈家可享福啦,没挨过打,没挨过骂,没挨过饿。陈书记一家仁义,一直把她当亲妹妹看待,也一直夸这个妹妹好;老太太也仁义,当闺女养。
  晚上陈书记累了,妹妹温婉的话语,哥哥长哥哥短地叫个不停,慌着跑到厨房温一壶小酒,替陈书记端上。陈书记喜欢喝点小酒,高兴得本来不大的眼睛更小了,心里流淌的满是幸福。陈书记待她像亲妹妹看待,没半点非分之想。
  女大十八变,曾经的小姑娘出落成窈窕大姑娘,陈奶奶却动了歪心思。后来这童家女儿真的嫁给我们村的陈书记,成了后来的陈妈妈。
  结婚那天,新娘子穿上新红袄,胸脯鼓鼓的,到了腰部又猛地收了回去,收得曲线妩媚极了。爱美的女人拽了一下新娘子妩媚的小腰身。新娘子突然哭了,哭得非常伤心,像泪人一样,耸立的胸脯和小蛮腰随着抽泣声起伏着,非常凄美,蛮让人心疼的。全村人过来劝她,劝不住,哭得稀里哗啦。十几年想说的话儿化为一串串滚落的泪珠,或激动或悲伤,或悲喜交加,也许她受的苦太多……所有的情绪像决堤似的,此时此刻都化为幸福的暖流。
  陈书记非常心疼新娘子,一把把新娘子揽在怀里,抱得紧紧的,新娘子哭得更伤心了。陈书记噙着满眶热泪不停地哄她:“不哭啦,今天是咱们大喜日子。”陈书记喊妹妹一阵,妹妹的脸就红一阵。新娘子嗔怪地把脸依恋地伏在陈书记胸前,轻轻地“嗯嗯”两声,真的歇了。陈书记抱着新媳妇像抱着一团温暖的丝绒被。全村人一下都笑了。看到陈妈妈破涕而笑,大家都送来祝福。从此兄妹成了夫妻。村里人一下子都改口喊上陈妈妈了。
  陈妈妈与村子童家属同姓近门,十几户童家一下子改口喊陈书记姐夫,仿佛与陈书记的关系又近了一步。在唯成分论的年代,陈书记确实给童家不少照应,避开那场不明不白的风风雨雨。
  之前我很纳闷,为什么陈书记和陈妈妈都喊陈奶奶“俺娘俺娘”的。后来,我母亲偷偷地告诉我这件事的原委。
  
  二
  
  上个世纪六十、七十年代,学校里经常有各种“忆苦思甜”的报告。放学回来,还要写读后感,第二天张贴到学校教室的黑板报墙上。
  偶尔,翻到父亲当生产队长的读物——《地主的庄园》,书中描写四川大邑县收租院惨不忍睹逼租的恶行。大地主刘文彩全国皆知。
  听老人说,刚解放时,陈书记也到处做这种“忆苦思甜”的报告。
  在万人的控诉大会上,陈书记一讲到他父亲年轻时如何不分昼夜地给地主扛活,还遭到地主毒打,吃不上饭,陈书记眼睛愤怒如炬。陈书记父亲住在牛棚里看牲口,冬天寒冷,父亲没有棉衣穿,扛起拴牛的水磨不停地来回跑动着——活动开了出出汗,可以御寒。每讲到这段情节,陈书记都禁不住悲从心起,不住地从鼓鼓囊囊的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着眼泪。
  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一家人都等父亲借租子下锅做饭,积劳成疾的陈书记父亲大年三十晚上竟冻死在借租路上。每次“忆苦思甜”讲到这里,陈书记都泣不成声,声泪俱下,掩不住内心的痛楚……呜呜地大哭。
  字字血,声声泪,激起贫下中农满腔的仇恨。台下一片慷慨激昂的声讨声。
  每次陈书记讲到他父亲的悲惨遭遇,台下都有红卫兵们义愤填膺地高喊:“把地主带上来!”马上几个拿着红缨枪的孩子,押着大地主走上台前,大声呵斥:“不许动!”台下的群众一个个挥舞着拳头,群情激奋,气氛一下子高涨起来。
  大家异口同声地高喊道:“打倒地主!打倒地主……”大地主被戴上一顶纸糊的高帽,低垂着脑袋,默不作声。
  一场“忆苦思甜”报告完了,地主们才被押下台去……
  陈书记的“忆苦思甜”报告可谓远近出了名,每年都到很远的公社、大队、生产队做这种“忆苦思甜”的群众报告,甚至被邀请到县里参加各类阶级斗争报告会。除此以外,他还每月下乡到公社、乡村参加十几场这样基层再教育活动。
  一场报告下来,陈书记精疲力竭,有时实在哭不出来。有人故意打趣问陈书记:“唉!陈书记,今天怎么没有哭啦,哭不出来了吧……”陈书记只是摇头叹气地苦笑着,也如实地讲了实情,说:“这场场哭,眼泪都哭干了。”
  一九六六年“破四旧”那年,陈书记被评为县里“破四旧”的最佳标兵,公社、大队和各生产小队都组织学习他。陈书记除了会做“忆苦思甜”报告以外,又增加了一项“破四旧”最佳标兵的报告新内容。那时陈书记是大队的大“红”人,村里人见到他都绕着道走,生怕遇到说错话,惹他不高兴。
  同一年,他又当上了青峰大队最年轻的党支部书记,经常去县里开会,风风光光的。
  之前,街上卖肉的张屠夫划成分时,公社工作组也弄不清。算他地主还是富农,莫衷一是——平时工作组家人也都吃他卖的肉,面子抹不下来。
  后来陈书记做了不少工作,张屠夫既没有田地,又没有雇佣长工,不能算地主富农,他的日子只是比一般贫下中农好过一些,最后公社工作组才给他划为中农。
  村子十几户童家却没张屠夫那么幸运。那时童家一声姐夫长喊着陈书记,每一声感到都是沉甸甸的压力,乡里乡亲尽量帮忙,这成分高确实是一顶沉重的帽子,其实陈书记为童家也不知跑了多少趟公社。
  解放前,童家还算开明,尽管雇佣一些长工,又有一些田地,有的佃户还不起租子,会减租减息给予救济,好在没惹出人命,这是关键。公社工作组权衡再三,最终给童家定了一户地主,其他都是富农成分,其中陈书记功不可没,童家这一点是非常感恩的。不像个别村子因佃户借租饿死人命,解放后遭人蓄意报复,被定为恶霸地主,遭到镇压。
  陈书记的母亲陈奶奶,是远近闻名的接生婆子,村子大多数孩子都是她接生的。陈奶奶经常让我父亲捎点喜蛋带着,她家的红喜蛋吃不完。那时我还小,非常喜欢陈奶奶,因为她家有红喜蛋。
  陈奶奶也帮成分不好的童家接生孩子。那年大年三十晚上,村里童家的孕妇难产喊陈奶奶去接生,被不怀好意的人告到公社里。工宣队狠狠地教育陈奶奶,只能帮贫下中农的后代接生,不允许接生地主崽子。陈奶奶并没有理会,依然我行我素,还被公社叫了过去,上了批判会。
  我家兄弟姐妹五人都是陈奶奶接生的。
  听母亲说生我的时候,可谓九死一生。那是十月中旬的一个黄昏,中秋节刚过,母亲在打谷场打场,突然被一阵腹痛钳住了,坠胀剧痛难忍,知道快要生了。母亲没有意识到更大的危险将要发生,忙喊来我的大姨娘。姨娘见状,赶紧把我母亲扶到床上,母亲痛得大汗淋漓,蜷缩在床上,眼看快虚脱了,十分危险。只见大姨娘用热毛巾轻轻地擦拭着母亲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安慰母亲不停地做深呼吸。大姨娘喊我姐姐快点过来,到狗头庄把接生婆陈奶奶喊来。那次母亲难产大出血,可遇见了鬼门关,差一点死去,可谓是死里逃生。那次陈奶奶怎么止住妈妈的大出血,让我们母子平安一直都是谜。后来我学医也没能解开这个谜团……
  父母非常感激陈书记一家,送去一篮子红喜蛋。
  
  清晨,狗头庄南面远远近近的大潜山山麓,云遮雾绕,氤氲迷离,山峦逶迤,恰似一幅美丽“烟云山居”景致。
  据老人们说,陈书记家住的狗头庄曾有过一段厚重历史。狗头庄原是一处风水宝地,传说是大潜山的一条龙脉,这里出过举人和进士云云。
  后来这里久旱无雨,庄稼无收,人们开沟挖渠,切断龙脉,从此再没出过大人物。如同大运河从丹阳穿过,挖断齐梁的龙脉一样。丹阳的风水宝地,说是有“王气”,要出皇帝的,自从秦始皇开凿云阳北冈,断了龙脉,后来只出了齐高帝萧道成、梁武帝萧衍这样短命的皇帝。
  这里童姓家族倒很重视风水,看重家训,如家家镌刻“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字样。狗头庄后面大片瓦屑地,听老人说曾有个龙庙。我记事时未曾见过。附近曾住过几户大户人家,解放前就搬走了,后来没来过村子,至今可见一些破砖瓦砾。解放后建了青峰小学,传说云云。
  狗头庄前面确实有一处弯弯的池塘,状如狗头,这大概是“狗头塘”由来。传说有巨龙过来饮水,神乎其神。云云。
  狗头塘约有数十亩大的宽阔水域。池塘里有一棵大的皂角树,秋季村里的妇女常过来打皂角。皂角砸碎可当肥皂用,洗涤油腻的污垢。
  夏日,六月的池塘,荷花满遍。红的、白的、粉红的,散发着诱人的荷香。白云悠悠,碧波荡漾。“翠绿荷叶似罗裙。”一朵朵娇艳的荷花点缀着绿色的荷塘,一只蜻蜓落下,轻盈的,颇有几分清新意境。鱼儿在池塘里漫游,池塘里各种各样的青鱼、鲢鱼、鲤鱼悠闲自得,让人沉浸在一种别样的静雅情趣之中。
  池塘边种植了一些茭白,长长叶子像一棵棵青葱耸立着。我们时常在池塘里游泳,玩累了,掰一些茭白带回家里。夜晚的荷塘月色,艳艳地洒满在池塘的柔波里。远处蛙声如潮,萤火虫的尾灯一闪一闪的光亮,宛如编织儿时最美的梦……
  这个池塘生产队前后挖过好几回,有一处非常深的大“锅底”,隔壁邻居涂叔叔家小红放牛时曾不小心掉到锅底里,差一点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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