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火龙娃子故事多(6)
作品名称:三江逐浪人 作者:林朴 发布时间:2022-06-10 17:31:15 字数:4576
八
从来好瞌睡的火龙娃竟然失眠了。
他怕不停地翻身会惊醒躺在两边的大哥和老三,便轻轻挪开老三搭在自己腿上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跨过大哥瘦条的身子,下了板床,坐在软软的草蒲团上,手托下巴沉思起来。
今天要去救二姨的幺兄弟,他已经依照大顺保保的吩咐做好了准备。他还给爸妈说了,早饭后要同保保一道去看“抬龙王求雨”,然后过江东去给保保帮忙,都得到允许。但今天要做的事太大了,他还得仔细想想。
“龙娃子,你啷个恁么早就爬起来了?龙王爷要半晌午才抬出来的呀。”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张罗家务的林罗氏问。
“嗨,硬是睡不着啊,我起来帮你烧火淘菜。”他一边说一边走进厨房,心想,千万要稳住神,妈老汉的胆子都小,今天这事一定不能让他们晓得一点点风风儿。
顺庆这个地方,雨量称得上丰沛,但分布不均匀,盛夏多而春冬少,不时出现旱情。今年就遇上了大干旱。入春后,已经连续几个月没下过透雨,田地干裂、禾苗枯萎、许多乡镇人畜饮水都发生困难。每天清早起来,一看东方天边那一抹浅白的鱼鳞霞,望望头顶上无一丝云彩的碧空,无论官绅民众,都不禁摇头叹息。因争水发生械斗的消息、匪棚子为屯集冬粮下山抢劫的消息频频传来,弄得人心惶惶。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由府、县衙门主导,顺庆城举办了盛大的求雨仪式。
这场超乎寻常的求雨活动持续了三天。
头两天,由各地依习俗分别举行:有带着香烛、铜锣、水旗,抬着安放了水瓶的轿子,到深山里的龙潭,由身穿法袍的道士先生作法请水的;有用黄桷树枝叶、稻草、竹篾编扎成龙形,由数名赤身壮汉举持,青衣小僮伴随,敲锣打鼓,喊唱求雨歌谣,在干旱的田垅村寨巡行祈雨的;有在高坪上设坛,四周挂水旗、悬白绳、插柳枝,中央摆放香案和果品,香案前按方位放置五个盛清水、有鱼虾的小缸,由道士焚香念符向上天乞甘霖的;有请僧人道士做法事送“瘟神”驱“旱鬼”(俗称“打清醮”)消灾的;还有吹吹打打抬狗游行求雨的,等等。当地民户,除老弱妇孺外,都要参加,往往一支队伍就有上百人众,不许戴斗篷打阳伞摇扇子,一律曝晒在骄阳下,以示心诚意笃。
第三天的仪式特别隆重,参加者有府、县官员和城乡民众数千人。分三个阶段:首先是“拜庙请三圣”,到禹王宫、城隍庙、龙王庙焚香跪拜,请出大禹王、城隍菩萨和龙王爷的(泥塑或木雕)金身,安放在八抬大轿之上;其次是“巡游感上天”,由十二名旗牌手鸣锣喝道,旗帜、唢呐、锣鼓队打头,戏班子生、旦(男扮)、净、末、丑穿彩衣踩台步紧随其后,接下来是由虾兵蟹将护卫的龙王爷、由土地神和小鬼簇拥的城隍菩萨、由赤膊力士押解“旱魃”引道的大禹王座驾,“三圣”之后是官员轿椅和带刀随从,尾随其后的是数十人的打连宵、唱莲花落的表演,最后是各界民众,这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要头顶烈日从起点沿大街一直巡游到大东门江边祭台;最后的、也是最紧扣人心的节目就是从祭台上“打旱魃落水”。
顺庆城“打旱魃”,由“撵旱魃”延伸而来。据城里的耆老们说,“撵旱魃”习俗起源于黄帝打败蚩尤后放逐女魃以解除大旱。起初是求雨游行完毕,将扮成旱魃的人吆喝赶走,后来演进为由水性好者装扮旱魃,将其打入江中,“旱魃”落水后自行解开绳扣潜水而遁,这样更富于刺激性和观赏性。王大顺就多次担当过这一角色。但是今年不同,邓家势力大而且买通了官府,决意害死二姨幺兄弟以泄私愤,这就要认真对付了。
王大顺和火龙娃走在街边,一路紧随着游街队伍。他们看见二姨幺兄弟的辫子已被剪掉,披散的头发遮住了脸盘,全身被锅烟墨涂得黢黑,连接着手铐和脚镣的铁链紧紧缠在身上,在手捧大刀的赤膊力士押解下,艰难地移动脚步,每走一步,脚镣上的铁链就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保保,他晓得我们要救他不?他有没得准备呢?”火龙娃禁不住有些担心。
“哨子已经设法把消息递给他了,他知道该啷个做。”大顺轻声回答,接着又叮嘱道,“龙娃,你一定要沉住气哦!”
“嗯,保保。”火龙娃点点头。
巡游的队伍已到达江边一字儿铺开,“三圣”的大轿被安放在堡坎上中心位置,庄严肃穆的“圣颜”俯临江面。正前方坎下的祭台上,府、县官员正一一入座,刀斧手拥立两旁。
“龙娃,走!”王大顺轻轻招呼一声,便从人群背后向上游方向疾步前行,火龙娃紧紧跟随在他后面。他们来到一个下水道的出水口,看看没人注意,便顺水槽滑下去,折进一个岩崖夹缝中。
“快!”王大顺迅速脱掉长衣长裤,随手一抄,从一道岩缝里取出两根细长的芦苇管和几把小钢锉,然后将衣裤塞进岩缝里。火龙娃本就只穿了背心短裤,动作更加利索。
他二人相继下到江水里,藏进斜伸向江面的一蓬巴茅草中,只露出两只眼睛,紧张地盯着下游方向的祭台。
二姨她幺兄弟已经被两名刀斧手押到祭台前沿,一个穿灰布道袍、发髻高挽的道士手执桃木剑,正念念有词地作法。当他念完符咒,桃木剑徐徐上举快过耳边时,王大顺和火龙娃迅疾潜入水中,无声无息地向祭台前游去。
“噗通”一声爆响,打破了江面上短暂的静寂,“旱魃”已经被打入江中,随着飞溅的水花,江岸上发出沉雷般的惊呼声感叹声。这呼叹声在江面回荡了一小会儿,又悄没声息了,这是人们在等待执法人报告最后结果。
按程序,将“旱魃”打入江中后,还要验证,要看到水面上冒起一串串气泡,表明“旱魃”已经嗆水行将淹死,这仪式才算完结。
两个执法人俯身祭台边,大眼不眨地注视着水面。等了一阵,见还没动静,祭台上有的人坐不住了,一下子站了起来。
“出泡泡呐,出泡泡啦!嗬哟哟!出了好多泡泡啦!”执法人突然高喊。
随着这喊声,江岸上旗帜长幡狂舞,唢呐锣鼓齐鸣,紧接着响起铁炮的轰隆声,宣告了祭天求雨仪式的结束,在烈日下煎熬了半天的人们便蜂拥而去。
几个家丁模样的人下到江边,对着江面望了一阵,见没什么异样,便掉头上了岸。
当天晚上,邓家大院正摆酒设宴庆贺这场预谋的“人祭”成功之时,王大顺家也热热闹闹的聚集了一小群人。特地从华蓥山赶来的二姨的先生李远端着一海碗烧酒,对王大顺一揖到地:“大顺兄弟,感谢你的大恩大德呀,楂山人没齿不忘!”他那获救的幺兄弟李晟也端起一碗放糖的三汇香醋送到火龙娃面前:“龙娃,也搭伴你,李叔才捡回条命来呀!”,
王大顺和火龙娃不知如何回应,只咧着嘴嘻嘻笑。
哨子一边大口喝酒,一边给楂山弟兄解说救人的诀窍:“你们晓得,晟叔是灖不得的,一落到水里就被大顺叔救走了,到江对面才锯开铁镣……那泡泡么,是龙娃子在水底下吹的。哈哈,神不知鬼不觉哪……”说着说着,就醉迷糊了,身子一偏倒在竹躺椅上,两手还在比划着什么。
九
嗨,说起来还真有点灵验哩!那场盛大的求雨仪式过后不几天,随着一阵闷雷滚过,老天爷竟然哗哗地送了一场大雨来。人们的焦虑消散了,街市恢复了往常的繁华热闹。那被打落水中的“旱魃”究竟怎么样了,似乎并不在人们关心的范围。死囚牢里的犯人嘛,就算处置得重了点,也是运气不好,活该背时倒灶。
然而事情并没有了结,危险正向王大顺家逼来。
那天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刘先生突然带着火龙娃来到王大顺家茅屋里。刚一进屋,须发斑白、已显得几分苍老的刘先生就焦急地说:“强娃子,大事不好!”
王大顺心头一震:“啥子事?”
“掏沙石的在江湾里头掏出了铁链子,遭邓永富几爷子晓得了。他们雇了捞尸船下水探摸了整整两天,找遍了那一带,没见人也没见物,断定那个人当时就被救走了。他们一算,这江面上除了你,还有哪个有这本事?他们早就晓得你家同秀娟的关系,再联想到那年邓老大挨楂山寨打的事,你虽然躲起没出面,但肯定是你把人请来的。你同楂山人有那场交情,才会冒险救他们的人。邓骚骡子已报了官,还说‘官不管老子也要管’,打算下你的黑手哩!”
王大顺一阵紧张:“这、这,这消息靠实不?”
“啷个不靠实喃!是他手下那个跟班喝多了,跑到我摊上来算命,亲口讲的。你一定要早做防备啊!”刘先生停了一会儿,又问,“强娃子,火烧眉毛了,你作啥打算呢?”
王大顺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决然地说:“邓家势力大,惹不起,只有走!只是——”他侧头看看火龙娃,“他们不会想到龙娃子吧?”
“那倒不会。”刘先生肯定地说,“刚满十岁的娃娃,他根本想不到。何况龙娃子他妈老汉同粮行、船帮、盐帮都熟,还有‘鹤鸣堂’药房也是他们本家,他邓家人拿药看病要靠他们,总得给点情面嘛。再说,欺负个娃娃也要在江湖上丢尽脸壳子,所以说没得事情。”
“那我就放心了。”大顺说。
刘先生又问:“强娃子,你往哪儿去?上华蓥山?听说秀娟也在,去那里要得!”
王大顺摇摇头:“不去那里。我还不想当绿林,再说还有我瞎子妈,去了是个累赘。我打算送老妈回老家去。”
“哦——”刘先生不禁望着他,没再说话。他知道强娃子他爸妈都是外来的,但江湖人嘛,不轻易打听别人不愿说的私家事,所以他从没问过。
王大顺留刘先生和火龙娃吃晚饭。他煮了仅有的一块腊肉,倒上酒,还给他妈也上了一碗。他和刘先生的谈话,他妈都听见了,老婆婆虽然一言未发,但神情镇定,看来是经历过风浪的。
一碗酒下肚,王大顺第一次在他人面前讲起了自己的家事。
王大顺其实姓谭,父亲谭元山是涪州鹤游坪的篾匠。咸丰十年,在当地参加了“顺天军”蓝朝鼎的起义队伍。转战川南时,兰朝鼎在丹棱战死,谭元山与队伍失散,只身返回涪州,在城郊望州关给人帮工,与大顺母亲相识并成家。一年多后,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从湖北入川抵达涪州,驻扎望州关,设站招募兵勇,谭元山受乡邻鼓动,加入了太平军,随翼王远赴云南,后来又渡过金沙江进入川西,在大渡河南岸遭到清廷大军围追堵截,战败后死里逃生回到涪陵,为躲避官府缉拿,携妻北上。路途中听说兰朝鼎之兄蓝朝柱的队伍还在川北一带活动,便一路寻访来到顺庆。因旧伤复发妻子又感受风寒,被江东白塔寺边好心的王婆婆收留,后来打听到蓝朝柱已率余部去了陕西而且失败了,便沉下心来在这里安家,改姓王,以编织竹器为生,并为王婆婆养老送终。
一席话,听得刘先生感叹嘘唏。火龙娃也听入了神,心想,保保他爸怕莫是个英雄哩!
大顺说:“我爸我妈怕我鲁莽犯事,这些事情都没告诉过我,我就只晓得我们是逃难来的外乡人。是上回打教堂秀娟他们得救过后,我告诉了妈,我妈才一五一十说给我听的。”
刘先生有些不放心,问:“你妈老家里还有人没得?你们回去啷个安身呢?”
王大顺笑一笑,说:“去年哨子悄悄来过一回,说起他有时去涪陵办事,我就托他打听了,我妈还有一个妹一个兄弟在那里,都有儿孙了,自己也有点田地。去靠几天没得问题。那里是水码头,行船起货的多,我还可以去找点营生嘛。”
“好,好,那就好!”刘先生边说边在长衫里摸,掏出两颗银毫子和一叠铜板,“这点盘缠你拿上,路远难行,打尖过渡都得花销。”
王大顺正要推辞,他妈仰头开腔了:“强娃子,收下,谢过刘先生!你记倒起,天南海北,无论走到哪里,刘先生的高义大德你都莫忘记就是了!”
王大顺他妈决定第二天天不亮就动身,“反正穷家小户,也没得啥累赘东西。早走早安心。”
火龙娃依依不舍,说明天要来送婆婆和保保,被刘先生止住了。
“龙娃子,保保他们走得早,不消送了。给你说,你保保要走的事和今天听的这些,千万不能说出去哟!你妈你老子问起,就说不晓得。你是懂事的娃儿,这里头的轻重你是明白的!”
火龙娃流着泪,带着哭腔“嗯”了一声。王婆婆也动了情,一把将他抱进怀里,“嘤嘤”地啜泣起来。
两天后,白塔寺后面那座茅屋冒起浓烟大火。街坊传闻说,王大顺救过慈幼院的王秀娟,又救了那个土匪“旱魃”,犯了事,带起他瞎子妈跑了;盐帮邓永富那骚骡子气不过,派人把他家房子“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