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春节过后，残冬往往还要延续个把月才会渐行远去。二月下旬春季学期开学时，天气依然显得寒冷，但春的迹象已经露头，校园里围着运动场栽种的杨柳树开始萌发新枝。过不多久，英语系楼前的几株玉兰树，也长出了小火炬形状的白色和紫红色花苞，料峭寒风中傲立在光秃的树枝头上，等到三月中旬天暖时再绽放开来。
　　这时，留守校园的许多长尾巴灰喜鹊，结伴在半空中盘旋着，不时飞落在各处小花园里尚未返青的草地上，“唧唧喳喳”嬉戏和觅食。很快便是冬走春归的金翅雀，它们成群结对飞到海棠树枝头上，用黄色的喙梳理着身上的彩色羽毛，精心打扮自己，校园很快又要成为它们的乐园。啊，在万物等待中，春天终于要归来了！
　　眼见莺歌燕舞的日子即将到来，唐子介非但没感到精神舒展，反而心情被搅得非常乱。他原来十分心仪的人选肖玫妤这次考试中没有出彩，获得的分数达不到选拔要求。而丁肇强没在他的选拔考虑范围，却意外入围了，并且成绩拔得了头彩，所以他不知该如何处理这道难题才好。
　　校长见英语系迟迟不上报选派人员名单，把他叫去询问：“唐主任，别的院系都报上了要派出去的教师名单，你们选好人没有？”
　　“我正想给您汇报呢。这次参加选拔的人已经有了成绩，但一个被选上的老师却不理想。”
　　“为什么？”
　　“这个年轻教师这次考试成绩最好，他毕业时就是因为成绩全系排名第一留的校，有做学问的天赋。可最近一年来他并不怎么安心教书了，老被他班上学生向我告状，不在我预想的选派范围。这次先派他走吧，许多教师会有意见，我也担心他很可能这一走就滞留国外不归了。不派他去吧，他的考试选拔成绩明显摆在那里，又很难向他做个合理解释。”
　　“噢，原来是这样。这次是我校第一次同美国的大学合作培养教师，你一定要高度重视，把你们各方面都优秀的教师派出去！”
　　“可他考出的高分摆在那里，并且已经张榜公布，全体老师都知道了，我很难办呀。”
　　“你不要把分数看成万能的，既然派他不合适，先派老教师去也行啊，这样别的青年教师也不会有意见。咱们这所省重点大学五十年代初建校，许多老教师一辈子默默耕耘，为学校奉献了毕生精力。要说选拔优秀教师出国学习，他们才是最优秀的，也是最可爱的人，是学校的宝贵财富，你应该考虑先派他们才对。让这个年轻人发扬一下风格，等一等，明年再说吧。”校长建议。
　　“但美方有年龄限制，要我们选派三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认为把他们培养成博士才更划算，也对我们学校未来发展更有利。”唐子介面露难色。
　　“这就更值得注意。美国政府这几年不断加大对本国大学的财政支持，用大额奖学金引诱中国优秀学子前往美国留学。国内一流大学毕业生，有一多半都拿到这样的奖学金出国走了。美国政府为什么要这样慷慨？他们是要拉中国年轻一代，不但要掏空他们的智力，还要重塑他们的意识形态，为西方国家利益服务，现在想来我们还不能完全照他们的思路走。咱们这座内陆城市发展比较落后，我们好不容易让国外大学培养一个博士再不回来，损失太大。依我的意见你最好同美方再协商一下，修改你们的培养方案，让老教师先去交流。再说，这个年轻人教书时间不长，经验也不足嘛，刚毕业几年就被选派出国硕博连读，我也会在年龄大些的教师面前站不住脚。这是学校大局，你脑子里要有大局观才行啊。”校长说着口气严肃起来。
　　从校长处回来，唐子介坐在办公室里，眼望外面许多海棠树枝丫上花的小蓓蕾，知道它们正在等待一场暖风吹来，就要开出淡红色小花朵粉饰校园，可他面临的却是如何说服丁肇强放弃这次留学机会的大难题。他思来想去也没想出好主意，决定暂时压着这个消息，等有合适机会再说。
　　
　　四月初，唐子介还没有宣布选拔人员名字。丁肇强觉得自己被派往美国留学，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反而不着急了。他信奉“欲速则不达”这一古老信条，万事不能求急，不如带着幸福感慢慢消磨时光，静候佳音自动传来。
　　清明节到来后，微微南来风吹绿了乡下各处农田，大地万物复苏。田野间鲜嫩的麦苗已长有锄头般高，地边上蒲公英也跟着繁盛起来。黄色，紫色和蓝色花苔上的绒毛将生命的种子随风带走，播撒在远方田野上继续繁衍，湛蓝天壁下到处一片生机盎然。
　　丁肇强班上学生参加全国联考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他这时突然有点喜欢起这群尚不谙世事的学生来，他们心中怀有各种各样的理想，但又不知道如何把自己的理想变为现实，考前精神显得既亢奋又不安。为缓解他们的压力，他想到了一个主意，带他们前去城南几十公里外的翠山踏青。当他把这个念头告诉学生时，他们兴奋极了。女生们上前围住他一个劲儿蹦呀跳呀给他封官加爵，喊他“万岁老师”；男生则不再有意跟他作对，变得乖顺多了。他们很快备好了吃的，穿的和登山用品。
　　肖玫妤听说他要带学生上山后，一改选拔考试失败的沮丧心情，一定要跟他一起去。行前，她专门穿上旅游鞋，换了牛仔裤，上身穿了件黑色皮夹克。因为山上气候凉，她还特意戴上网球帽，在脖子里围上一条金黄色纱巾防风。
　　他们众人一行从城里乘坐长途公交车向南行驶个把小时后，到达山口终点站下了车。
　　这里的空气比城里新鲜了许多，天空碧蓝。阳光朗照下的巍峨群山，山峰一座接一座，犬齿交错，向着西南方向的秦岭深处延展，一眼望不到尽头。远处山谷中，有布谷鸟在空旷的山林里“布……谷，布……谷”地拖着长音欢叫，但人又很难发现它们藏身的枝头。人烟稀少的山野间，偶尔会传来几声农家犬的吠声。
　　进山的道路顺着山泉水流下来的方向逆向前行。淙淙溪流拍打着小河道中形状各异的石头，打着旋儿，溅起小浪花，撒欢似地向山下奔去。小溪右侧分布有不少生长了几十年的老柞树，有一怀抱粗细，根深叶茂。
　　走进山口，空气顿时凉了下来。他们路过一家两层楼高的精神疗养院后，前面的山路陡然险峻起来，石块铺就的山道凸凹不平，台阶锰然抬高了许多。
　　接下来路越走越窄，慢慢消失了，最后变成一条羊肠小道在山林中曲折迂回向上伸延，山路另一侧成了刀削一样的万仞峭壁。
　　丁肇强走热了，脱下身上的布夹克衫搭在肩上，把两只袖子在脖腔处挽个十字结，指挥着学生们小心前行。
　　肖玫妤跟在他身后，许多陡峭的地方她没有力气迈上去，要靠他拉着她的手向上攀登。走到一处不太高的石阶时，明明可以自己登上去，她却紧蹙眉头，站着不动，嘴里娇气地喊着“丁肇强，你这样自私，只顾着自己走，怎么也不来管管我”。随即她露出一付小鸟依人的娇态，伸出右手，两只眼睛瞪着他，等待他把手伸过来，紧紧拉住她，体验那一刻间这条已有些领袖范儿的引路狗带给她的温暖感觉。
　　攀登了将近一小时的山路，他们终于爬到了翠山顶上。从峰顶的豁口处拐进去，他们眼前豁然一亮。只见四面山峰包围的山坳里，一个椭圆形湖泊安静地躺在群山怀抱中。从湖水入口方向望去，远远露出一带绵延的青翠山峦。
　　这里少了都市的喧闹，湖水碧绿，微澜轻柔，山峰倒影晃动在水面上，这就是人们口中相传的翠湖。据说很久以前因为地震，山峰顶上的巨石坍塌后堆积在山口，堵住了山水下泄的通道，形成了眼前的堰塞湖。经过岁月迁延，它渐渐和周围的青翠山峦浑然融为了一体，才被称为翠湖。
　　翠湖周边没有成片的林子，只零零散散生长有一些小树，其它植物多是草本的。有几处人工凿出来的简陋小洞穴，零星分布在周围半山壁上，是山民祭奠山神的神龛。天上几团白云悠闲地漂浮在半山腰上，波光粼粼的湖水，反射着春天的温暖阳光，神秘，安逸，把人带进了天宫瑶池一般的仙境。
　　学生们看到翠绿的湖水，兴奋地尖叫一阵儿后一哄而散，三三俩俩沿着湖边小路继续向不同的峰顶攀爬去了。丁肇强在湖边找到一处干燥的地方，肖玫妤铺上旧报纸，和他并肩坐下来。
　　“这个美丽的小湖使我想到了欧洲北部一个地方。”他望着平静的湖面说。
　　“是哪里？”肖玫妤问。
　　“茵梦湖，莱茵哈德和伊丽莎白分手多年后重新相聚的地方，跟这里很相像。”
　　“你说的是《茵梦湖》这部小说吧，一个德国作家写的，我读过汉译本。里面让我印象最深的情节是莱茵哈德回故乡，做客朋友艾里希家时，去湖边散步，似曾看到一白衣女子站在白桦林中等候着他。但他走到跟前时，她又消失在黑径中，他知道那是伊丽莎白。因母亲违背她的心愿，把她嫁给莱茵哈德的朋友，她心情因此一直处于惆怅之中，想来私会当初的恋人。”
　　“小说里面两人青梅竹马，他们之间的爱情确实感人至深，最后却没有结成伉俪，你说这是为什么？”
　　“伊丽莎白的母亲嫌弃莱茵哈德家里太穷了呗，所以才趁莱茵哈德不在家，把女儿嫁给了他儿时的好友，经商的艾里希。”
　　“你说的对，也不全对。”
　　“为什么？”
　　“莱茵哈德虽然深爱伊丽莎白，但他有自己的梦想，所以才外出求学，让他朋友艾里希趁机夺走了伊丽莎白。”
　　“你的看法也许有些道理，不过伊丽莎白的母亲自作主张，逼迫女儿嫁给艾里希，剥夺她的幸福也是一个原因。莱因哈德过于懦弱和认命，如果我是伊丽莎白，是不会轻易让任何人约束我爱的权利。我的爱会跟着心上人随风漂移，他走到哪儿，我会跟到哪儿。你呢，会是莱茵哈德那样的男人，为自己的理想宁愿放弃爱吗？”肖玫妤话中有话地问他。
　　“也许是，也许不是吧……”他似乎有话想说出来，但欲言又止。
　　
　　两人说话间，几片白云翻过峰巅飘散过来，很快遮挡了阳光，翠色的山林中紧接着泛起了面团一样的朵朵云花儿。随着几声清脆的雷响，白色云花儿不断膨胀，渐渐聚集成大片浓雾，在他们眼前的湖面上下翻滚着，很快扩散开来，几米开外他们便看不见任何景物了。天空随即落下细雨来，湖水腾起了细浪。
　　“天刚起雾，为什么会突然下起雨来呢？”肖玫妤赶紧从自己的随身背包里拿出把雨伞，让丁肇强撑开遮住两人头顶，又用脖里的黄丝巾包紧脸庞。
　　“云就是雾，雾就是雨。云雾交替，山转雨绕在山上是常见现象。山中的雾来得急，散得也快。放心吧，这雨不会下得长久。”有着高原生活经历的丁肇强说。
　　“万一这雾一直散不去，前面什么也看不清了，咱们可怎么下山呀？”她有些害怕地紧紧挽住他胳膊。
　　“你不用担心，雾一直散不去的话，我背也要把你背下山。”
　　听了他这句话，肖玫妤激动得要上前吻他。但看“小川妹”头戴朱大伟用野花草为她编的花冠，牵着他的手向这边跑来，找岩石缝隙躲雨，她连忙松开他胳膊，故作坚强说：“谁要你丁肇强来背我，我自己有腿，能跟着你爬上来，也能跟着你走下去。”
　　果不其然，不到半个时辰，白云飘走了，细雨停止。浓雾开始向湖面集中，渐渐化作一团水汽，神女般嫣然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太阳露出脸庞后，翠湖重新在人们眼前展露出它的娇媚芳姿，四周的山峰这时被水洗过一样更加碧蓝。
　　“肇强，你陪我去散散步好吗？”肖玫妤看天晴朗了，收起雨伞，低声对他说，“漫步在这云端里，我才会感到今天没有白来翠湖。”
　　“那好，咱们走，去山谷中看看那山泉水流进翠湖的源头，也许我们会看到些什么。”
　　丁肇强陪着她，两人恰如情侣，踩着湖边高低不平的碎石小路向对岸泉水入口的深山方向漫步而去。走到丛林处，她看周围没有人在，挽紧了他胳膊，猛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随即开心笑起来。他正吃惊时，围在她脖里的那条金黄色纱巾，被她另只手扯下来，拎起一角高高扬起，让山风吹得飘逸着，似一缕燃得正旺的黄色火焰。
　　“你看，我这纱巾的颜色和周围青山多么搭配，你不觉得咱们很浪漫吗？”她想用这种表达方式去唤醒丁肇强心里的热情，即便他是块钢铁，也一定会被她炽热的爱融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