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黑娃和丽娃的婚事一经公开，就以蜜虫繁殖般速度传遍了整个村庄。本村的，邻村的人们都在热烈地讨论着黑娃和丽娃的婚事。
　　有人叹息着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咋了……都还是不到14周岁的娃娃呢。”
　　有人调侃着说：“现在的娃子们早熟，就像打了催红剂的西红柿。”
　　有人不无担忧地说：“什么早熟？都是电视剧把娃子们教坏了。”
　　也有人把矛头指向了黑娃和丽娃的爸妈：“可惜这两个娃子了，大人只顾着打工挣钱，把自己的娃子都耽搁了。”
　　五月二十日的天气依然延续着昨日的闷热，且似乎更加闷热。整个天空像一个毫无缝隙的巨大无比的蒸笼，重重地扣在大地之上。
　　一大早，四里八乡的乡邻们都蜂拥而至。不到八点，村庄的大路小路上已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那密不透风的人群又让六爷爷想到了辈辈相传地安葬独臂孤儿的情景。
　　黑娃和丽娃的婚礼采用的是“大接”的方式，也就是说，黑娃必须同撵鸭子的人以及伴郎等人一起到丽娃家迎娶丽娃。如果是“小接”，黑娃就只需待在家里，等着伴郎和撵鸭子的人把丽娃接回来，然后和丽娃举行结婚典礼即可。
　　撵鸭子并不是真的撵鸭子，也没有真的鸭子，而是当地婚礼上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撵鸭子的人要比伴郎等人先行一步到达新娘家，鸣炮提醒新娘一家人：“快做好准备，我们娶亲的队伍马上就要到了。”
　　黑娃家和丽娃家距离太近，无法显出婚车的隆重与热闹。对此，媒人和支客商量后做出了巧妙地安排。
　　婚车先从黑娃家出发，绕道几十里，接到丽娃之后，再绕道几十里，从另外的一条路上返回黑娃家。新娘不走回头路，去娶和娶回绝不能走相同的路，否则，犯了大忌。
　　大约十点半左右，娶亲归来的一排溜六辆小车缓缓地停在黑娃家的院子外。霍时，人群聚集过来，炮仗响起来，唢呐响起来，婚礼的现场沸腾起来。
　　一阵炮仗之后，青烟弥散，满地落红。黑娃在支客的引导下下了车，向着丽娃三鞠躬。
　　丽娃的心里像揣着一只小兔子怦怦直跳。她双手提着婚纱，低着头，轻咬着嘴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下了婚车。
　　围观的人们都踮起脚尖，探长了脑袋，里三层外三层把丽娃围在中间。丽娃涂着很厚的粉彩，穿着肥大的婚纱，举手投足，像只呆萌的企鹅。两个伴娘丰满圆润，站在丽娃的左右两侧，映衬得不满十四周岁丽娃越发的娇小了。
　　新婚三天无大小，结婚的喜庆气氛全在一个“闹”字上。有些闹，恰如其分地增添了婚礼的色彩，热闹而不失礼仪。但有些闹，闹过了头，就成了一种恶搞，一种有辱风化的事了。
　　那些恶闹婚礼的人，或是用床单强行把新郎和新娘捆绑在一起，令新郎和新娘必须亦步亦趋，左右摇晃着走路；或是手里扣满苍耳子、麸子、灶灰之类的东西，冷不丁揉在新娘的头上，或塞进新娘的脖子里；更有甚者，会把新娘摁在地上，脱了新娘的鞋子，极尽之能事。其目的只有一个，恶搞新娘，迫使新娘走光，乘机揩油。
　　村里有几个远近闻名的恶搞之人令村民们无不深恶痛绝，但结婚的喜庆日子里，尚没有一个主家和他们撕破脸皮。这些人多是泼皮无赖之辈，谁敢保证他们今后不对主家使坏呢？
　　婚礼仪式前，已有支客和几个老嬷嬷叮嘱过那几个爱恶搞的人：“丽娃有特殊情况，你们都掂量着点，万一惹出什么乱子是要吃官司的。”
　　那几个已准备了满把苍耳子或麸子的人也都心知肚明，再也不敢随意地闹了。他们都站在黑娃和丽娃的旁边，像个“文明人”一样，只嘻嘻哈哈地说了几句玩笑，讨颗喜糖，讨颗喜烟或是讨个红包也就做罢了。
　　丽娃也只经历了“换鞋子”和“跨火盆”等象征性的仪式就被安全地送入了洞房。整个婚礼期间，丽娃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又一阵震天的炮仗声响起，送亲的队伍开着两辆手扶拖拉机，停在了距黑娃家不远的地方。
　　一辆手扶拖拉机上堆着几床被子，两个脸盆，一个洗脸架，两口箱子等一些生活小物件；另一辆手扶拖拉机上摆着一组四合柜，一台电视机，一台冰箱和一台空调。仅此而已。送亲的队伍也只有寥寥的七八个人。
　　这些送亲的队伍都是丽娃本家的人，人们无不熟识。为首的送女客是丽娃一个还未出五服的叔，口才极好，左右逢源。
　　看着丽娃简简单单的嫁妆，有人问送女客：“总不会就这点嫁妆吧？”
　　黑娃定婚的时候，丽娃妈要了一百万的彩礼钱，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一百万，在汉江平原的农村绝对是个天文数字。一百万的彩礼和眼前的嫁妆落差太大，每一个围观的乡邻都不相信眼前的事实。
　　送女客说：“有多少送多少。又不是果子糖？半道上我们可以掐一点，拧一点，解解馋。”
　　另一个围观的人说：“都啥年代了？谁还买那么多嫁妆？陪嫁一张一百万的银行卡比啥都强。”
　　其它的围观者感觉这话很有道理，又纷纷问送女客：“是不是真的？银行卡有多少钱？”
　　支客带着黑娃和唢呐喇叭走了过来，“呜呜哇哇”的唢呐声掩盖了送女客的声音。围观的人们只看见送女客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送女客说的是什么话了。
　　围观的人们目送着送女客等人在支客和黑娃的陪同下走进屋里。丽娃的陪嫁到底有没有银行卡？反倒成了一件更吊围观者胃口的事情了。
　　黑娃爸和黑娃妈的胸前都戴着红花，笑容满面地招呼着往来的宾客。黑娃妈还特意化了妆，描了眉，显出异常的雍容华贵。
　　黑娃妈乐颠颠地走进屋里，送亲的人已落座就绪，正喝茶聊天。黑娃妈笑容可掬地和送亲的人打了招呼：“辛苦你们了，哪儿有招呼不周的地方你们可要多担待。”
　　专门为送亲的人做的打尖饭端上了桌子，黑娃妈第二次走进屋子，亲自给送女客盛了一碗说：“娶个媳妇满堂红，有劳你们把丽娃的陪嫁都送了过来。”
　　送女客说：“这是应该的，东西都在车上，一样都不少。”
　　车上的嫁妆都悉数地搬了下来，两辆手扶拖拉机上已空空如也。黑娃妈把黑娃爸拉到一间小屋子里，从里面把门插上，小声说：“咱的一百万就换了这点儿嫁妆？这哪里是打发闺女？分明是卖女儿呢。”
　　进到屋里，黑娃爸满面的春风也顿时消失了，但黑娃爸还是劝黑娃妈说：“管他呢，人家不给咱总不能去要？现在娶个媳妇也不容易，再说了，只要黑娃不吃官司咱就谢天谢地了。”
　　黑娃妈想了一想，似乎找到了一个更好的理由来安慰自己：“也许黑娃和丽娃刚结婚，丽娃爸妈还不放心我们，等过几年，情况稳定了，再让丽娃把彩礼钱带过来。”
　　这个幻想的“理由”支撑了黑娃妈好几年，直到数年之后，丽娃爸妈用丽娃的彩礼钱在城里全款买了房，黑娃妈的这个希望才彻底地宣告破灭。
　　二十日的酒席比十九日的酒席还要丰盛，还要可口，但巧娃却更加地难以下咽了。包席人端着托盘，汗流浃背，走马灯似地穿梭在酒席之间。一盘菜肴刚刚落在桌子上，四下里伸过来的筷子便将菜肴一扫而光了。
　　小英和黑娃妈已经熟悉，粘着黑娃妈“外婆外婆”地叫个不停。黑娃妈兴奋地说：“看，这就是血缘，还不到三天时间，小英已经和我熟悉了。”
　　酒席已近尾声，已有宾客陆续地丢下碗筷，离席回家。宽娃遇到一个多年以前的工友，话匣洪水样打开。宽娃端着酒杯，跑到旧友的酒席上，猜拳叙旧正酣。
　　巧娃和李老板商量着说：“咱们也早点回去算了，不等丽娃三天回门了。”
　　看着巧娃难受的样子，李老板只得点头依允，李老板问：“咱们怎么向你爸妈解释？”
　　黑娃爸妈正坐在客厅里和别人说话，李老板和巧娃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巧娃说：“爸，妈，我睡觉认床，回来了一直睡不着，饭也吃不下，我们想早点回家。”巧娃又拿出五千块装进黑娃妈的口袋里说，“妈，我们回来也没有给你们买啥东西。这五千块你们留着，想买啥买啥，别舍不得花。”
　　黑娃妈的眼角淌下两滴泪水：“你们这一走，不知道啥时候还能再回来。还有小英，太可爱了，我已经离不开小英了。”
　　巧娃的心里也有些酸楚，但巧娃却并没有落泪。黑娃爸妈对巧娃前后态度的变化太过明显，其中的原因简单而又复杂。
　　梅娃和其他宾客们都过来给巧娃送行。巧娃拿出一把早已准备好的红包，按照红包上备注好的名字分发给各个宾客。
　　巧娃说：“原本想等到黑娃的婚事办完以后，我们逐一登门拜访，但我这两天身体不适，实在不能再坚持下去了。”
　　宾客们都喜气洋洋地接了红包说：“巧娃，你太客气了。身体要紧，可别累坏了身子。”言语之中，尽是感激与关切之情。
　　这是巧娃嫁给李老板之后的第一次回娘家，也是巧娃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次风风光光地回娘家。等到巧娃第二次回娘家的时候，李老板已被枪毙，巧娃也已落魄不堪了。
　　宽娃和梅娃回家之后，梅娃第一时间拆开红包。红包里有十张崭新的连号的红版。
　　梅娃拇指尖轻压着食指尖，食指的指甲快速地崩弹在红版之上，“啪啪”脆响不断。梅娃眉毛一挑，鼻子里“哼”了一声：“巧娃真是一个土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