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火龙娃子故事多(5)
作品名称:三江逐浪人 作者:林朴 发布时间:2022-06-05 17:13:59 字数:5061
七
火龙娃第一次知道了小时候上楂山寨的详细经过。不过他没有丝毫埋怨,因为他觉得二姨和哨子哥他们都是好人,何况他六岁那年,二姨他们还救过他和王姑姑。
那件事发生在光绪二十四年,端午节。
不知从哪年兴起的,只要不遇上祸乱年头,顺庆城都要在端午节这天举办龙舟赛。
顺庆的龙舟赛,闻名川北川东。这一赛事,当地人习惯称之为划龙船。按惯例,各同业公会、各码头管事所和主要街区都要自行组织一支队伍,打造一条龙船。船上都要安装雕饰彩绘的、向前伸的龙头和高翘的龙尾,要竖龙旗设鼉鼓,各船以颜色区分,有黄龙金龙红龙黑龙白龙花龙,等等。与许多地方顺流竞渡的安排不同,顺庆的赛事虽也尽量选择较平和的水面,但却是逆水行舟,一则是考验参赛者的体力、毅力和勇气,二则是船头破水疾驶时可激起高高的浪花,形成龙头吐水的奇妙景象。当发令的铁炮一响,一字儿排开的十几条色彩斑斓的龙船立即箭一般射出,龙旗飞舞,水花四溅,咚咚的鼓声、急促有力的号子声和两岸观众的呐喊助威声响彻江面,那气势、那场面,单凭“壮观”二字是难以形容的。
龙船决出胜负后,紧接着的“捉水鸭子”节目也同样激动人心。几十只头顶用细针戳了孔抹了烧酒、嘴里也灌了酒的鸭子,从竞渡终点处两艘五彩楼船上被抛进江里,龙船上的水手们便纷纷跳入水中去追逐,以彩船上大鼓敲出的三十六声为限,到时各龙船将抓获的鸭子颈上所系绸带解下,交到彩船上计数,与竞渡一样,都要依名次分别颁奖,鸭子么,谁抓住的就归谁了。
这年四月下旬,光绪皇帝颁下诏令,说是要亲自主政,推行维新变法。消息传到顺庆时,正是五月初头,士绅民众中有识之士都兴奋不已,决心要办一场热热闹闹的龙舟大赛来庆贺庆贺。据说报名参赛的龙船已超过二十条,鸡鸭行捐出的鸭子也增加到一百只,这更吸引了全城和四乡民众,前来观赏的人数大大超过往年。
那天一大早,王大顺就过江来到猪行巷旁边的林正家。他来领火龙娃一起看划龙船,顺带抓几只“水鸭子”挣点油水。因为那些鸭子被烧酒迷醉又负痛,入水后尽往深处乱蹿,只有水性很好的人才抓得住,而竞赛是限了时的,所以根本抓不完。按历年成规,彩船鼓点停止后,其他有本事的都可以下水捞“浮财”,颇有点让大众参与的意味。王大顺是江东的散户,江东河滩一带因为地瘠人穷,组织不起龙船,他便年年赶后梢捞几只鸭子了事。你莫看火龙娃还差半个月才满六岁,去年端午就跟着王大顺抓了两只鸭子,让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开了一顿荤哩!
“龙娃子,你要记倒起,跟着你保保,莫乱跑啊!”林罗氏特意叮嘱道。林正昨晚就被叫上彩楼船去帮忙去了,林罗氏忙着收拾屋子,然后也要带其他三个子女去看热闹。
火龙娃是满四岁时认王大顺为干保保的。一方面,大顺算得上她母子俩的救命恩人;另一方面,火龙娃特别爱水,一直缠着跟他学“浮水”的功夫;当然,更关键的是刘先生,他说大顺人品正,命相与火龙娃也有交集,会给娃子带来好运气。
龙舟大会的地点选在小东门上面一段江边。王大顺他们到达时,参赛的龙船已经抽过签,正在依签号入列。江岸上彩旗如林,人头攒动,一眼望去竟然看不到边。
“噢哟,起码有上万人哪!”王大顺一路感叹,不停与熟识的人打着招呼,领着火龙娃走下崖坎,在早就看好的一块悬伸在江边的峭石上坐下来。火龙娃已算是熟手了,不需要再作什么交待,只等彩船上鼓声敲响三十六点,就一齐跃入江里。
随着江岸边指挥台上的大旗一阵挥舞,震天响的锣鼓声和人丛里的喧笑声顿时停息,人们都紧张地盯着那一排色彩分明的龙船,等待着铁炮的那一声震响。
就在这时,王大顺觉得后背被人拍了一下,猛然回头,是中渡口摆渡的赵老二。
“赵二爸,你啷个跑到这里来看了?”他感到十分诧异。那块岩石只容得下一大一小两个人,站在后面根本看不见江面上的景况。
“强娃子,不对头啊!事情蹊跷得很呐!”赵老二神色不安地摇着头。
王大顺一下转过身来,问:“啥子事?”
“邓老大没有露面,他那四大金刚也都没上龙船,听说他们要打天主堂,可能就在今天!”
邓老大是顺庆盐帮中势力最大的青居帮的头子,也是最大的盐枭。他靠着有亲戚在府里做事和用金钱打点,占了顺庆官盐运销五成多的份子,暗地里又与土匪结盟贩运私盐和鸦片,还开烟馆赌场,黑白通吃,财大气粗,行事十分霸道。往常赛龙舟,他都要先设大赌局,然后选派最强的划船手,还耍阴招,给别的龙船下绊子,千方百计抢头名,赢赛又赢钱。今年却不争这个雄了,的确怪异。不过,也许是因为要同天主堂干仗,顾不过来了。
想到这里,王大顺反倒松了口气:“这么回事啊,天主教里那几爷子确实坏得很,邓老大他们去打,也算是以毒攻毒嘛!”
“没得那么简单!”赵老二急急地说,“今天早上他侄子那边的人手都过江来了,过渡时还在叽叽咕咕,好像提到了慈幼院、王姑娘什么的。这里头肯定有事情哟!”
听到这里,王大顺着实吃了一惊。顾不得赛事已经开始,与赵老二一道,拉着火龙娃就往岸上跑。快到禹王宫时,王大顺猛一下停住脚步,吩咐道:“龙娃子,赵二爷爷要回中渡口,你跟着他,马上去慈幼院找王姑姑,你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我要去找刘先生,请他想办法。”
慈幼院是天主堂开办的。二十多年前上渡口的天主教堂被砸毁后,官府就在猪行巷划出一块土地让洋人新建了教堂,不久又修了慈幼院。火龙娃的家就在那旁边。
王大顺所说的王姑姑,名叫王秀娟,原是白塔寺后面一户农家的独生女,十来岁时,江东闹瘟疫,她的父母先后“中瘟”死去。她家与大顺家是邻居,大顺他妈见她孤苦伶仃,时常让大顺去帮忙犁田种地打谷子,十分乖巧的她,便认大顺妈做了干娘,与大顺以兄妹相称。大顺妈藏了一份心思,想待她长大了就托媒说给大顺做媳妇。万没想到,她十五岁那年,被盐枭邓老大那个凶顽好色的侄儿邓永富强暴了,还说她老辈人欠了他家的银子,要把她卖到迎春楼去抵账。绝望之下,她在一个夜晚跳了江。也是命不该绝,刚好那晚赵老二按先前预约把渡船撑到江东来等客人,便将她救起来。又恰好要过江的是天主堂慈幼院的何修女,便百般开导,让她到慈幼院当了一名保育员,动员她入了教,还教会她识字看书。
由于是近邻,又有大顺家这层关系,秀娟姑娘就与林罗氏走得很近。但凡有空闲就到林家来,帮忙给半身不遂的老人擦身子揉背脊换洗衣物,教火龙娃认字和计数。她很喜欢火龙娃,火龙娃也亲近她,把她叫姑姑。大顺他妈曾经托人带话给林罗氏,请她撮合撮合。林罗氏刚开口,王秀娟就流着眼泪拒绝:“我身子脏了,不能让别人戳大顺哥背梁骨,何况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啊。我这辈子不想这种事了!”
因为王秀娟,还因为她讲的何修女和其他一些人与事,林正一家和刘先生等街坊都认为,加入天主教的,有混蛋也有好人。“就像河里头,有鱼有虾,有乌龟有王八。坏的该整,好人要护,莫要金銮殿里耍竹棍——一竿子打倒一朝人。”
火龙娃气喘吁吁找到王姑姑,把赵二爷爷说的情况告诉了她,要她赶紧藏到他家去。王秀娟听后摇摇头:“龙娃子,你先回去,我还要去告诉何姨她们一声。”见火龙娃不愿走,她只好带着他疾步去通知相关人员。
就在这时,一群手持棍棒刀剑的壮汉已经开始撞击大门。紧接着,从四面街口巷口涌来的人潮将天主堂和慈幼院团团围住,愤怒的民众高呼“打死吃人魔鬼!”石块瓦片死猫烂骨头密麻麻地砸进院子来。不一会儿,慈幼院大门被砸破,人群蜂拥而入,砸门砸窗砸用品家具,见到什么就砸什么,碎屑尘灰升腾飞扬,哭的喊的骂的嚷成一片,场面混乱不堪。由于一部分修女和保育员领着大一点的儿童看龙舟赛去了,在院的人并不多,凡是被发现的,都在“恶狗”“帮凶”的咒骂声中被打得头破血流。
头发散乱、泪流满面的王秀娟拉着火龙娃跑到一间育婴室门口,一把将火龙娃推进去后,就挡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里面尽是些细娃儿呐!”可哪里挡得住发怒的人群,她一下子就被掀倒在地,竹棍木棒接连不断落在身上。
“王姑姑——”火龙娃哭喊着从门里跑出来,头上身上也挨了几下,血从额头直往下流。
“让开!”突然一声大喝,一个精壮大汉冲过来,“这是邓家少爷要的人!识相的就站开点!”说着,手里的砍刀一横,一下就把众人赶开了。几个拿刀执棍的上前将王秀娟拉起来,架住就往外走。王秀娟一面挣扎一面喊:“你们做啥子?还有没得王法啊!”
一个瘦条脸走过来,手里的铁骨折扇在她脸颊上拍了拍:“嘻嘻!邓家少爷想你都想成病了,啥子王法不王法也顾不得了。欠钱还钱,没钱就还人,天公地道!你以为投了教堂就拿你没法了么?”他一掌推开紧紧攥住王秀娟衣襟的火龙娃,骂道,“你个狗日的,想吃皮砣子(拳头)了么?”见火龙娃又扑上来,便吩咐一个壮汉,“架起走!拷拷是哪家的杂种!”便领头走向大门,与等在外面的盐枭邓老大一拨人汇合。
邓老大已近花甲之年,手拄一根乌黑发亮的镔铁拐杖,黑黑的国字脸上,浓眉鹰眼、凹嘴无须,透着一股阴鸷威严的气息。他一见被夹拖着的王秀娟,伸头靠近看了看,嘿嘿笑道:“难怪得永娃子丢不开,这女子确实生得一副好脸盘子!”
他们一行刚转过巷口,就被挡住了。来的正是王玉兰和哨子等楂山寨弟兄。
邓老大眯着眼扫视了一下,一个也不认识。他偏过头,望了望瘦条脸,见他也是一脸茫然,脸上肌肉便不禁抽搐了几下。不过,他毕竟是滚刀客出身,瞬时间就镇定下来,冷冷地发了话:“嘿嘿!除了知府县令守备大人,顺庆城里还有哪个挡过邓某人的道?听都没听说过!今天既是这样,我就要问问,是哪山哪路秧子,或是哪个公口的袍泽?你们扯起个架势究竟想咋个的?”
王玉兰微微一笑,缓缓说道:“邓大爷不必刨根问底。请把那个女子和娃儿放了,大家各行其道,其他事情也就一风吹过了。”邓老大不认识王玉兰,可王玉兰却了解他的为人,任你好话说一箩筐,他也是“四季豆下锅——油盐不进”的,因此一照面就开门见山。
“哼哼,说得轻巧,当吃根灯草!我今天偏不依教,你要啷个?”邓老大见对方领头的是个女流,戒惧之心顿消,蛮横劲就上来了。
王玉兰本就没打算与他盘旋,见他这个样子,便收起笑容,正色说道:“邓老大,你们青居帮违反约定,放起教堂、洋人不打,却找人起个由头打慈幼院,抢银器抢盐米抢灰面,还要抢人,这符合江湖道义行中规矩么?我这里把话说开了,那女子是我妹儿,那娃儿是我侄子,今天这人我们要定了!”
王玉兰这番话直直地戳到邓老大的痛处,他老羞成怒,二话不说一挥铁拐就向王玉兰扫去,他身边那几大金刚和喽啰们也一涌而上动起手来。
这算不上一场恶仗。那群盐帮打手根本不是操练有素的楂山弟兄的对手。邓老大的铁拐被王玉兰一剑磕飞,他收势不住,右边颈项竟撞上剑口,拉出一道血槽。王玉兰不想把梁子结深,轻轻一个旋身便跃到旁边,挥剑逼退几个恶徒,将秀娟和火龙娃抢了过来,随即招呼弟兄们收手,从容离开。
王玉兰他们的出现,并非偶然。不久前,以反洋教闻名全川的余栋臣等人在大足县宣告第二次起义,并传书各地,号召哥老会、绿林弟兄和民众一同起事,打教堂、反洋教、救中华。自从光绪元年打天主堂赵相臣被羁押重判后,楂山寨就同天主堂结了血仇,因此王玉兰一见传书,便毅然决定接受邀约,率领数十名楂山子弟下了山。临行前,她告诫大家:教堂可以砸,但不要打死人,“打死人会惹大祸”;不能打女人,“女人都是无路可走了才入教的,遭孽得很”。
按各路义民会商时的约定,为了让城乡百姓饱饱眼福“过把瘾”,要待龙舟大赛结束后,大家才分头去打天主堂和刚开设的基督福音堂。慈幼院里管事的都是女人,收的都是孤儿和被抛弃的病儿,因此不在打砸之列。
王玉兰安排了几个人在天主堂附近望风,然后就与弟兄们下江边看划龙船。
出乎意料的是,彩船上三十六声鼓点刚刚敲完,观众们正屏息静气听各龙船报鸭子数时,突然有人拿着小儿衣裤鞋袜边哭边诉说,接着一声高喊“洋人吃娃儿了啊!”顿时引发骚动。“打啊!打死龟儿子洋人!打死在教的狗杂种!”的呼声响彻江岸,愤怒以极的民众汇成几股人流,朝天主堂、慈幼院和福音堂涌去,顷刻间将这些堂院砸了个稀巴烂。
楂山弟兄们跑得最快,率先冲进了天主堂。就在这时,王大顺按刘先生的指点,找到了王玉兰。听完大顺的诉说,她顿时有所悟:“我说嘛,今天这事情啷个恁么古怪!”于是立即分拨人手,赶到慈幼院,及时救出了秀娟和火龙娃。
火龙娃还认得“二姨”和“哨子哥”,这让王玉兰高兴得直掉眼泪。在她心里,早就把火龙娃当做是她的“龙儿”了。
吃了亏更扫了面子的邓老大哪里憋得住心中这口恶气?他回到大院后,立即派人四下打探,终于摸到些线索,报了官。那时原来的顺庆知府和南充县令都因这次“教案”被朝廷革职,新来的知府正奉上命,务必缉拿打教堂的“元凶”,便调集兵勇,由邓家爪牙带路,围剿楂山寨。王玉兰接报后当机立断,带领弟兄们和家眷去了岳池华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