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命悬一线（1）

　　王梅正和三位战士在崖顶低声聊天，远远的有啾啾啾的声音传来。他们就猜这是什么声音。都以为是一种鸟的叫声，但是，炮火刚停，鸟不可能这么快就返回来的。忽然，一位战士低声喊：枪声！他们屏气宁息，盯着山崖下面这里那里还在燃烧着的残林，好一会儿，鬼魅一样出现一伙一伙像搜寻食物的狗似的敌人。他们一会儿围着这里转，一会儿围着那里转，虚张声势地喊：“出来！看见你了！”砰砰放一阵枪。一位战士说：“坏了！还乡团！”一位战士问：“你咋知道的？”这位战士说：“你看，他们不是攻击前进，而是搜索！还不戴钢盔！”
　　一伙敌人就转到了山崖下，发现了王二的坟墓，摁着手电一照，说是新坟！土都湿漉漉的。三两下刨开坟，揪出王二来，又都叫：“刚烧死的！有新四军！”就摁灭了手电，都趴在地上。过了一会儿，手电光在崖壁上一点一点地移动着照，就照见了开着一小半口的山洞，冲山洞噼噼啪啪打了一阵枪，试着往里投了几次手雷，没成功，就走了。
　　一位战士就要王梅躲到山崖背后的树上。这是很危险的，一脚踩空，就掉进湍急的浣河。三位战士把母子俩拦腰捆在一起，给了王梅一颗手榴弹，慢慢往下坠母子俩。散发着一股怪味的绳子，磨得山崖刺溜刺溜响，带下来的草叶纷纷落在母子俩的头上。悬空的恐惧让母子俩死抓着绳子，但绳子油腻腻的，抓握不牢。这油腻来自战士的尸体。崖顶的战士们不停地问踩住了吗？王梅说没有。正当战士们准备把母子俩拽上去时，王梅感到脚踩住了树梢，就喊，再往下放。母子俩脚下嘎巴嘎巴一阵响，枝叶刮得王梅闭上眼。王梅的脚踩在了一根树枝上，她顺势抱住了树干，把儿子也抱的站在树枝上，喊：“好了！”战士喊：“你们不要乱动，敌人走了我们就拽你们上来。”
　　好一会儿，她又听见崖前响起枪声来。崖顶也响起枪声来。双方战斗了好一阵子，机枪也响起来，炮弹也在崖顶响起来。
　　崖顶没了枪声。一会儿，崖底下也没了枪声。过了一阵子，崖顶上敌人骂骂咧咧地开了几枪。走到她们头顶，开了几枪，艳红的火线悠忽钻进下面的黑乎乎里，就下去了。好一阵子，王梅听见崖这面传过来哭喊声、呻吟声、狂笑声、惨叫声、沉重的砸打声……终于寂静下来。
　　母子俩一动不敢动。峡谷里的冷风吹得母子俩抖成一团。下面滔滔的水声像一群饿狗，等着他们掉下去。
　　儿子忽然抽泣着说：“妈，崖顶上的叔叔都死了，谁拉我们上去？”她说：“别瞎说！他们没死，是撤退了！他们一定回来救我们的，你抱紧了树干。”
　　忽然，王梅脚面上毛茸茸的，不由得啊了一声，一抬脚，脚底下的枝叶一阵沙沙的响，一个东西吱吱叫起来。原来是一只松鼠。他们挡住了它的去路，它一次次地企图爬上去，弄得母子俩提心吊胆的。
　　儿子又抽泣起来，说：“我们要掉下去了，没人救我们了。”她坚定地对儿子说：“你放心，只要你这些叔叔里有一个活着，就会救我们的。”
　　儿子又说：“妈，我站得脚疼。”她就要儿子抱住她的腰，她自己两脚倒换着站在树枝上。她想骑在树枝上，但知道，那样的话，再站起来就难了。从她的脚心开始，一点一点的，她的两只脚像是别人的了。
　　王梅终于听见头顶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仔细听，是王连长，赶紧答应起来。她和儿子浑身的肌肉已经僵硬，像尸体一样被拉上了崖顶。躺在崖顶慢慢地往过缓劲儿。
　　他们立马查看第二个山洞，完好无损。还乡团为什么忽然转回来。他们猜测，可能是在第三个山洞里看见了烧死的战友，就猜想这个开了个小口子的山洞里也有伤员，就折回来了。
　　刘三打着自己的脑袋说：“我大意了！应该把山洞口再堵好了再走嘛！”王高盛安慰他不要自责了，实在是没料到还乡团这么快就来了！刘三对王高盛说，“现在你们赶紧去追赶队伍吧。幸存的这些伤员只能这么藏在山洞里了。你告诉皮旅长、徐政委，我刘三在，剩下的伤员一定在！”王高盛说：“我们留下来，你们有个帮靠。”刘三苦笑着说：“现在这情形，你们留下来是杯水车薪，赶紧走吧。这位女同志的儿子还小呢，咱不能让他呆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黄武忽然低声说：“咱不能老呆在这里，赶紧走！”几个人上了崖顶，见王梅母子能站起来了，就把她们吊下来，裹在中间一瘸一拐地慢慢走。
　　黑暗中前后左右都有还乡团在呼三喝四地忽扰，不时响起几枪。隆隆的炮声又在前面响起来。
　　王高盛对刘三说：“我们帮你们把战友的尸体埋了再走。”刘三说：“战友的尸体只能这么丢着，以后等本地的同志们埋了。你们现在就混在还乡团里设法溜走吧。”刘三把自己头上还乡团的帽子戴在王梅头上，让她把鬓角的头发掖进帽子里。无意间，他看见了王梅身边的小虎，怔住了，说，“战场上怎么会有孩子？只能是……哎呀，你们……把孩子留给我们吧。”几个人面面相觑。忽然，王高盛、王梅、黄武本能地把小虎围起来。王梅说：“那我们母子留下吧。”王高盛说：“明摆着留下是死路一条，不行！我给皮旅长保证过，一个也不能少的！”王梅说：“那就装作抓住了我们，把我们往后面押送呢。”王高盛说：“那不行，还乡团哪有押送俘虏的习惯，都是就地杀害了。”他没有说出口的是，敌人会当着我们的面轮奸了你，我们要是阻止，就暴露了我们。刘三说：“那我们送你们出去——人多一点，把小虎围在中间，或许发现不了的，反正现在我们留在这里反而不方便。”
　　刘三举着燃烧的树枝前面走。最后面是王高盛举着燃烧的树枝。王梅母子被裹在中间。黄武说：“刘连长，你不能光着头，就把帽子戴在刘三头上。”
　　他们拐到那个山洞前，让黄武从一具还乡团的尸体上摘下一顶帽子，戴在头上。
　　每遇到一伙还乡团，他们硬着头皮迎着走，还先用白雀园的口音询问人家。他们发觉还乡团的搜索特别有耐心，三五成群地你刚踅过去，他又踅过来了，显得不知道有多少还乡团，显然还乡团的建制也乱了。也正因为这样，他们说着话站站停停地向东走，还乡团也没起疑心。遇到太窄的路，他们就贴在崖壁上，把小虎和王梅堵在身后，让人家过去。他们很快路过了旅部开会的那三块儿拼起来的石头，上面丢着一只狼藉的动物残骸，散发着烤肉的香味。
　　还乡团稀疏了，残林也黑暗下来。他们不能浑水摸鱼了。刘三要王高盛熄灭了燃烧的树枝，这样会让还乡团发现他们向东走了。他们悄无声息地迅速钻进了黑暗里。没走多远，一道手电光迎面照过来，一声喝从光后面传来：“谁让你们退回来的？妈的，回去！”一阵拉枪栓声。他们只得回来，又在还乡团里转了转，选了另一条小路，一头钻进去。没走多远，黑暗中一声喝：“那里的？”刘三赶紧说是白雀园的，走迷路了。一溜黑影移动过来，说：“往枪炮声响的方向走。”刘三说：“我们也是这么走的，可是路把我们转到这里了。”敌人中说话的那个人又说：“跟着我们走。”他们就贴在了崖壁上。敌人和他们交错而过时，不错眼地盯着他们。，彼此的鼻尖快碰到了。一个敌人盯着王梅看。王梅比他们明显矮。路太窄了，他们没法把她堵在后面。这个敌人说：“一股女人味儿。”刘三哈哈笑：“你想女人想疯了吧。”王高盛他们也笑，敌人也都笑起来。
　　他们跟着敌人返回去，慢慢拉开距离，往还乡团里一混。过了一会儿，又开溜了。小心翼翼地走了好远，刚要松一口气，脚底下一声喊：“举起手来！”他们一下子停住了，低头看，小路下黑乎乎的草林里依稀可见一只只昂起头的枪口。他们举起了手。一道手电光从脚底下照上来，挨个儿往过照他们。刘三赶紧说：“兄弟，别误会，我们是白雀园的还乡团。”他判断，敌人没有开枪，也是怕误伤了自己人。手电光是从下往上照的，就停在了王高盛的腿上。王高盛本能地并住腿，遮住了小虎的腿。拿手电的喊：“把腿叉开！”啪一枪，手电跌落草林，闪着光向坡下滚。所有的战士商量好了似的一扑而下，枪响声、搏斗声、子弹摇曳出的红艳的光线、滚落沟壑的惨叫声混在一起，血腥味腾空而起。
　　一切寂静下来。
　　坡下挣扎着站起五个人来。护着小虎的王梅握紧了手榴弹。从身体的轮廓上她认出第一个往路上爬的是王高盛。就哭起来。王高盛低声说：“不要哭，人家一听就是女人的声音。”她赶紧止住了哭声。
　　刘三、黄武和另一个战士也上了路。四个战士再没站起来。他们本身就有伤啊！
　　王高盛招呼大家赶紧离开现场，转移到一片稍微密一些的林子里趴下休息，观察动静。忽然，刘三站起来，往小路上一钻，不见了。一会儿从黑暗中现出来，走到王高盛跟前说：“起来吧。”王高盛站起来，见刘三手里拿着几根敌人的腰带和一件衣服。刘三用衣服把小虎从头到脚包起来，要小虎爬在王高盛的背上，用那几根皮带把小虎捆在王高盛背上，说：“这样敌人就不容易发现小虎了，以为你背着背包。”王高盛说：“刘连长，对不起，你又损失了四个人。”刘三说：“这是军人的本分，没什么的。”王高盛说：“你们返回去吧，不知道山洞里的同志怎么样了，在现在的情况下，你们再护送我们也不起作用了。”刘三说：“好，我们胜利后见。”和他们一一拥抱作别，都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