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还乡团

　　刘三带着他们冒着炮火攀上崖顶，卧在高高的草林里。忽然刘三跳起来，在一闪一闪的火光中冲他们嚷着什么，一边揪崖顶的草。他们立刻明白了，和刘三一起揪草、砍树枝，推在一边，人卧倒在光秃了的崖顶。竟然有两颗炮弹飞上崖顶爆炸了，万幸没有伤亡。
　　爆炸声徐徐向前推进，刚一止息，密集的枪声响起来，步步逼近。他们偷偷往下望，在燃烧的树木的映照下，密密麻麻望不见尾巴的钢盔下面是一支支喷着火舌的卡宾枪。一个个喷火器对着沟壑、山崖喷出长长的火焰。很快的，一个扛着长长的喷火器的家伙就来到了这座山崖下，对着山崖就喷起火来，顿时，山崖身上的树都燃烧起来，烟火嗖嗖地就窜上了崖顶，几个人就像八卦炉里的孙悟空。孙悟空找到了凉快的地方，他们找不到……
　　王高盛被刘三推醒。他急忙推醒身边的王梅，王梅又推醒身边的儿子。黄武和几个战士也被推醒了。几个人浑身乏力，脑袋昏沉，都后怕起来：如果敌人的喷火器能给崖顶喷一股火，点燃了那些他们砍秃了的树，他们就没命了。他们嗅到了烤肉味，都提起一颗心来。
　　西边传来轰炸声。他们看见层层叠叠的迫击炮就在山崖下面排着，在无数手电的照射下，射出一阵又一阵飞蝗一样的炮弹。
　　炮声一停，炮阵后面黑压压地站起来一片钢盔，穿过炮阵，源源不断地进入西边燃烧的树林，密集的枪声响起来，一道道耀眼的火蛇喷出来。
　　步兵一走过去，炮兵就把迫击炮拆卸下来，抗上肩，跟在步兵后面走。炮兵后面又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钢盔。
　　等这些钢盔过去，王高盛这就要去看看山洞口。刘三按住他。静悄悄了约莫半小时，果然，这里那里燃烧的树林里，又一波搜索部队不声不响地过来了。一伙敌人来到山崖下，对崖下燃烧着的几棵树嘀咕了一阵，又打量一阵山崖，试图爬上去。他们的皮靴攀爬起来实在不方便，只得试着往崖顶丢了一颗手雷，没到崖顶就落下来，被崖壁一弹，要不是他们扑倒就地一滚，反把自己炸死了。他们爬起来头也没回就走了。
　　他们又等了半天，没动静，这才用那根绑腿编成的绳子，把刘三从崖顶吊到山洞口。堵山洞口的石头塌了少一半，两波敌人都没发现。刘三冲洞里喊，我是刘三，没事吧？洞里说没事儿，就是满洞烟，憋气。刘三说忍耐一会儿，就上了崖顶，说没事儿。王高盛说奇怪，哪来的烤肉味儿？忽然，他飞快地攀下山崖，跑到还着火的那一片树前，看见了一个烧得扭曲起来的尸体，散发出烤肉味。王高盛捶了一拳自己的头。跟着他下来的刘三拍拍他，说：“唉！咱们疏忽了！你赶紧把这位同志埋了吧，我带这两个战士去看第二个洞口。”
　　第二个洞口一点儿也没塌了。要不是刘三记性好，还真认不出来。他奇怪，山崖上的战士怎么不向他脚下开一枪？就和战士爬上崖顶。燃烧着的残树断枝的照耀下，三位战士被烧成了黑炭，淡淡的烤肉味飘进他的鼻孔。他们三个怔了一会儿，刘三冲自己的脑袋擂了一拳：“我怎么没提醒他们啊！”一个战士说：“连长，赶紧坠到洞口，问问里面安全不。”
　　刘三被坠到洞口，从缝隙上向里面喊：都活着吗？里面回答都活着，就是憋气。刘三说坚持坚持，我们再把洞口打开。
　　刘三他们赶紧往第三个山洞赶。远远的就望见了黑洞洞的洞口，再近一些，闻到了烤肉味。刘三急急忙忙带着战士们攀上山崖，果然，还在燃烧着的残树断枝的照耀下，四位战士也被烧成了焦炭，都团着身子。他要两位战士用绳子把他坠到洞口，恶臭熏锝他呕吐起来。他强忍着，举着燃烧着的树枝走进去，二十多具烧成黑炭的尸体群蛇一样扭缠在一起。刘三嚎啕大哭。两位战士慌忙把他拽上崖顶。刘三抱着头抽泣了一会儿，说：“把这四位战友的尸体也放在山洞里吧，等有空了一定好好埋了他们。”刘三让先把他坠到山洞里，再一具一具地把尸体坠下来，放进去。刘三多想对每一具尸体说些安慰的话，但他认不出谁是谁了。
　　站在王二坟堆前的王高盛，望着一脸哀戚的刘三，什么都明白了，没有责备他能走这么久，对刘三说：“这里树木稀多了，实在没法隐蔽了，咱赶紧把伤员转移到北面的沼泽湖泊地带去吧。”刘三说好。黄武说：“连长，咱赶紧带着王梅母子走吧，要不，追不上队伍了！”王高盛沉吟了一下说：“赶不上的话咱也就地疏散吧，刘连长他们人手更不够了，而伤员的转移越快风险越小啊。”刘三对王高盛说：“王连长，留下来要比跟着队伍危险多了，你们还是追队伍去吧。”王高盛说：“干革命就是脑袋系在裤带上的事儿，还怕什么危险！我这么走了就是见死不救啊！不行，黄武，你带着王梅母子去追赶队伍吧。”黄武说：“连长，你说的什么话！我怎么能丢下你走了呢？只是，你一定要留下来，我们还是先到北面侦察一下吧，顺便找一条运送伤员的路。”王高盛说好。王高盛转头笑着对王梅说：“王梅同志，你暂且忍耐一下，和这三位战士再爬上山崖顶隐蔽起来，我们一转移完伤员就走。”王梅拉着儿子说：“王连长，我也是革命战士，抬伤员时我们母子俩也能帮忙。”
　　几个人就摸索着向北走。一条条沟壑里壮观的火光照得他们忽隐忽现。
　　走了约莫二里地，周围黑下来。他们一个跟一个摸索着走。走上了两条断崖，只得折回来，再从树林里探路。
　　前面走着的刘三忽然觉得茂密的草林被踩倒了，示意大家慢一些。又走了好一会儿，刘三停下来，示意他们也停下来。他们仔细听，听见前面有窃窃私语声，这声音悠忽就消失了。他们动也不敢动，死寂中分明有千万只鼻子在呼吸！黑暗中分明有千万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刘三的冷汗从鬓角滚落下来，示意他们一个一个慢慢后退。他们每抬一次脚都是那样的小心，甚至有点痉挛，心跳得要撞破了胸膛。因为他们觉得敌人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的，只等他们到了他们应该开枪的地方就开枪，但这个地方他们不知道，这让他们绝望。他们哪还顾得上时间，直退到着火的沟壑旁边，他们才松了一口气，往回折。
　　刘三和王高盛耳语：“只能再把山洞口往好了添堵添堵，但愿再没有敌人的搜索部队了。但愿向导赶紧返回来。”
　　火光闪过，一阵枪响，王高盛侧后面的一名战士倒下了。他们立马卧倒一滚，各自躲在一棵树后面。火光闪过，又一阵枪响。一根树枝落下，砸在王高盛背上。忽闪忽闪的光亮中，一伙黑影谨慎地走过来。
　　别的地方也传来枪声。
　　敌人离他们只有几米远时，刘三喊一声打！他们的枪都喷出火舌。敌人都被撂倒了。枪声噶然而止。他们卧着不动。一位受伤的敌人呻吟着。别的地方枪声不断，还有零星的爆炸声。
　　没有敌人再过来。
　　他们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接近被打倒的敌人。呻吟声消失了。看不清地上的敌人。漆黑的地上斜着向上闪出一团火，啪一声响。王高盛冲着那团熄灭的火就是一枪。
　　死了八个敌人。都不戴钢盔，是还乡团。他们紧张起来。
　　还乡团要比敌人的正规部队难缠的多，他们就是本地的狼，对本地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解放军打过败仗或者被迫撤离的地方，一定是他们过来搜捕那些落下的解放军的，然后慢慢地杀死他们：点天灯、炒心肝、活埋……最残忍的是，他们挖个坑，把解放军倒插进坑里，双腿露在外面。至于女俘虏，轮奸了不说，如果有点姿色，卖了喝酒，没有姿色，一根竹竿从阴部捅进，从嘴里捅出。这些人渣都是土豪劣绅、地皮流氓，对解放军有着刻骨的恨。但这项工作还乡团一般都是散漫地细致地进行的，没想到这次他们紧跟在正规部队的屁股后面展开了工作！
　　刘三要大家把自己的帽子揣起来，带上敌人的帽子。他折了一枝燃烧的树枝，带着大家大摇大摆地走。
　　一伙还乡团迎面走来，领头的问他们前面有情况吗？刘三用白雀园的口音回答没有。那伙还乡团就走开了。他们穿过一伙又一伙还乡团，向那座山崖走。幽微的火光中，他们看见山洞大开着。他们急忙走近，越过一具又一具还乡团的尸体，见三十多具尸体乱七八糟地丢在山崖前，有的是被刺刀捅死的，有的是被砸破脑袋了，还有的没了脑袋。都是我们的重伤员！天！王二也被从坟堆里刨出来了！
　　王高盛举着燃烧的树枝急忙爬上崖顶。三位战士躺在血泊里，枪口都向前。他低声喊王梅！王梅！崖顶后面一阵响。传上来一个声音：王连长，我在这里呢！他走过去，望着黑乎乎的崖下。王梅的声音传上来，你脚下有一根绳子，把我们拽上去。他用手摸了一阵，果然，草林里有一根绳子。他使劲儿拽，拽不动，又叫上黄武来，两个人就从崖下拽上一高一矮两个黑影来。是王梅母子。王梅拿着一颗手榴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