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堵住山洞口

　　王梅牵着儿子走着，另一只手在干粮袋里想给儿子扳一块儿干粮啃，就没提防脚下，被树根一绊，一个踉跄，栽下了山路，把儿子也拽下来了。她从齐胸的草林里爬起来，想大声喊人，但那是违反军纪的，又影响行军。她就想自己带着儿子爬上来。但这沟虽然感觉不深，太陡了，母子俩一次一次滚落下来，眼睁睁地听着上面一双又一双脚走过，生怕自己被丢下，越急就越爬不上去。
　　头顶没了脚步声，周围一下子万籁俱寂，瘆得母子俩不由得哭起来。一声猫头鹰凄厉的叫声要王梅冷静下来，又试着往上爬，就捞到了一根葛藤，母子俩就抓着葛藤上到了坡上的一棵树下，她踩着树根，往上推着儿子，就上了山路，她又借着儿子一拽之力，爬上了小路。母子俩用手摸着，哪里的草被踩倒了，就向哪里走，不想返回到了这堵断崖前，王梅认出了这三块儿石头，知道那是旅部开会的地方，知道母子俩再赶上队伍是不可能的了，只能留在这里等找那些重伤员的向导回来，和重伤员一起被疏散了。她也知道向导返回来时不见得经过这里，她能找到那三处山洞中的一处是最妥当的办法，但那三处山洞到底在哪，那是少数人知道的。她只能在这里守株待兔。
　　炮声沉雷一般传来。王梅就和儿子摸黑四处搜寻枯枝、败叶、残草，在崖下堆了个大堆，母子俩钻了进去。
　　炮声越来越近了，母子俩越来越慌。从枯枝败叶堆的缝隙间忽然看见三个举着燃烧的树枝的人，以为是搜索的敌人，大气不敢出。在炮声中依稀听见这三个人在喊她的名字，再仔细听，听出有连长王高盛的声音，就哭起来。
　　王高盛心里说，万幸找到这母子了，要不，娘俩非在这堆枯枝败叶里被烧熟了！王高盛说：“不要哭了，你当时叫唤，是违反军令，但那是特殊情况，你应该叫一声的，听见的人会把消息传给我们，我们就来救你，是不影响部队行军的。你们万幸返回了这个山崖前，要不我们可真找不到你们了。好了，咱赶紧寻找那三个山洞。”
　　黄武说：“连长，我有个主意：就在这崖壁下面挖一个能猫下五个人的壕，上面架上一排棍子，棍子上铺上草和土，再覆盖上树枝什么的。你看，炮弹是从东边打过来的，正好落不在这里，只要敌人踩上去不怀疑，咱就能躲过这一难。可是你要是把那百十号重伤员也找出来，我可就没办法了。”王高盛仔细观察了一下崖下，踢了踢脚下的土，说：“这是个办法。只是，那可是一百多条人命啊！活咱五个人，死一百多个人，不划算呀！”
　　王高盛站在崖下四处望，想判断出那三个山洞在哪个方向。但是，当时是提着马灯找的，只能看见几步远的东西，真没记住一个参照物。就说：“你们俩也好好想一想山洞在哪了，能想起个大致方位也行，反正三个山洞离这里也不远。”
　　炮弹又覆盖过来，离这堵崖不远。腾起的火光照着树头一闪一闪地发着蓝光。也照着附近的山崖一隐一显得。硝烟味弥漫过来，里面有烤肉味。
　　王二忽然指着一处一隐一现的山崖说着什么，几个人也听不清楚。王二就拉他们跟着他走。
　　几个人跟着王二很快离开了山路，钻进齐人腰的草林里，猫着腰硬从稠实的枝叶间往过钻，被他们撵起来的密密麻麻的蚊子直往他们的七窍里钻，被燃烧的树枝烧得啪啪乱溅，浓烈的烤肉味勾引得他们直咽口水。燃烧的树枝挨着脸，蚊子才少一些。
　　他们的耳根忽然清净了，知道轰炸停止了。但密集的枪声传过来，像蚊群扑窗纱的声音。
　　王高盛忽然拍了一掌王二撅着的屁股。王二像狗在窄道里调头一样调过头来问怎么了？王高盛说：“山洞附近一定有战友警戒着，咱举着燃烧的树枝太危险了。”王二想了一会儿说：“可是，不举着燃烧的树枝，咱看不清路，一脚踏空就掉进沟壑、深坑里去了。连长，我倒觉得举着树枝好，战友一向咱们开枪，就证明咱找到了他们。你俩把树枝丢掉，就我举着。”王高盛说：“有道理。来，我举着树枝在前面走。”王二说：“你是连长，责任重大，还是我领头吧。”王高盛回头对王梅母子说：“你们暂时留在这里，等我们和守护山洞的战友联系好了，再回来找你们。”就把自己燃烧的树枝给了王梅，说，“拿着，蚊子就不敢那么放肆了。”
　　王二把胳膊长长地伸出去，把树枝也向前平伸出去，狗一样向前钻着，燃烧的树枝燎得枝叶嘶嘶响，青涩的气味飘进他们的鼻孔。
　　王二刚觉得前面的树林疏朗了些，虎口忽然一震，树枝在手抓的那里被打断了，掉在稠密的草林里，悠忽暗淡了下去。王高盛一把将他向后一拖，他刚才站的地方噗地一声。这时，轰炸声排山倒海地响起来。阵阵闪光把眼前的断崖照的清清楚楚。王高盛认出来，这上面有其中的一个山洞。他想看出看守山洞的战友隐蔽在哪里，但看不出来。他想喊话，但在这爆炸声中白费劲儿。忽然，他感觉到王二身子抖了一下，依稀见山崖上闪了一星光。他情知不好，但不敢动——可能借着爆炸的光亮，隐蔽的战友依稀能看见他们，一动，更暴露了他们。他们被战友的枪口罩住了！
　　爆炸声终于停息了。周围陷入黑暗。他喊话，战友会循声射击。如果悄没声退走，这一百多号人一定完蛋！王二这一枪也白挨了！他推推身前身后的人，示意互相离远了，就觉得王二没反应，他的心一凉。
　　他喊：“我是王高盛，旅直属部队的，有重要的事找你们。”噗一声，头顶的树枝断了。他看清一闪而逝的火光是在山崖顶上。他丢下手里燃烧的树枝，跨过王二奋力一钻，一阵嘎巴声还没落，他贴到了崖壁上。几道红艳的光线射入崖下的树林。他喊，“我是王高盛，皮旅没有不认识我的人，你们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
　　一阵静默，不远处密集的枪声像密密麻麻的蚊子撞着窗纱。他又喊：“我们要是敌人，用得着赶在敌人的轰炸前面来找你们吗？”上面落下一个声音来：“把你的一节手指放在这个帽子里。”
　　一阵枝叶窸窸窣窣声，碎土落在枝叶上的沙沙声。一个黑物落在他不远处。一个声音落下来。你别耍滑头，我们五颗手榴弹给你预备着呢！王高盛心里一宽松——他们早投手榴弹，我们早报销了。就是说，他们的枪也没往准了打。
　　黄武喊一声连长！你不能！王高盛看见一道红艳的火线射入树林。王梅和孩子哭起来。王高盛喊：“不要打，有孩子和女同志！我砍我的指头！”他一咬牙，把左手放在崖壁上，对着小拇指就是一匕首。小拇指耷拉下来，晃悠着，他一把揪断连着的皮，放在落在地上的帽子里，喊：“拽上去吧！”赶紧抓一把土摁在断指上。
　　帽子嗖地一声不见了，枝叶窸窸窣窣声、碎土落在枝叶上的沙沙声，一路响了上去。一会儿，有力的踩踏声、枝叶剧烈的刷拉声、土块儿滚落声从上面一路响下来，一个黑影从黑暗中显现出来，一落地就靠在崖壁上，要王高盛过来。王高盛瞅着那人对着他的黑洞洞的枪口走过去。那人打量着王高盛脸的轮廓，说：“确实是你，那阵子你还和我们抬伤员的。你怎么回来了？”王高盛喊：“别啰嗦了！把那个连长叫下来！你们这么藏在山洞里会被活活烧死的！”那人问：“你怎么知道的？”王高盛说：“我一时说不清楚！快！你听！敌人的枪声离这里多近啊！”黄武喊：“连长！给这个啰嗦鬼一拳！他们把王二也给打死了！”那母子俩又哭起来。那战士朝黄武他们那里望了一眼，这才下定决心，用力摇晃绳子。立马，有力的踩踏声、枝叶剧烈的刷拉声、土块儿滚落声从上面一路响下来，又坠下一个人来，正是那位看守伤员的连长。
　　王高盛抑制住心跳，简练地把他们回来寻找王梅母子，被敌人堵在了老林里，发现敌人用喷火器烧人上不去的山崖、下不去的沟壑，知道他们这么藏着死路一条，就来寻找他们的。连长握住王高盛的手用力摇着。王高盛哽咽着说；“为了救你们，王二让你们打死了！”那连长自责地低下头，说：“请你们原谅，我们得谨慎啊。”王高盛说：“赶紧想办法，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大家都过来！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
　　从山崖上又下来五个战士。黄武带着王梅母子也举着燃烧的树枝钻出来了。蚊子撞窗纱的枪声更近了。
　　这位左肘缠着纱布的连长叫刘三，人瘦小精悍，随时会像弹簧一样弹跳起来，一双大眼睛异常明亮。他说：“红军时我们钻进深山老林，敌人只是封山，虚张声势地往里搜索一下而已，就是日本人也是如此嘛，这毕竟是大海捞针的事嘛。没想到这次是这样的。东面刚传来炮声，我们以为是咱们在突围的路上和敌人打起来了。可看看密密麻麻惊叫着从我们头顶上飞过的夜鸟，又不像。”王高盛说：“敌人以为把中原军区的主力堵在这里了，这可是在大海里逮鲸鱼了，不是捞针了！”黄武说：“我估摸着这交界岭也有上百里长吧？敌人的大炮是摆在山下的，炮弹打不了多远的，我们再把伤员们往西挪一下。只要炮弹打不到，老林还是那么稠实，敌人的搜索就不可怕。”王高盛说：“你个猪脑子！你仔细听炮声！现在都变成迫击炮了！这不是和枪一样走到哪带到哪？更可气的是，迫击炮连死角旮旯也能打到啊！我的意思是向北，进入沼泽湖泊地带，敌人的枪打不着，炮弹落进去炸不了，搜索的士兵更是进不去的。”
　　刘三说：“向南怎么样？”王高盛说：“我听向导说，南面是绝壁，绝壁下是湍急的浣河，那是死地呀！”刘三说：“重伤员一百一十号呢，加上你们，咱们能走路的也就十五个人，还有几个和我一样是胳膊受伤，也没法抬担架。路又陡峭难行，怕是转移不过来啊。”王高盛问：“谁还有别的办法？”黄武说：“依我说，咱在山崖下挖一个壕，把重伤员放进去，上面搭上一排棍子，再铺上土和草、树枝什么的伪装好。”王高盛说：“人少了这个办法行，百十号人，最少也的挖三十米长，不小心让炮弹炸着了，或者让士兵踩着起疑心了，你就是给重伤员挖好了墓坑啊。要不，炮弹炸起来的东西在上面堆厚了，咱来不及返回来清理，也得捂死他们呀！我看，就不要讨论了，就按我的办法来……”轰炸声掩埋了他的声音。
　　刘三在王高盛耳朵上喊：“来不及了！关键在洞口！我们想办法把洞口封死，让人看不出来。”王高盛对着刘三的耳朵喊：“封死洞口，还不捂死他们？”刘三对王高盛的耳朵喊：“我们躲在崖顶，等敌人的搜索部队一过去，就把洞口拆开。只能这样了。你看，爆炸声离我们就是一里远了。”王高盛回头看了一会儿爆炸声，火光映红了天，说：“好。”
　　刘三折断一根树枝，在黄武手里燃烧的树枝上点着了，贴着崖根转，就瞅中一块儿突出来的岩石，要大家趴下，他把手榴弹丢在那块儿岩石低下，炸起一团烟火，塌下几块儿大石头来，几个人过去，把它们堆在一起，躲开了，刘三往石头堆中间的缝隙里塞了两颗手榴弹，就地一滚，躲远了，又炸出一团烟火来。王高盛的背被一块儿小石头砸着了。几个人爬起来，举着树枝过去一看，一滩大小不一的石头。刘三就把一块儿石头拴在垂着的绳子上，摇一摇，上面的人就把石头拽了上去。
　　王高盛对刘三的耳朵喊：“这个洞我们来堵，你赶紧去叫人堵那两个洞。”刘三就举着燃烧的树枝走了。
　　三个洞口刚堵住，他们就被炮火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