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北京:文身(2)
作品名称:6个“北京” 作者:踏日 发布时间:2022-06-05 15:32:59 字数:8321
2、
推开“云绣”文身工坊的玻璃门,铃铛发出脆生生的响动。宝威看见小门正在专心画画,走近一看,一幅艺伎图已经快要完成了。没有客人的时候,小门几乎都是在画画,外间屋的那一面墙都挂满了。
艺伎图对于宝威来说,有着一种不可阻挡的魔力,因为他想文在左臂上的正是这个,属于传统型风格。身着和服的艺伎手拿骷髅面具,只露出一半妖艳的脸,周围有各种云雾海浪图腾衬托,还有一只被挡在身后的斑斓猛虎,栩栩如生。这种图案在左臂皮肤上铺满以后,那该是多么威风且美妙的一件事。相对于这个图案来说,那些欧美风格,或者花体字图腾之类的文身,宝威是不感兴趣的。那些东西看着不野性也不江湖,一点儿都没有在道儿上混事儿的风范。
小门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是宝威,只是象征性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宝威来这家店的次数,加上这次,应该是第十四次。他暂时没有钱,属于那种潜在客户,可小门确实也失去了耐心。对这个一进门最少就要坐上两个小时的年轻人,他实在确定不了会不会成为自己真正的客户。忘记了是第七次或是第八次上门时,他们就已经把价格谈好了,满臂艺伎猛虎图,4000块。
“兄弟,这个价格已经到底了。我这店儿也就是在村儿里开的,要是开在城里,4000块钱也就是个设计费,人家都是按平方厘米收钱的,要不就是按小时收费。你想,文一幅满臂要多长时间,走线、上色、打雾,第二遍上色,而且还要分两次做。一次做不完的,客人和师傅都受不了。这个价格我就给你全包了,你随便去打听去问,只要是手艺差不多价钱比我低的,你过来找我,我给你退钱!”当时小门用非常诚恳的语气对宝威说,充满了信誓旦旦的意味。
宝威对于这个价格也非常满意。他知道,小门没骗他,这么大的面积,这么复杂的图案,4000块钱,已经是非常友情的友情价了。
可是,钱却像艺伎身后那只猛虎一样,把路给拦住了。
来了这么多次,这家小店的每一个角落宝威都熟悉透了,那些画和作品照片的摆放位置他几乎都能背下来了。他知道,自己就像是中了心魔一样,不把左臂的文身搞定,连吃饭睡觉都不香甜。有朝一日,自己把文身做好后也会照上一张照片,挂在“云绣”的作品墙上。这个念想不管用啥办法也要实现,每次进到店里时,宝威都会在心里急迫地想。
“哪天回来的?”小门放下画笔,又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宝威问。
“前天,生意好吗?”宝威坐在墙边的椅子里,拿出大祥留给他的半盒烟,抽出两支,递给揉着眼睛的小门一支。
“一般,我也刚回来没几天,就做了一个。”
“做的啥?”
“麒麟半甲……”
“行啊,大活儿啊……”宝威表情兴奋,口气中充满了羡慕的成分。
小门嘴角微微上翘,算是一个礼貌性的微笑。抽了一口烟,他再次看向宝威:“今儿做吗?要是做的话,正好上午没事儿,能把线勾出来,下午还有一个预约的小图。”
气氛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宝威也开始专心抽烟,透过玻璃门看着外面冷清的街道。
“就是顺道儿转转,还得找个活儿干,开工资就好了,马上过来做,到时候提前和你说……”
“行……”小门把烟头儿在烟灰缸里按灭,很用力,还扭了两下,然后坐回到桌前,继续专心画画。宝威也继续坐在椅子里,在大脑里搜寻着弄到钱的方法。这种脑筋他不止动了一次,想到的办法也是多种多样,可就是没有产生效果的,他甚至连大祥的主意都打过。
现在,他非常痛恨手机支付这种高科技的方式,它让现金那种纸质货币消失在了现实生活中,成了不常见的玩意儿。所以,他想到的很多种办法就都被扼杀在了摇篮中。
前几年还没来北京时,他就在老家听人说起过,那个手舞足蹈叙述着北京遍地是钱的人,曾经在一家夜总会做过服务生。他说在端果盘送酒水伺候包间客人的间隙里,只要守住男洗手间门口,等着那些从厕所出来的客人,在数量众多醉醺醺的客人洗手时,帮他们按几下肩膀,然后再递过去一张纸巾,就有机会得到一笔小费。金额不等,十块二十、五十都有可能,取决于那位客人兜里的现金面额,他们基本都会选取金额最小的那张。如果正赶上那位客人高兴,或者喝美了,就会有惊喜出现,他就曾经有几次得到过一百元的奖赏。这种常见的小费来源,让夜总会里的服务生根本就不仰仗每个月那些低得都不好意思说出数目的工资,而都是兴致勃勃地在厕所门口等着给人捶背捏肩膀。
可是现在,这种机会却几乎消失了。因为在没有纸币的情况下,从厕所出来的客人根本就不会特意拿出手机说,“来,兄弟,扫码”。
小门动了一下身子,屁股下面的椅子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声响,这并没有让他停止创作,也没让他抬起头来看一眼坐在旁边的潜在客户。小门姓门,具体叫什么宝威却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瘦削的男人来自河北,比自己要大上几岁,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他今天穿着一件暗紫色花里胡哨的毛衣,脏兮兮的滑板鞋和破洞牛仔裤,那几个破洞是经过人工精心安排的,在位置上就充满了处心积虑。从大腿部位比较大的那个洞口,宝威能看见里面露出来的羞答答的黑灰色秋裤。这个破绽让本来十分时髦的穿搭一下子变得土里土气的,可这并没有影响小门在宝威心目中的个性十足。他知道,在这个纹身店老板的双臂上,满是让他心动的图案,只是因为天气原因而深藏在了毛衣袖筒里。
玻璃门上的铃铛再次响起,冷空气伴着人影闯进房间,一个皮肤黝黑的女孩儿站在门口。她身上的羽绒服很厚,让身体显得异常臃肿,但这并不代表她胖。为了消除人们可能会产生的误会,女孩儿穿着一条让双腿显得修长的牛仔裤,上面同样带着经过人工精心安排出来的破洞,在位置上显得更加处心积虑。仔细看去,破洞处露出来的,并没有土气的秋裤痕迹,却是比脸色要白皙很多的腿部皮肤,看上去带着一种寒风刺骨的性感。
小门立刻停下画笔站起身,身下的椅子再次发出声响,却和刚才的声音风格完全不同,充满着愉悦的殷勤。
女孩儿是来纹身的,经过简单的咨询,又专心翻看了一阵儿图册,最后她选择了一种适合女性的软花花体字。小门在电脑上麻利地制作出一串样图,那些字母所延伸出来的曲线像是触角,带着一种迷人的魅惑力。宝威在被完全胡忽略的情况下,站在两个人身后专心看着听着。想象着在不久之后,自己就会站在女孩儿的位置上,由纹身师小门在电脑上制作出图案,然后耐心地对自己阐述这个作品在胳膊上的排兵布阵。
宝威的想象还没结束,小门的生意就谈成了,这个小小的图案以二百元成交。女孩儿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翻看着手机,小门一声不响熟练地准备着用具,电脑里播放的是朴树的歌曲,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女孩儿男朋友的名字很快就会以花体字的形式带着麻酥酥的痛感出现在她那不算白皙的左手腕上了……他咂咂嘴,觉得有些无聊,这间纹身工作室忽然之间变得异常狭窄了,好像有一种如果自己出去的话,空间就会变得正合适的感觉。
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听着《平凡之路》到了尾声他才站起身,跟小门打了声招呼,推开玻璃门走入到村子里的冷清中。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起风了,刮得非常卖力气。一张破报纸打着旋儿纠缠在脚面上,抬脚甩了好几下那家伙才又快速奔向远处,一会儿就看不见了。宝威背着身,用衣服做掩护,费了好大力气才在大风中把烟成功点着。
刚刚吸了一口,冷风同时也抽到脸上的时候,宝威忽然感觉到了一件事情,非常重要的事儿——他饿了!
3、
一个叫叔本华的德国哲学家说过一句话——人的一生其实就是长时间的痛苦中夹杂着瞬间的快乐。所以,如果认为这句话是对的,那么辩证的说法就是,在某个人的一生中,快乐的时间间隔稍微短一些,那么他(她)无疑就是个幸运的人了。
宝威当然不认识叔本华,好像也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非常著名的人。但他却明白一件事情,自己走过的这二十年当中,绝大多数时间是痛苦的,夹杂着的瞬间快乐,少之又少。通常,数量上少的东西或事物,都会让人觉得印象深刻。
从打记事那时候开始,他眼中所见的家庭环境就是破落的。父亲常年坐在木桌前喝酒抽烟,左手食指、中指的指尖和牙齿都带着那种固执的黄色。蓬乱的头发脏兮兮的衣服,和母亲那张常年不见笑容的脸,还有昏暗低矮且潮湿的砖房,这些都组合成了他童年对于家庭的最初印象。
那少之又少的快乐第一次现身,是那座东北小城进行城市改造的时候,宝威家被划进了第一批拆迁区域,这无疑是幸运的。回迁楼第一次出现在眼前时,宝威从心底感受到了切实的兴奋。阳光照进毛坯房时,他才第一次知道,亮堂堂的屋子原来是这么美好的事物。
可快乐真的是转瞬即逝,他看见父母那段时间不停地串亲戚,回来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是唉声叹气的,只有两次脸上出现了少有的轻松表情。他们在借钱,回迁房的面积差额难到了这两位城市贫民。
事情终于得到解决以后,宝威辍学了。无所事事混了半年多,他才惊讶地发现,那个经过简单装修的家,从窗明几净又迅速恢复成了原来那种脏乱差的风格。父亲继续坐在搬家时新换的木桌旁喝酒抽烟,手指尖和牙齿更黄了。最糟糕的是,他的身体和脾气不约而同地——变坏了!
所以,他必须工作,在母亲愈发阴郁的表情中,他被同学介绍到一家小药厂当搬运工,每月一千一百元的工资。这个价位在老家当时那样的经济环境中,已经不算低了。但比工资高出许多的,是劳动强度。那些叫氯化钠和葡萄糖的注射液装在包装箱里的分量,最初是让人觉得很轻松的。但当和它们战斗了一上午以后,站在库房门口向里面张望时,发现还有上千箱在等待着搬运,那种让人手指都不想动弹的疲累感,绝对能让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崩溃。
就这样,咬着牙坚持了五个月,宝威到底还是屈服了,带着最后那个月的一千一百块钱,辞职了。在那个阶段里,父亲也屈服于病痛,迅速走向了死亡。那时候,他才注意到,整个房间里都充斥着那种病人特有的气味儿,一种说不清道不明让人莫名压抑的气味儿。
父亲的谩骂和呻吟声消失了,留下的只有久久不能消散的劣质香烟变异后的味道,它们牢牢镶嵌在墙壁里家具里和任何一个角落里,昭示着离去的主人落魄的一生。
在那之后,宝威惊诧地察觉到母亲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那种常年累积着的阴郁渐渐化开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轻松。这唯一的变化,让他真切感受到了平淡生活中隐藏着的残忍。其实病痛折磨着的不单单是病人,还连带着他的至亲一起饱受痛楚。所以,在那一切苦难都过去之后,那份残忍的轻松就会悄悄潜入到牵连最深的那个人内心深处,产生一种复杂的不宜对外人言说的愉悦感。
察觉到这个变化的宝威继续混迹于小城的各个角落,喝酒抽烟打架,跟在号称“社会大哥”的人屁股后面狐假虎威,用各种语气说“我操”,熬过了一天又一天。直到和那个去了北京叫大祥的哥们儿用电话聊了一次长天儿之后,他仅仅用了一支烟的时间就做出了一个改变以后人生命运的决定——当一个“北漂”玩儿玩儿!
到了那个满眼都是人群的地方,大祥通过修理厂老板的关系,把宝威送到了一家名叫金百万的烤鸭店,经过简单培训当了一名服务生。那种劳动强度对于宝威来说,算是一种幸福的职业,在非常轻松的状态下就可以完成。
在烤鸭店的日子里,宝威又经历了一次瞬间的快乐,那是一种他从来都没有品尝过的味道——恋爱!
那个女孩儿叫菲菲,保定人,长得非常小巧,小巧到了让人心疼的地步。最让他感到快乐的阶段,是两个人都没有把事情挑明的时候。那种在明知道对方喜欢自己自己也喜欢对方的情况下,却都保持着一份假惺惺的矜持和含蓄的阶段,是最美妙的。短暂的快乐之后,宝威又回到了习以为常的平淡和痛苦中。那份恋爱保持了不到两个月,菲菲就走了。
正宗的北京烤鸭烧的都是果木,每隔两三天就会有一个开着农用车的小伙子往店里送来满满一车用于烤鸭子的木头。那些货物绑得整整齐齐,小伙子本人也整整齐齐。他的收入和人缘都很好,起码比宝威要好得多。所以,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他成功窃取了宝威的快乐。就像古龙小说中的描述,根本还没看到对方出招,胜负就已经分出来了。
菲菲离开不到一个星期,宝威也离开了,带着工资和左胳膊上新烫出来的两个烟疤,那是他对自己到目前为止仅有的一次爱情的纪念。
右手伸进袖口摩挲着凸起的烟疤时,盖浇饭端上来了,宝威收起回忆,拿起不太干净的勺子,开始了这顿寒酸的午餐。邻桌坐着几个民工模样的人,说着他根本听不懂的方言,看上去很快乐的样子。他们桌上的午餐很丰盛,显得异常奢侈,菜品有荤有素还有汤,每人手边还摆着一小瓶二锅头。
白酒的味道传过来时,宝威忽然感觉到胃里有些难受,本来就不怎么好吃的盖饭变得更加难以下咽了。还是昨天晚上残存着的酒精在身体里面折腾,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放下勺子,打开手机看了看里面的余额……
必须得做出选择了,是走是留要有一个定论,起码自己要留出一百多块钱当作车费。这还是绿皮车硬座的价格,那种飞快的高铁他现在以全部身家都是买不起的。没了吃饭的心情,宝威还是要了一个餐盒,把青椒肉丝盖饭打包带走了,裹紧衣服顶着风回到了大祥的住处。
坐在床上发了半天呆,看着柜子上装着餐盒的塑料袋,一种从未有过的沮丧感无端涌上心头,他突然很想哭,没有理由的哭。非得找出一个理由的话,可能宝威觉得,自己和那只塑料袋差不多吧,都是轻飘飘孤零零的,只能这样解释了。
不过,他并没有哭,而是站起身在狭窄的屋子里踱步抽烟,脑子里闪回似的出现了一些灵感,弄到钱的灵感。但他还没抓到具体的,那些小东西只是若隐若现在脑中跳跃着,很调皮,实在是不好抓到。
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似的,他打开了五斗柜的抽屉……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根本不知道,这种行为是不是对不起好心收留自己的大祥呢?他也不敢去细想,如果把这事儿过脑子细琢磨的话,估计自己就没有勇气了吧!
第一层抽屉里装的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改锥扳手电池纽扣一次性打火机什么的,没有钱。
第二层几乎是空的,里面躺着几张卡片,是修理厂的免费洗车卡,没有钱。
第三层比第二层还空,什么都没有,当然包括钱。
第四层有两本书,一本是《怎样做微商更赚钱》,另一本是《汽车电路维修入门》,没有钱。
第五层看上去比较复杂,里面有一只手电筒,一盒快干印泥,几副线手套,一包口罩和一张打印出来的核酸阴性证明,还有……钱!
一枚五毛硬币躺在抽屉里,硬币下面压着一张卡片,宝威把它轻轻拿出来,那是大祥的身份证。
他蹲在原地,手里拿着那张身份证,脑子里跳跃的灵感被他抓住了。外面呼呼作响的声音越来越大,听上去横冲直撞的。风——刮疯了……
4、
文身这件事情,从一个念头发展成挥之不去甚至折磨人的欲望,对于宝威来说,这个过程很简单,时间也不是很长。就是那个眉飞色舞对他述说在夜总会卫生间门口赚取小费的那位老乡引起的。那是个长相非常不端正,更谈不上英俊的男人,用大祥的话说就是,年纪不大就长了一脸的双眼皮儿,那些双眼皮儿之间还都是横丝儿肉,整个儿一大凶之相。就是这么一副丝毫都不谨慎的长相,在当时却引起了宝威的兴趣,当然不是因为那位老乡谦逊的面部,而是他的后背。
在老家那间常去的大众浴池里,老乡脱掉上衣那一刻,彻底把宝威震慑住了,满背的锦鲤戏莲花,太威猛了。
“啥时候整的?”宝威盯着那幅传统型文身问。
“好几年了,咋样?”老乡叼着烟说。
“好看,多少钱?”
“两万多,哩哩啦啦做了二十多天!”
“太他妈贵了,咱家这边能便宜点儿。”宝威记得,他当时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觉得灵感在那一刻就来了。
“在北京那边儿,这个价格就不错了。你知道关键是啥吗,兄弟?咱家这边儿是便宜,可我有点儿信不着他们,北京地方大,要是手艺不行,肯定混不下去,价格高点也有无所谓了。要不这东西都是带一辈子的,可得做好了。”
接下来,这位老乡在泡澡的过程中,详细和宝威这位小兄弟讲述了文身的种种好处,还耐心地举了几个例子来证明自己所说的真实性。这些东西大都和他自己的江湖经历有关,听着跟那些古惑仔电影里演的差不多。比如,在大排档喝酒时,四个带着大面积纹身的人,就兵不血刃地完美震慑住了旁边一桌的十几个人。发生摩擦时,只需要一个人站起身,声音不用太大地反问:“咋地?”然后另外三个同伴叼着烟一起往那个方向望过去就成了。邻桌那十几个公司职员模样的人一定不敢呲毛儿,也就会站起来陪着笑脸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具有震慑力!这是第一种好处。
宝威泡在热水里总结着……
第二种好处和第一种的方向大体一致,就是方便于江湖行走,说白了就是一种带有符号性质的外衣,方便于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有性格且深沉的社会大哥。文身就是一种气场,能轻易把一个平淡无奇的人变成一个阅历丰富叱咤风云似的人物,起码在外观上看似是这样,当然也需要从衣着道具和举止方面加以辅助。但千万不要文类似一条蛇盘在大宝剑上的那种图案,那是街头小混混自己用针蘸着墨水扎的,自带穷酸气不说,还丑得一塌糊涂,万万不可取。宁可多花钱,也得做得漂漂亮亮才行。
至于第三种好处,就很暧昧了。那位“衣锦还乡”的人一边搓着大腿上的泥溜儿,一边露出颇具深意的笑容,耐心地教导着请他洗澡的宝威。文身属于双刃剑,一定要妥善利用才可以。对于女性来说,当然首先要把同样带有文身的那部分女性排除在外,她们当然不会厌恶这种东西。对于那些没有过文身经验的异性呢,老乡把她们分为三种类型,极度厌恶型,无所谓型和非常喜欢型。对于喜欢这种东西的人来说,甭管是男的看女的还是女的看男的,文身都是性感的。从以点概面的角度来说,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吸引异性的利器,这同样是宝威泡在热水里总结出来的。
就这样,带着这个不断膨胀着的小欲望,在疯了似的大风里,宝威把共享单车靠在树上锁好,走进离城中村大约两公里的一家电信营业部。这顶着大风的两公里把他的体力几乎都耗尽了,两条腿没了一点力气,连骨头都是软绵绵的,但他还是把大祥的身份证使劲捏在手里,生怕飞了似的。
他的计划很简单,分两步走。
第一步就是办一张电话卡,然后网贷,不用自己还那种。
第二步是办一张信用卡,然后刷刷刷,同样可以把自己排除在外。
这两步都可以称得上是稳准狠,简单却粗暴有效,无论哪一步成功了,那位美得不像话的艺伎就可以带着那只斑斓猛虎入驻到自己的左臂上,让整个人都威风起来。
为了保险起见,他没在村口那家营业部办卡,每天他和大祥只要是出村,就会路过那间带有落地窗的屋子,所以他不放心。可要是去远点儿的地方办,就要等到明天,今天肯定来不及了,大祥万一把身份证拿走了怎么办?错失一次这样的机会,自己绝对会后悔。为了防止夜长梦多,宝威在手机里搜索出了这家距离最为合适的营业部,然后再走上一公里就有一家银行,这条路线太合适了。
这个计划形成得很迅速,宝威也用同样迅速的执行力付诸于行动了。可接下来的却是同样迅速冲过来的失望,它们来得甚至比外面的大风还要迅猛。
那家个人代理的电信营业部看上去非常寒酸,无论从铺面规模和店员素质等等哪个方面看都显得那么不正规,可即使是这样,宝威还是失败了。那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孩儿只看了一眼身份证,又抬头看了一眼脸色潮红的宝威,淡淡地说了一句“必须本人身份证”,就结束了这次注定成功不了的交易。
在呼啸的大风中,宝威攥着大祥那张代表身份的卡片又跑到了银行,得来的同样是狐疑的审视目光和否定的答案。
这次战斗失败了!
接下来宝威要做的,就是不管怎么颓丧无力也要趁大祥下班之前回到住所,把身份证按照原样儿摆放回去,神不知鬼不觉才行。要不然,自己连那半边床铺也会失去。
屋子里清冷异常,风在薄薄的墙壁外面打着旋儿嚷嚷,像是攻打城池的士兵一样,拼了命想冲进房间。宝威裹紧衣服,连伸手去拿空调遥控器的力气都不想用一下。这种无力感一半是因为劳累,另一半却是因为这次行动失败造成的。
把烟盒里最后一根烟拿出来点着,青灰色的烟雾缓缓升腾然后消散,把他的视线引到了脏兮兮的天棚上,那种带着灰土的苍白色他很熟悉。一千公里之外的家里,天棚就是这样的,一模一样。带着一种让人心力交瘁的气场,疏离感十足。
天棚似乎在缓缓升高,外面的风声也越来越远,宝威用仅存的一丝力气把烟头儿摁灭在烟灰缸里,继续裹紧衣服在清冷中,睡着了。
微信语音通话的提示音响起时,宝威吓了一跳。在那个瞬间,他感觉自己在走路,猛地一脚蹬空,整个人骤然间就惊出了一身冷汗。扭头儿看看窗外,天仍然亮着,他反应了一下,才把记忆核对清楚。自己可能睡了还不到半个钟头,却觉得过了好长时间。
语音是大祥发过来的,他赶紧接听起来。这个电话是不是会带来好消息?比如有个合适的地方正在招工,或者是大祥低估了宏飞的能力,他的工程有了眉目需要人手之类的。
“晚上我跟俩徒弟出去吃了,回去肯定早不了。晚上你自己找地方吃点儿吧,别等我了。”大祥只是通知了这样一件事儿,宝威答应着挂断电话,用脚尖儿踢着扔在地上的烟盒。
大祥在修理厂带着两个小工,他们叫他师傅,晚上一定是徒弟请师傅吃饭,肯定会喝酒,可能还会借着酒劲儿去离村口不远那家叫“玉手恋”的足疗馆按脚,热热闹闹的。
自己昨天几乎花光了所有的钱请客吃饭,今天却被抛弃了。
宝威苦笑一下,坐在床边,眼光又落到了五斗柜上。太阳快落山了,屋子里越来越冷,那些攻城的士兵们成功了。
风,一下子灌满了整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