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北京：在城市的边缘（3）第三个北京：文身（1）

　　5、
　　
　　毛血旺、菜薹炒腊肉、一品三鲜鸡、黄州东坡肉、干炸小黄鱼和盐焗大虾，六道菜都像模像样地摆在桌上，因为临时变换聚会地点，所以就缺失了微波炉。黄金动用了很久没有启动过的电饭锅用于加热菜品，不管加热形式如何，再加上酒和黄金准备的干果的衬托，总算是热气腾腾的有了年味儿。
　　华彪对那瓶黄金得来的高档酒赞不绝口，说这个可不便宜，一会儿咱们得细品一下。
　　进入城堡的过程非常顺利，没有遇到任何阻碍，这也让三个人的心情从忐忑迅速转化成了安心。房间中的清冷一下被扫除干净了，白炽灯似乎都显得喜气洋洋的，充满了活力。
　　唯一勉强算得上冒险的，就是黄金出门去菜篮子果蔬超市买水果时，在门口发现了房东的背影。他很有底气地咳嗽一声，然后弯曲胳膊举到胸前奋力交叉舞动着，这是一种锻炼形式，不分早晚不受场地限制，非常实用，很受中老年男士喜爱。
　　“过……过年好！”黄金冲着他的背影说。
　　冷面大侠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在走向街对面时，黄金的耳朵一直留意着身后的动静，还好，只有几声响亮的咳嗽，并没有关于那些公寓规定的重申。
　　
　　晚餐正式开始，三个年轻人把装满酒的纸杯碰在一起，说了一声“过年好”，都各自喝了一大口酒。酒很醇厚，喝下去后回味悠长，酱香味儿下去以后，会有一种若隐若现的甘甜在口腔中弥散开来……
　　“没有电视，一会儿咱们只好用手机看晚会了……”黄金边夹菜边说。
　　“现在谁还看电视，我爸都整天看小视频，手机新闻比电视快多了。”邱晓峰又喝了一口酒。
　　“那是，晚会也没意思，喝酒聊天比那都好！”华彪应和着。
　　黄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掏出手机，把桌上的菜和酒还有水果干果都拍了照，又让华彪和邱晓峰凑得近些拍了一张，私信给了父亲。这几张照片他都精心做了修饰，在拍照角度上也动了一下脑筋。比如拍摄食物都是近景，有意避开了那张破落颓废的桌子的全貌，人物照片两个人贴得很近，这也就让中间作为背景的墙壁污垢被遮挡得不再引人注意了，同时这种近景也能隐瞒他之前跟父亲虚报的聚会人数。
　　看到他在拍照，另外两个也都拿出手机，很有默契地用了同样的拍照方式，还显摆似的把那瓶酒拍了特写发到老乡群里。
　　聚会的气氛似乎有些沉闷，其实并不是因为没有话题，他们之间有着说不完的家乡话和扯不完的笑话还有荤段子，而是因为这座城堡的隔音系统和对冷面大侠的畏惧，黄金总结出来的那句话正好说明了这一切。
　　人，有的时候还没有一张床勇敢。
　　
　　可就是在这么谨小慎微的聚会过程中，还是想起了敲门声。当时黄金正在和华彪交流送货时的经验，邱晓峰时不时插上一句，那声音传来的动静不是很大，但听起来却十分具有威慑力。
　　黄金打开门，果然没有任何意外，出现的是冷面大侠那张冷脸。
　　还没等到他组织好合适的词语，对方就先发制人了。
　　“来朋友了？”这一句是虚招，属于明知故问。
　　黄金点点头，被迫接招。
　　“都打疫苗了？”
　　“都打了，健康宝上有，您看看吗？”
　　“不用了，抽完烟记着把烟头弄灭了，千万留意着火和电。”大侠同时出了两招，边说话边朝屋里扫了几眼。以他的功力，这看似轻描淡写的几眼就能把屋子里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黄金听见身后的华彪和邱晓峰发出了友好且尴尬的笑声，还有一句“过年好”，他们在用这种傻了吧唧的方式和大侠过了一招，却没有得到任何理会。冷面大侠没再说话，直接转身离开了，这种无招胜有招的招式让黄金倍感压力。他没表态，这种态度是一种默许还是对他招来“闲杂人等”极度不满的体现，不得而知。
　　关好门后，黄金说了句“没事儿”，借此来缓和稍显紧张的气氛。不管怎么说，聚会要继续进行下去。刚坐到床边，手机就响了，是父亲回复了微信，有三条。
　　第一条只打了一个字：好！这是对那几张照片的认可和赞许。
　　第二条也是照片，是家里那张用了很多年的圆桌，上面摆放着母亲做好的饭菜，都是家乡菜，其中也有菜薹炒肉。
　　然后是语音，父亲说你们喝酒没事儿但要注意量，喝多了难受对身体也不好，烟更是要少抽。对了你六叔昨天过来了，买了不少东西，米面油都有还夸你呢！
　　听着黄金的微信消息，邱晓峰和华彪也按奈不住给家里发去了视频，屋子里热闹起来，老家话让这个狭促的空间显得更加拥挤热闹。黄金闷头喝了一口酒，味道似乎不如刚才醇厚了，回甘也变得不明显。
　　这该死的心理作用！
　　第二次敲门声响起时，和第一次相隔大约七八分钟，华彪和邱晓峰的视频还没有结束。
　　把刚剥好的丑橘放在桌上，黄金再次打开房门，冷面大侠的冷脸也再次出现。
　　与刚才那次不同的是，大侠手里多了兵器，是两个盘子。
　　一盘装的是酱猪蹄儿，另一盘是干炸丸子。
　　黄金仍然没有组织好词语，对方再次率先出招。
　　“给你们加俩菜，都是家里自己做的，味道其次，比外边的干净……”抑扬顿挫依然不很明显，但在无形中出了大招。
　　黄金忘记了自己是怎么道的谢，当时绝对是有些措手不及的慌张，肯定语无伦次地客气了一下。他只记得，华彪和邱晓峰都站起身迎接着这两道菜的到来，七手八脚腾开地方，把它们放到了桌子正中，DIY家常菜轻易打败了外卖。
　　“这顿酒喝得真清爽……”邱晓峰赞叹道。
　　黄金又拍了一张照片给父亲，猪蹄儿和干炸丸子的特写，说是房东送过来的。父亲很高兴，说在人家家里住，千万注意，别吵吵嚷嚷的，别给人家添麻烦之类，足足说了四十秒。
　　母亲发来视频时，晚会差不多进行到了一半，三个人也进入到了饭后甜点的阶段。母亲对着屏幕说个没完，都是竹山的晓梅小丽二凤儿在北京哪儿哪儿打工的消息，对于这种语带双关的谈话，黄金一一支应着点头，心里想母亲这都是在哪儿得到的信息，竹山县到底有多少她的眼线……
　　
　　就是在这样掺杂着一丝离愁的平淡中，除夕夜过去了。那种孤寂感在初一中午萎缩了不少。黄金把屋子收拾干净以后才出门，又跨到摩托车上，点开了接单键……
　　日子就是这么熬腾过来的，有时候磨磨蹭蹭有时候又变得飞快，人在里边跟着转悠。其实每个人都一样，没有任何区别，不管是在城市边缘还是在中心的人，都一样。
　　六叔正月初十就过来了，要是聚在一起喝啤酒的话，一定找机会对他说上一句：“边角余料也是料，自己要看得上自己。”黄金在心中想着……
　　
　　
　　1、
　　
　　二锅头和啤酒在胃里相遇，沉积后所产生的化学反应原来是如此强大。宝威在接近昏迷不醒的状态中，脑海中无数次出现了大爆炸的场面，还伴有轰鸣的巨响，属于那种非常逼真的3D效果。被强烈的口渴逼迫着恢复意识时，更加强烈的头痛也赶过来告诉他，掺着喝酒一时爽，一直掺一直爽，爽完直奔火葬场。
　　这种活跃的疼痛主要分布在头部左中右三个点位上，两侧太阳穴和后脑勺儿，交互着比赛似的蹦着疼。然后那种疼痛会转化成各种不舒服的感觉袭遍全身，口渴、乏力、眩晕、恶心、胃里着火、膀胱憋尿，连抬一下胳膊都得全身用力才能完成，接踵而来的却是更加猛烈的眩晕。
　　其他类型的不舒服没办法，必须得忍着，可口渴能马上解决。他忽然想起来，喝完酒以后，自己好像是买了可乐，至于在哪儿买的买了几瓶却都忘记了。间歇性的断片儿让他也忘记了那瓶救命的液体被扔到了哪个鬼地方，用尽力气在床头柜上划拉了一下，没有。他现在连翻身都懒得用力，尿液在膀胱里晃动着，一浪高过一浪。把腿放平之后，他感觉到大腿根儿下面有东西。凭借触感他知道，应该正是那瓶甘甜滋润的可乐。伸手试探一下，果然是！
　　憋尿和干渴这两件互相矛盾的事情并没有让他感觉到丝毫为难，先解决口渴，谁拦着都不行。
　　挣扎着坐起身，半倚在床头，然后他才努力睁开双眼，一阵模糊过后发现窗外还是一片黑暗，身边传来大祥的呼噜声，十分铿锵。一口气喝干了半瓶可乐，身体好像也醒过来了，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这黑色的东西这么好喝，凉丝丝的感觉笔直地下落到胃里，一种包治百病的错觉油然而生。
　　从枕头底下掏出手机，眯缝着眼睛看看时间，早晨5点45分。从来没这么早醒来过，白酒啤酒混合双喝果然不一般，北京的二锅头也太他奶奶冲了。强忍着眩晕感扶着墙从卫生间再次回到床上，他看见大祥翻了个身，呼噜声停止了，改换成了磨牙，那种声音听上去完全没有呼噜声舒服，让人从心里往外的难受。
　　继续躺在床上，宝威闭上双眼，脑袋和耳朵内部都出现了各种不明声响。在那些声音的伴奏中，他回想着昨天那顿大酒，试图把缺失的记忆填补上去：时间是昨天，2022年2月16号晚上6点左右。地点在村儿里的老魏羊蝎子。人物有宝威自己，大祥，大祥的朋友，大祥朋友的朋友，还有那两个大祥的朋友其中一个的女朋友，一共五个人。
　　就是这五个斗士，喝了四瓶二锅头，无数瓶啤酒，导致了他现在的卧床不起。不过还好，自己反正还没找到工作，可以继续保持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大祥却还得赶在七点钟起床，收拾利落跑去汽车修理厂上班。
　　还没等到回笼觉成功，大祥就再次翻身，嘴里还打了一个俏皮的嘟噜。
　　“我操……”他口齿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醒啦……”宝威睁开眼，看着大祥直挺挺坐起身，跟香港老电影里演的诈尸一模一样。
　　“我操……”又是一句感叹，他揉搓着蓬乱的头发打着哈欠。“你没事儿？”他对宝威这么早就能醒过来感到非常诧异。
　　“咋没事儿，到现在还迷糊呐！尿憋醒的……”宝威也打着哈欠，再次挣扎起来在床头柜上摸索着烟盒。
　　“昨儿晚上真没少喝，咱们几个好像喝了40多个啤酒。”他双手小幅度地动着，不知道从哪儿也摸出了一瓶可乐，一口气喝了大半瓶后又重新躺下，点烟，然后咳嗽。
　　宝威也点着烟，没接话茬儿，等着大祥止住咳嗽才问：“昨天你那个大哥叫啥来着，带对象过来那个？”
　　“宏飞。”
　　“对，他说手里有好活儿能给我介绍，要不今天你打电话问问。”
　　“操，你可别听他吹牛逼啦，他跟谁都说有好活儿，今天工程明天项目的，真要是找他，他肯定说，你咋不早说呢，都安排满了。”
　　“我操，那你昨天说，这可是大哥，外面混得牛逼大了。再说昨天他接电话不是说在昌平那边还有个温泉度假村的项目谈着呢吗？”
　　“大兄弟，我说的那些都是在酒桌上的套话，他说的也是一样，再说他接电话说的也是吹牛逼呢，他能跟咱们吹，跟别人也能吹。上次回东北老家，那傻逼借了一宝马开回去的，还管我借1000块钱加油。操！酒桌上的话你也信！”大祥抽了口烟，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好歹你跟我说一声啊，昨天我还抱着想头儿呢！那顿饭花了好几百……眼瞅着又没钱了，想着跟宏飞好好喝点儿，等到想找他的时候也好说话儿。”
　　“我这儿又不朝你要房租，你先住着，急啥？刚过完年好找活……诶对了，就咱们隔壁住着的那个华彪，湖北的，那哥们儿送闪送一个月说干好了能整一万多，要不你也试试……”大祥按灭烟头，又喝了口可乐说。
　　宝威打开手机，看了看微信零钱里的余额，三百七十五块五毛八，昨天那顿饭花了八百多，想想都心疼。本来暂住在大祥这儿也不用自己交房租，想请他吃一顿，算计着俩人最多二百多块钱足够了，哪成想又来了几个人，吆五喝六的老乡，都他妈是假招子。
　　“我早就问过了，干那个总得有台电瓶车，我上哪儿整去。坐公交车送倒是也行，可平台规定的配送时间又不好掌握。本来回家过年时候我妈都不让我过来了，一年到头也没挣着钱，还不如在东北干点啥呢！我这不想着过来挣点钱文身嘛！老家更是没啥好干的……”
　　“在家送餐不也行嘛。”
　　“在家那边儿干能挣几个钱？还他妈遭罪又受气。小猫就干那个，去年冬天骑摩托送餐，冰雪路面上抢时间，差点儿给摔死……”宝威叹了口气，眼前的路似乎都堵得死死的。
　　大祥闭上眼睛，不说话了。似乎睡着了，又似乎醒着。
　　
　　早晨七点半，大祥准时出门，步行去修理厂上班。出门前，他把剩下的半盒烟留给了宝威，站在那儿的时候，他像是站在病床旁边，低头看着仍然躺在床上的宝威说：“哥们儿，你就踏实下心来找工作，要我说，文那破玩仍干啥？不当吃不当喝的，找工作都不好找。反正你想好了，文上就带一辈子，咋整都整不掉了。现在还是务实吧，挣着钱了，再研究别地……”
　　“行，我先找活儿。”宝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心中没有丝毫动摇。
　　
　　大祥不在的时候，这间屋子一点都没显得空旷，依旧是连转身都困难，说不定哪个动作稍微豪放一点儿，就把瓶瓶罐罐的甩到了地上。
　　从出租屋里走出来，这座城中村显得空空荡荡的，剩下的只有抱孩子推孩子背孩子的女人，几个互不相识的老人在路边各自发呆，五六只流浪狗在垃圾桶附近转悠着，偶尔为了地盘归属问题吼上几嗓子。
　　村子里的柏油路很平坦，路边的早点摊儿在收拾残局，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开始了一天的游荡。这种游荡带有很强的目的性，他要挣钱，来完成目前心中一个正在炙热燃烧着的梦想。让自己的左胳膊布满霸气的文身，有了这个，他觉得，连生活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肯定的，没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