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火龙娃子故事多(4)
作品名称:三江逐浪人 作者:林朴 发布时间:2022-05-31 15:15:11 字数:3269
六
那年火龙娃从粮行门口失踪,始作俑者,就是哨子。
不过,要说清事情的原委,还得从楂山寨讲起。
楂山寨藏在顺庆与西充县交界处的群山里,是当年川楚白莲教起义时设的“暗棚子”(秘密据点),连“楂山”这个称号也是指树为名得来的。首任寨主王永禄,是嘉庆元年(1796)在达州东乡起事的白莲教白巾军首领王三槐的堂侄儿,跟随其叔父转战川东北。王三槐被南充县令刘清诱捕后,王永禄归入冉天元部,在西充县高院场击杀川北总兵朱射斗那场血战中身负重伤。本来冉天元要派人将他护送回老家养息,但经不住他一再请求,最终同意由他带领部分负伤弟兄在山里寻觅合适地点,一面疗伤,一面秘密立寨,作为起义军的耳目和后援。嘉庆九年白莲教起义彻底失败,王永禄偃旗息鼓,率众转事耕种樵猎、匠作商贾,也不时做一些打富济贫的“生意”,同时以“保境安民”为口号,保持建制,继续操练部伍。由于上下同心,行事隐秘,善待乡邻,也没明着与官府作对,便在这山岭中生存下来。
光阴荏苒,数十年过去,到咸丰十一年(1861)时,楂山寨寨主已经是第二代了。这年五月,起事于云南昭通的李永和、兰朝鼎的“顺天军”一部,在何国梁统领下进攻顺庆。起义军以“官逼民反,除暴安良”相号召,本就有“反清复明”传统的楂山寨,在寨主王青松带领下,参加了攻城行动。由于城中早有准备,攻守之战异常惨烈,“顺天军”攻城主将战死城下,王青松也身负重伤,又得知新任四川总督骆秉章调湘军驰援,起义军不得不迅速撤退。经此一役,楂山寨元气大伤,再也无复当年气象了。数年后,王青松突发恶疾病故。因他膝下无子,众弟兄便推举他大女婿赵相臣为寨主。
赵相臣本是流浪孤儿,被王青松收为义子,还送他到阆中学馆读过书,精明干练,文武兼长,人缘也好,所以受到大家拥戴。
赵相臣正式继任寨主那天,首先在王三槐、王永禄及王青松的牌位前一一上香祭拜,然后到大堂台前站定,拱手向台下前排长老和堂上众弟兄行了一圈大礼,说道:“承蒙各位抬爱,提携我为寨主,赵某义难推谢,只好忝居此位,与众兄弟一道,同舟共济,相扶相将,延续山寨之业。但我要申明四点:一是不忘根本,山寨永尊王氏为宗;二是坚守“义、信”二字,凡事秉持公义、扶正除邪、谨诚守信、讲情重谊;三是赵某若有错失,但凭长老会公议责罚直至贬免;四是山寨需要培元固本,从今年起,要挑选聪慧子弟入庠就学,造就人才,以期在朝堂、江湖争一席之地!”他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掷地有声,大得众人之心。在他的带领下,山寨大有起色。
光绪皇帝登基那年,由于混入天主教的一些地痞、恶棍在法国教士的庇护下,欺行霸市,包揽词讼,凌辱百姓,便激起了轰动全川的“顺庆教案”。这次事件,是由顺庆城守备高武三和文士萧用谦倡议发起的。起事前两天,萧用谦在小东门茶馆遇上进城办事的赵相臣,他二人曾经在阆中学馆同窗两年,交谊颇厚,萧早就风闻楂山寨有一定实力,便诚邀其参加。赵相臣听他讲述了原委后,说:“用谦兄,那些在教恶徒的行径的确是人神共愤,该当收拾。不过这事我还得听一下弟兄们的说法。”
回到寨里聚众商议,资历最深的黄长老率先开口:“我记得那些洋人是同治末年来的,在上渡口设堂传教。黄头发、灰眼睛、勾鼻子、翘下巴,手势言语也稀奇古怪的,一看就不是个正神。好人好户的哪敢参加,入教的多是些烂龙。尤其是那个杨文礼,本来是北门口一个混混,仗着洋老子估吃霸赊,调戏妇女,做的坏事多得很,该整!”其他人也异口同声表示赞同。于是赵相臣率众参加了这次行动。
他们最初的目的,主要是惩治作恶多端的在教恶徒杨文礼,同时也刹刹洋教士的傲气。但这姓杨的十分狡猾,闻讯后便躲进教堂,还纠集一伙入了教的地痞流氓手持棍棒、火铳负隅顽抗,打伤了部分民众,而法国教士竟百般偏袒,出言威胁,这更激起众怒,愤怒的民众冲进教堂,将杨文礼抓住乱棍打死,还砸毁了教堂。事情传到北京后,法国公使闹上了朝廷,软弱腐败的清政府只得“议和”、赔偿银两,下诏将守备高武三革职查办。知府衙门奉四川总督府之命,抓捕了萧用谦和数十城中士民,要他们交出参与打砸的“山匪”,还放话说,若是“山匪”到不了案,就要将萧用谦和另几个为首者押往成都“判斩”。
得到这个讯息后,赵相臣不忍乡人受戮,毅然决定前往府衙“自首顶罪”。最终,由于顺庆城中士绅民众上了“万民折”请愿具保,萧用谦等人获释,赵相臣则被押解成都,下了总督府大牢。
赵相臣离开楂山寨前,与寨中长老们计议,大家一致决定,只要他活着,就还是寨主,他离寨期间,山寨大事,由“二姨”王玉兰主持。
“二姨”原本是赵相臣一双小儿女对王玉兰的称呼,后来满寨子都这么叫开了,只是比她辈分高的人往往在前边加上个“他”字。她是王永禄的孙女、王青松的小女儿。她比姐姐小十多岁,与娇弱文静、从未离开过家的姐姐不同,她幼时就被送往湖北鄂州无名山尼姑庵,拜白莲教首领后裔碧霞师太为师,习武兼习文字,机敏而有胆识,十几岁时,就成为赵相臣的得力助手,也深得长老们赏识,寨众们拥护。
春去秋来,又是十几年过去。王玉兰已从一朵花似的少女,变成沉稳持重的妇人。她在满二十那年,凭自己的心愿——当然也请托了大媒——招了一位上门郎君。他姓李名远,是一位长老的二儿子,也是按赵相臣的谋划第一批送出去求学的楂山子弟,托籍西充县,在县城里考了个秀才,原打算还要应举的,因王玉兰代理了山寨头领,回来完婚后就留下来给她当了帮手,负责钱粮写算方面的事务。他们先后生育了两女一男,都随王姓,算是给王家延下了一支血脉。
赵相臣被押解到成都不久,就断了消息,寨里年年都派人上成都打探,还使银两在衙门里活动,也只讨到个被充军到云南去了的回复,却不知具体地点。赵相臣的儿子赵书恒成人了,王玉兰让他接掌山寨,被他一口回绝,说自己不是那块料,并一再恳求去成都学商,好就便打听父亲的下落,王玉兰和众人见实在拗不过他,也只好依从。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清廷甲午战败第二年春上,王玉兰的大姐,也就是赵相臣的发妻,因思夫念子悲伤过度,撒手西去。料理完姐姐的丧事不久,她那小名“龙儿”的三岁小儿子又因出麻疹“散了毒”,不幸夭折。龙儿从小就聪颖活泼,深得父母宠爱,加上王玉兰在生他时遭遇“血崩”,从此不能生育,他就是承续王家“香火”的唯一希望。因此,龙儿的骤然失去使王玉兰遭受莫大打击,当时就晕厥过去,被救醒后也是终日抹泪,茶饭不思,情绪十分低落。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哨子突发奇想,把火龙娃诓上了楂山。
哨子是楂山弟兄遗留下的孤儿,从小就受到大姨和二姨一家的看顾。他是寨堂中的内勤兼外办,常在顺庆城里走动,早就见过与龙儿长得有几分相似的火龙娃,于是就有了那次贸然的举动。
乍一见火龙娃时,王玉兰恍然以为是龙儿回来了,一下子将他搂在怀中,喜极而泣。但稍稍清醒,尤其是听了火龙娃那些天真稚气的回答后,她彻底冷静下来。
“哨子,哪个教你这么干的?”
哨子涨红了脸,嗫嗫喏喏地回答:“没、没……是我,我是想……”
王玉兰摇摇头,长叹了一声,说:“你呀,你呀,你真是!我不是早就和大家说过,我们楂山人是绿林义士,不是土匪,不但要信义当先,还要‘仁’字兜底么?我们绝不能做那些欺凌良善、伤天害理的事情!你想想,娃儿遭你抱到这来了,他妈他老子,还有一屋的人该多着急、多伤心?你这是作孽呀!”
哨子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哭起来:“那、那,二姨,我知错了,您莫急,我把他送回去就是了。”
“送肯定是要送的。不过,来都来了,你就带他在这儿耍几天,再送他回去。”
王玉兰做出这个决定,其实还有一层心思:她太爱这个越看越像龙儿、小名中也有个“龙”字的娃儿了,想和他多亲热几天。
她一手搂着火龙娃,一手提笔在一张黄色短笺上匆匆写下几句:
小龙游山,不日当还。风过无迹,义结善缘。
她让哨子去叫来一名巡风探事的“耳目”,要他连夜出山,找机会把字条塞到中渡口算命先生的案桌上,还郑重地吩咐:“记住,行事要隐秘,不能露相!”
送走火龙娃那天,王玉兰一直把他们送到离寨子十多里的老鹰嘴,临了还忍不住大哭一场。后来她还进城悄悄地看过他,不过都是离得远远的。毕竟,楂山是个秘密山寨,与山寨有关的事要尽可能不让世人觉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