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北京：在城市的边缘（2）

　　3、
　　
　　黄金这个名字是父亲起的，当时他呱呱坠地时，那位一直徘徊在小康生活标准以外的县城贫民已经年满四十岁，用他半开玩笑的话说就是“老来得子”。
　　这个名字被他赋予了无限的期望与慰藉，黄金的大名叫黄金，小名儿顺势也就叫了万两。可这个名字并没有真正的带来黄金万两，生活还是在轨道中行进，没有任何奇迹出现。
　　每个刚刚为人父母的人几乎都会产生一种心理，觉得自己的孩子一定是个天降奇才，跟别人家的孩子不同，只是暂时被埋没在一个普通家庭里面，只要假以时日便会成为人中龙凤。可经过日子一天天的走过，他们就会用十年或者二十年的时间慢慢发现，自己的孩子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当时绝对是想多了。把普通日子过好了，就算是福。
　　黄金也不例外，长大成人后，他带着这个充满家庭希冀的名字，加入了县城大多数年轻人选择的生存之路——去北上广闯荡。
　　在中学同学华彪和其他几个老乡的建议下，他没有经过太多的思考和筹划，就选择了北京。到如今，已经是第五个年头。而且，今年的春节就会在这个奇形怪状的城中村中度过。这是第一次，从出生到现在的第一次，一个人在外面过年。想想父亲一定会因为这件事儿，在除夕那天闷头儿抽烟，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电视，顺便会趁人不注意时，叹上一口气。母亲倒是不会在明面上表现出来什么，可她肯定会偷偷跑到厨房，对着冒着热气的蒸锅抹眼泪。在年尾最后一天的晚上到年初第一天的早晨，离家在外的人和留在家里的至亲，两方所感受到的孤寂和平时是有很大不同的。在那样的时间段里，孤寂感被特定的日期和氛围给无限的放大。
　　一想到这个，黄金就抑制不住地想家，然后眼泪也会适时地在眼眶中打转。在这种孤寂感影响到睡眠时，华彪打来的电话算是给了他一丝安慰。
　　他的电话除了闲聊就是告诉黄金，他和另外一个老乡邱晓峰都不回去，懒得折腾；如果疫情有反复，返京时会很麻烦，还不如跟这儿挣点儿好钱呐！过年时候的单子奖励很丰厚，活特别好干。然后，在除夕夜里，他们三个可以约在一起，好酒好菜的，闹上一闹。
　　“那好，到那天再约时间，都多跑几单！”黄金挂断电话，继续啃着排队买来的鸡蛋灌饼。
　　华彪说的邱晓峰比他们要大上几岁，来北京的时间也比他们早。据他说，前几年北京一到了春节，环路上都没有几台车了，人更是少得可怜，可不像平常那样人山人海车堵得跟便秘似的。外地人几乎都回家过年了，让这里变成了一座空城。
　　今年临近春节的日子，黄金并没有感觉到北京的人少了，路上的车行速度也没畅快多少。就是村里的变化看上去明显一些，六叔在腊月二十八那天启程了，各种风味的小吃店关门了，只剩下一家叫菜篮子的蔬果超市和烟酒店还在坚持营业。
　　老家的电话几乎每天都会打过来，这种频率比平常日子要高出许多，以微信语音、视频和传统电话多种多样的形势进行着沟通联络。那些言谈中并没有多少嘘寒问暖的成分，都是些家长里短的闲聊。
　　父亲说，张家的二儿子从深圳回来了，表叔家的黄明诚带着女朋友也回来了，原来的隔壁邻居一家人跟着女儿去海南过春节了；还有你也得考虑考虑自己的事儿，年龄一年比一年大，要是搁在从前都抱娃了。你看人家崔亮和你差不多年纪孩子都会叫爹了。
　　母亲说的话题和父亲不太一样，她说县城组织打疫苗了家里人也都打了，打完了没什么大的反应就是有点儿困，你在那边可千万注意骑车慢点儿，县城里一到过年从外地回来的车就多，可到家了谁都不太愿意戴口罩；超市里东西倒是不贵，我和你爸晾的腊肉昨儿给你姥姥拿去一些，你舅舅也不让人省心整天跟你舅妈吵，他那孩子也不小了，还跟我说想去北京，要是去了你可得照应一下等等等等……
　　就是在这样的零零碎碎里，让黄金有些害怕的年到底还是来了。那天一大早天还没亮，他就起床了，简单洗漱过后，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父亲并没有说太多，只问晚上你怎么过？他说和华彪还有邱晓峰约好了，在电话里他故意把晚上的聚会夸大了一些，说准备了很多吃食，把聚会人数也虚报了几个。他觉得这样会让父母感觉到一些踏实和安慰。
　　挂断电话后，黄金坐在床边，很敏锐地觉察出了一丝和平常不同的气氛。外面太静了，在这座庞大的城堡里，只剩下自己和冷面大侠一家了。别的人，估计都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里，那里不再是一个简单到寒酸的住处，而是——家！
　　走廊中静得出奇，只传来几声房东的咳嗽。平常在六点到七点这个时间段，城堡里是非常忙碌和喧闹的，那些住户都在做出发前的准备，准备奔向城市中的各个角落。现在呢，这个接地气的城中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烟火气了。早点摊儿停了，各种电动和人力的出行工具都闲置在走廊里，村口保安亭里的保安无精打采，手里拿着电子体温计在自己的手腕上不停地测量着。和平常一样还在工作的公交车里，也只有司机和一个保安在里面，一切都静得让人觉得气氛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黄金接的第一单是一盒金汤鲍鱼三黄鸡，从东坝的一个超市送到附近一个小区，估计是为年夜饭准备的。送货的距离不远，没有超过三公里，起步价格却从平时的十二块五变成了十七块五，这让黄金瞬间就提起了干活挣钱的劲头，车行速度也变得快起来……
　　虽说是第一次在过年时送单，可他凭经验判断今天要送的东西无外乎是些烟酒糖茶高端菜品之类的。同城快递这个职业，跟微信朋友圈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到了什么日子，你即使不在意也会被迫知情。在平时接的单都是千奇百怪的，除了违禁品什么都有。可是到了一些特定的日子，货品就开始整齐划一起来。
　　比如五月二十号，在从前就是个平常日子，根本没注意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一天变成了类似情人节的一个节日。黄金到现在还留有很深的印象，做同城快递的第一年那个520，一整天接的单子大体可以分为三类：鲜花、蛋糕、成人情趣用品。
　　他还记得中午时接的一单，是一整箱的情趣玩具。在望京的一家门店取货时，他帮助老板用透明胶条封箱，看见里面被各种各样让人身体发热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男用女用品类齐全。
　　“这是批发的？”黄金问出的天真问题让老板禁不住笑了。
　　“没看接货地址吧？到那儿你就知道了……”
　　等黄金到了一处老旧小区，敲开顶楼的那扇房门时，看见小客厅里最少有六到七个人，两种性别的人都有，配比均匀。他们在一起聊得火热，都笑得很奔放，气氛中也带着一种怪异的暧昧。
　　那时黄金有些发懵，平时中午时段都是在送餐，这次在眼前出现的场面让他差点就对开门出来接货的那个男人说出“祝您用餐愉快”这句话。
　　把这件事对华彪说起时，作为同行的同学笑了半天，然后才跟他说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一定要做到目不斜视不要朝屋里看，只要想着自己是一个配送愉悦感的小使者就行了。这个称呼黄金很喜欢，因为送蛋糕和鲜花都可以称作是配送愉悦感。
　　
　　果然不出所料，一直到中午，黄金过手的配送物品都是各种春节用品，烟酒糖茶对联福字甲鱼扇贝大乌贼，小型超市一般。感觉到肚子饿了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中午饭已经不能在自己熟悉的店面中寻找了，那些沙县、鸡蛋灌饼、盖饭、重庆小面、黄桥烧饼几乎都关门闭店回家团聚了。自己可以选择的是商场超市那种窗明几净里边放肆地播放着《发财发福中国年》和《恭喜恭喜》、那种听起来让人孤寂感迅速肆虐的音乐的地方。
　　黄金坐在摩托上思考了半天，抽了一根烟以后就毅然决定，在面前这家凯德茂的地下一层解决午饭，然后找一家性价比方面值得考虑的店打包一两个菜，用于晚上的聚会。三个人上午就商量好了，各自出两个菜，华彪拿酒，在邱晓峰那儿可以踏踏实实地喝酒吹牛。他住在姚家园，地方虽说也不宽敞，但好歹算是公寓，住了好几年，炊具餐具也都齐全，打包的东西微波炉一加热就可以下酒了。
　　一切都在按照预定的进行着，显得有条不紊。到了下午的街道就开始变得更加冷清了，骑车的速度可以适当加快。可单子也变得一样冷清起来，三个人约定六点聚齐，和超市施行一样的春节作息时间。
　　当每家每户那一餐隆重的午饭正在进行中的时候，黄金在那个冷清的下午，又遇到了两件小事儿，这两件事都不在预料之中，属于突发事件。一件是好事，一件是伤脑筋的事。这两件事情的发生并没有征求过当事人黄金自己的意愿，比如那种，一件好事一件坏事你想先发生哪一件？没有，并没有任何形式的意见征询，这两件小事儿就自顾自发生了，很任性……
　　
　　4、
　　
　　吃完一份儿老马拉面，从凯德茂地下一层上来的时候，黄金把打包好的毛血旺和菜薹炒腊肉放进带有“闪送”字样的保温箱里，看看时间已经下午一点多了。坐在摩托车上抽着烟看手机，吐出的烟雾刚刚消散在冷空气中，他就抢到了一单酒水单，距离现在的位置1.3公里取货，送到左家庄附近，不算很远。
　　下午的气温越发低了，黄金放慢车速，看看道路两侧人行道上几乎没有了行人，是不是把约好的时间提前一点呢？他犹豫着思考这个问题，第一次在外边过年，和老乡聚在一起的感觉还是很让黄金期待的，至少能听到家乡话，所以越是琢磨聚会的细节就越是让他有所期待，时间也开始变得缓慢起来。
　　
　　还没等做好决定就到了收货地点，在小区里七走八拐终于找到了那栋塔楼，具体地址是1801，黄金跺着脚等待电梯下来。对于这种住宅区里的电梯，他很有经验，现在它高悬在二十一楼的位置，要到达一楼，没有五分钟解决不了问题。看看平台上的限定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完全来得及。
　　似乎是冻在楼上的电梯终于下来了，门一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黄色军团的外卖小哥。侧过身让他出来，黄金拎着酒刚要进电梯，小哥说话了，听起来是东北人。
　　“送18楼的？”
　　“对，1801……”黄金回答，看着把口罩带着下巴颏上的东北小哥。
　　“那你快点儿，餐都齐了，就等你这瓶酒了，刚才还叨咕呢！”
　　黄金道谢之后走进电梯，一种压迫感随之而来。一年多以来总结的经验告诉他，有的收件人根本不以平台时间为标准，送达时间是他们自己心里评估出来的。这种主观意识很容易让客户在规定时间内接到快件之后，仍然会一脸严肃地对送货人加以质问，甚至投诉。
　　虽说这种质问和投诉不会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起码平台方面不会加以惩罚，在不发生争执和货物没有损坏的情况下，以限定时间为准。但是在今天这样整个人都有些忧郁，用工作来调节心情的情况下，他实在是很想顺顺当当的度过，不想发生一点儿哪怕是类似摩擦的事情。
　　别看电梯下来的慢，可上去的速度却很快，一下子就把黄金送到了1801门前。暗红色防盗门上的门镜亮晶晶的，像一只带着幸灾乐祸表情的眼睛，瞪着无精打采的同城快递员。
　　严格按照培训时学到的简单礼仪，黄金用食指关节轻轻敲了三下房门，然后用尽量平静礼貌的声音自报家门：“您好，闪送……”
　　门很快开了，一个男人探出半个身子，左手握着门把手，右手支着门框。看到面前出现的这个男人，黄金有些发憷，那是一张绝对算不上白的脸，非常圆，脸上分泌的油脂和光线结合以后，形成了局部特别光亮的视觉效果。
　　让那张脸显得非常浑圆的原因黄金也轻易找到了，男人是个光头，这个简洁的发型也让他整个人都增添了一种强悍凶猛的意味。可再看一眼，青头皮两侧又冒出了一层黑黑的发茬儿，显得毛绒感很强，中间依旧是光可照人。那层发茬儿起了很大作用，让那份光头带来的凶狠显得有些脆弱，同时也打了很大折扣。
　　就是那样一个瞬间，在黄金稍有些紧张的意识中，竟然不自主且脑洞大开地想到了一个问题——面前这个男人头上两侧的发茬儿如果不去管它们，让它们自由生长的话，长长以后这位大哥的形象会不会和《蓝精灵》中的反一号格格巫极其相似呢？
　　“辛苦啊兄弟，你等我一会儿，我拿手机给你看收件码。”男人说完没关门，又转身回去了。他的声音中没有任何为难对方的意思，看来是虚惊一场，自己想多了。
　　男人报出收件码后，黄金把酒递过去，说了一句“祝您春节快乐用餐愉快……”
　　“等会儿……”男人接过盒子说，分析不出任何语言表情。
　　黄金站住脚步，任务已经结束，这次交集也就结束了，还会有什么说法吗？
　　“大过年的，辛苦啊！这瓶酒是店里赠送的，你别嫌弃，晚上收工喝点儿……”男人麻利地拆开包装，拿出一瓶白酒递给黄金。
　　黄金一时有点儿蒙，他的防御系统还没来得及解除，就被闹了个措手不及。
　　“啊……不用不用……没事儿！”
　　“拿着吧，快，都不容易！”男人把酒塞到黄金手里，摆摆手就把门关上了。
　　再次走进电梯时，黄金仍然还带着一点儿不好意思，不是因为酒，而是因为格格巫。
　　
　　翻转着手中的酒瓶，黄金有些欣喜，男人送他的，是一瓶酱香酒，蓝色的瓶身显得很雍容，完美诠释了高档货的概念。在酱香型53度375毫升的旁边，贴着一枚小小的白色标签，上面有“品鉴款非卖品”字样儿。
　　这瓶酒就是为了这次聚会来的，像是早已安排妥当的一件惊喜小礼物。一种隐藏在内心中小小的虚荣感支配着黄金把那枚白色标签巧妙地用打火机加热，然后撕掉了。
　　带着一份感激和喜悦黄金再次跨上摩托车，这次他很轻松地决定，提前聚会时间，马上就在三人群里发消息，买一些干果就可以开始了……
　　从现在开始，我们要说的，就是黄金遇到的第二件事儿，那件伤脑筋的事儿。
　　打开群聊界面以后，黄金就看见邱晓峰和华彪都发了消息，刚才自己送货时没注意到。仔细听那几条消息时，那种压迫感又回来了，比刚才还要严重一些。
　　是邱晓峰最先发过来的消息，简单叙述了自己所处的困境。自己租住的公寓很多人都选择了就地过年，所以公寓里的住客比平时并没有少许多。因为防控疫情的原因，公寓发来短信告知，严禁公寓住户私自带外面的人回到住处。这个临时告知的规定直接就把他们三人聚会的地点给戒严了，所以他们只有两个选择：一、取消这次聚会；二、改变聚会地点。
　　取消聚会是非常让人沮丧的选择，那种孩子般的期盼被生生夭折后的巨大失落，会让三个年轻人很难在晚上与家人的通话中具有正常说话的能力和心情了。那种消极感甚至会产生蝴蝶效应，黄金想，他看过那部电影，细想起来非常可怕。
　　所以，他们都不考虑取消聚会。
　　可华彪那儿也不适合，他与人合租，分担一千六百元的房租。合租伙伴得知他除夕夜有了着落，也兴冲冲组织了一场四人聚会。这样的话，那个房间的面积就很难承载七人团队的喝酒吹牛了。
　　这样的话，如果想坚持举办这场同乡聚会，现在他们的选择只剩下了一个，就是去黄金的城堡里。用了两分钟，黄金组织了一下词语，想想怎么能既表达出自己想聚会的迫切心情，还能把注意事项婉转地表达出来。
　　这确实是一件伤脑筋的事情，他们三个人在那间斗室中，会面对那严苛的十六条规章制度和原则性超强的冷面大侠。住进去的第一天，房东就特别强调，尽量不要带闲杂人等过来，特别是过夜，如果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发生——没有如果，就是不允许。
　　“不管喝多少酒，千万不敢太兴奋，那房子声音都拢在里边了。而且房东好静不好动，千万别扰着他……”三个人在东窑村口见面时，黄金又嘱咐了两位老乡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