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采石场·暗无天日　

　　贺天毅被判了个斩监候，打入了阴暗潮湿的死牢。日子一天天捱过去，眼看着秋天来临，贺天毅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由不得暗自落泪。自从被打入死牢，他与外界隔绝了一切消息。时至今日，竟然没有家人前来探监。
　　这一天，狱卒给贺天毅送来两个馒头、半碗红烧肉、三两白酒。
　　“爷！”贺天毅问道，“这是要送我上路吗？”
　　狱卒说：“你还想在这儿住一辈子呀！给你一顿香喷喷的饱饭，是为了让你长长精神，好生赶路。”
　　贺天毅忍不住潸然泪下，说：“爷，这段日子，多亏你的照顾，使我少受了不少的苦头。我无以报答，只等来生啦！”
　　狱卒说：“自古以来，受屈人常在。你说窦娥冤不冤？一刀下去，万事皆休。苦也好，乐也罢，都一笔勾销了。”
　　贺天毅说：“老天爷不让我活，谁也救不了我。可我就不明白，这么长的时间，我的家人为什么一次也不来探监？”
　　狱卒说：“你这是死牢，不允许探监。其实，你们贺家倒是有人来过，还给你送来了一些衣物和食品，都被差役们私分了。送来的好处钱，大多都落进了董师爷的腰包里。说句不该跟你讲的话，董师爷恨不能置你于死地，你们贺家却偏偏要给他送人情，这不是肉包子打狗吗？”
　　贺天毅说：“董师爷为什么这样恨我？”
　　狱卒说：“你这话就问得幼稚了！董师爷跟谁有过仇？他跟谁也没仇。谁给他送的银子多，他就替谁办事。有人拿钱要买你的命，懂吗？要不是碍着没把柄，他早就将你斩立决啦！”
　　贺天毅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儿，说：“难道说，他这会儿就有杀我的把柄了？”
　　狱卒说：“这我就说不好了。贺少，人死不过头点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贺天毅说：“难道临刑之前，也不准我跟父母见上一面吗？”
　　狱卒说：“我实话告诉你吧，你父亲放回家里，没几天就归西了。你母亲被赶出家门，苦不堪言。都这样儿了，你去哪里见你的双亲？”
　　贺天毅闻听，不由得朝着贺府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大声哭喊道：“爹！娘！孩儿不孝，不能给你们养老送终。爹！娘！来世再报答二老的养育之恩吧！”
　　不多时候，来了几个差役，拿着令牌将贺天毅提出了死牢。他们把身戴手铐脚镣的贺天毅押上了囚车，并没有奔赴法场，而是向县城外的大山走去。
　　秋风阵阵，落叶纷纷，满目凄凉景象。蓬头垢面的贺天毅又奇怪地逃过一劫，被押往了荒无人烟的死囚采石场。贺天毅糊里糊涂地由斩监候，变成了终身监禁。
　　这个采石场，简直就是人间地狱。每天吃糠咽菜不说，还要戴着沉重的手铐脚镣，在光秃秃的深山里采石头。整日里披星戴月地出工采石，累得精疲力竭，回到不能遮风挡雨的牢棚，还要忍受着监工的虐待。就这样，贺天毅不知熬过了多少个春秋。
　　这一天，采石场来了一个膀大腰圈的犯人，长得酷似贺天毅，只是年纪稍长了两岁，显得十分老成。两个人一见面，都不由得一怔。
　　“这位兄弟，”那个犯人笑吟吟地问道，“请问怎么称呼？”
　　贺天毅说：“姓贺，名天毅。请问兄长尊姓大名？”
　　那个犯人说道：“兄弟雷天豹，甘肃人氏。看你的架势，也是个采石场的老人儿了。是哪一年进来的？”
　　贺天毅说：“光绪22年。”
　　雷天豹说：“今年是光绪32年，屈指算来，你已经服刑10个年头啦！”
　　“天呐！”贺天毅吃了一惊，说，“想不到，我在这个插翅难逃的鬼地方，竟然硬生生地熬过了10个年头。这10个年头，我是怎么闯过来的呀！”
　　说罢，贺天毅悲怆地流下了眼泪。
　　雷天豹问道：“贺爷犯了什么事儿，被囚在采石场出苦力？”
　　“一言难尽啊！”贺天毅叹了一口气，说，“官府说我私通茶商军，囤积私茶，妄图制造西北茶荒。我背着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被发配到了采石场，熬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时光。”
　　雷天豹说：“如此这般地活着，也需要极大的勇气啊！”
　　贺天毅说：“不只是勇气，更重要的是信念。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放弃追查冤案的真相。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就在我刚刚要去迎接新娘子的时候，被捕快抓进了大牢。我的未婚妻肯定也受到了牵连，如今过得怎么样了，我一直挂在心头。父亲含冤而死，母亲去向不明。我如果不把仇人挖出来，还贺家一个清白，就是死了也不瞑目啊！”
　　雷天豹说：“不瞒你说，我就是茶商军的头目。此番来安化联络本地的茶商军，不想落入了官府的罗网。贺爷，既然怀着一颗报仇的心，就得想法逃出去。”
　　贺天毅说：“我何尝不想逃出去？采石场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处处悬崖峭壁，河深水急。而且这里看管得如同铁壁铜墙，我曾几次潜逃，但都没有成功。被抓回来以后，几乎被活活打死。说句实在话，在这个暗无天日的采石场，能够活下来，已经就是个奇迹了。”
　　雷天豹说：“不管怎么样，咱们非要逃出去不可。若是在这里自生自灭，不如现在就一头撞死！”
　　贺天毅点点头，说：“你我从长计议吧！”
　　自此以后，贺天毅总算是有个能说知心话的好朋友了。两个人相互照顾，相互鼓励，共同商议着如何逃离采石场。然而一次次的计划，全都泡了汤。
　　忽然有一天，大胡子监工把他们头上的辫子剪掉了，两人甚为奇怪。
　　“老哥，”雷天豹问道，“这辫子可是象征着大清国。你把它剪了，那可是掉脑袋的罪过。”
　　大胡子监工哈哈一笑说：“皇帝老儿被赶下了龙位，如今是民国的天下啦！”
　　“改朝换代啦？”贺天毅禁不住问道，“今年是光绪多少年？”
　　大胡子监工说：“还他娘的光绪呐，眼下是民国元年！”
　　贺天毅屈指一算，又熬过了六年，不禁问道：“以往改朝换代，都要大赦天下，民国有没有这个规矩？”
　　大胡子监工说：“我也不瞒你，国民政府虽然成立了，这个鬼哭狼嚎的采石场，还得继续办下去。不过囚在这里的人头，却是要换一换啦！”
　　贺天毅高兴地说：“果真要大赦！还要等多久？”
　　大胡子监工瞟了贺天毅一眼，说：“贺天毅，你他娘的到底犯了哪个天条，在采石场囚了十六年，竟然连个底案都查不到？就是到了大赦的那一天，也没有你小子什么事儿！”
　　贺天毅闻听，犹如五雷轰顶。自己明明是“私通茶商军，囤积私茶，妄图制造西北茶荒”，怎么会连个案底都没有呢？
　　“官爷！”贺天毅急迫地说道，“我是被安化县衙董师爷抓进来的，由死牢转到了采石场，决不可能没有底案。请您费费心，派个人去安化县衙找董师爷，一问便知！”
　　大胡子监工说：“十六年过去了，你知道外面有多大的变化？你说的那个董师爷，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安化县的参议员，他会给你作证？”
　　贺天毅长叹一口气，说：“这是老天要灭我啊！”
　　“天毅，”雷天豹说道，“你我已是兄弟。没有你的底案，不会连我的底案也没有了。倘若我有大赦的那一天，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拼出全力把你捞出去。”
　　这也算个不是希望的希望吧！尽管显得非常渺茫，但总算是透出了一丝丝的光亮。然而，采石场非人的劳动环境、严苛的作息时间、残酷的管理制度、食不果腹的猪狗伙食，把犯人的意志和尊严几乎消磨殆尽。没过两天，大家也就将大赦的事情，抛到了脑后。因为在这些犯人的脑海里，除了饥饿、劳累、病痛和死亡，从来没有摊上过任何值得庆贺的事情。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犯人们又被驱赶到了凌乱的采石工场。一声炮响，山崩地裂，飞沙走石。负责点炮的雷天豹躲避不及，一块飞石砸在了他的腰上。只见雷天豹一个趔趄，滚下了山坡。
　　贺天毅没命地冲下山坡，在乱石丛中扶起了血肉模糊的雷天豹。此时，他早已昏死了过去。在前来救援的犯人们帮助之下，贺天毅将雷天豹背回了牢棚。
　　大胡子监工赶来大声喝斥：“都他妈干活去！想趁机偷懒耍滑吗？”
　　众犯人慑于大胡子监工的淫威，敢怒不敢言地离开了牢棚。唯有贺天毅仿佛没有听见大胡子监工的话，依然在为雷天豹擦拭伤口。大胡子监工的高高地举起了皮鞭，又轻轻地放下了。因为他看到满脸怒气的贺天毅，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条棍子。
　　“念你为朋友义气，就留下来照看他吧！”
　　说完，大胡子监工扬长而去了。
　　在贺天毅的精心照顾下，雷天豹这个铮铮的汉子，才勉强地站了起来。他对拼死保护自己的贺天毅，充满了感激之情。
　　这时候，企盼多日的大赦终于开始了，一些犯人陆续地离开了采石场。贺天毅望着那些起死回生的犯人，狂喜地获得了自由，灰暗的心情充满了酸楚的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