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建新房

　　26、建新房
　　
　　何幺女最终选定的屋基，在政府广场与中学大门交汇的十字路口。一个位置，两面开门，据说与原来的口岸十分相似，与李主任张女子所选的屋基相去不到三十米。
　　敦周下了班，便沿着新建的街道到处转悠。看看在建工程，同建筑工人或街上居民天南地北闲聊。公共建筑都是援建方投资建设，管理人员来自五湖四海，工人大多是本地民工，属于交钥匙工程，不用党委政府操心。民房建设却迥然不同。比照震前现状，社区和街道附近两个村永久住房在场镇重建。民房建设分为两种，一种是老百姓按照规划自建，另一种是统规统建。社区两百多户，六百多人，自觉比其他两个村见识多觉悟高，要建设同一标准统一风格整齐划一的民居，虽然有百分之三十以上的人反对，少数服从多数，社区的书记主任还是决定统规统建。
　　对外招标时，确定以最低价中标。无数的承包商，大的企业小的老板，四处奔忙，本着拿到工程就是胜利的想法，相互你砍我杀，单价一降再降，最后中标的是省内一家大型国企，中标单价八百四十元。地震后，到处都在重建，到处都是工地，一切建材物资、技术人工见天上涨。按照财评中心给出的参考价格，一般的小青瓦房建安成本都在1100元以上，楼房在1300左右。一平米少三到五百元，一套房子再少也有100平方，就少了三到五万，把工程交给老板，就等于白捡三五万元。好多最初反对统建的家庭，也纷纷掉头，主动将房建承包给中标企业。另外一个村乘机与中标企业联系，最后也签定了统规统建合同。茅坪整个场镇，共有438户与中标企业签了合同，建筑面积10多万平米，产值过亿。成为全县最大的灾后农房建设项目，受到省市县领导高度重视，列入全县重建重点项目，要求日日报进度月月有报告。
　　重建户一旦将房屋建设承包出去，就一身轻松，天天抱着膀子，站在自己的工地旁，对施工方横挑鼻子竖挑眼，当起世上最严厉的监工。工地上天天吵架。业主同施工方在任何一个施工环节都存在分歧。大多人家都选择建设两楼一底的小洋楼，计划着一楼开门面，二三楼居家过日子。毕竟经历了大灾大难，建筑安全放在第一位，设计所出的图纸就异常保守，要求按照实际开挖出来的地质条件，满足建设的地基深度在一米五至一米八之间，大家心知肚明，这样的基础建四五层楼都没问题。施工方认为只需开挖一米五，业主统统要求一米八。为了加快进度，施工方计划使用机械，将相邻几家的地基一起开挖，再分户建设。涉及到的所有户主均不同意，咬定只能一户一户开挖，单独下基础搞现浇。说只有这样，建起的房屋才安全，回填的不牢靠。无法机械作业，只能人工施工，进展慢不说，还达不到施工要求。施工方焦头烂额，现场监理哭笑不得，社区书记主任暴跳如雷，一边骂人一边做工作，人前人后赔不尽的笑脸。负责联系的分管领导，不时到敦周面前诉苦，总说一片好心，办了瞎事。
　　只得安慰开导，教育大家记住政府是人民的政府，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民，不能同老百姓算经济账。首要问题是加快建设进度，保证群众尽快住进新房，过上正常的生活，为灾后重建贡献智慧和力量，其他问题可以慢慢商量。对公职人员可以这样说，但施工企业却不是慈善家，包工的目的是赚钱，不赚钱还要倒贴，无论如何没法交待。于是建设工地总是不温不火，修修停停。催得急了，企业应对的办法也多种多样。你说没施工吧，工地上总有几个人在动作；你说在建设吧，工地上冷冷清清，没几个工人，却总不见进度，工程形象远远不及相邻的自建工地。
　　业主们开始不安，联合起来找书记主任，说你们招些不入流的队伍，拿了钱不做事，就这样拖着，猴年马月才能把房建好。我们灾民一无所有无家可归，政府想方设法帮我们重建家园，可不能让这些黑心老板坏了大家的好事。地震过去两年了，总不能一直在板房帐篷里过日子，只有建好房搬了家才算重建完，你们这样干，就是不讲政治不关心群众，就是不听上级的要求和号召，是在变相干坏事。
　　书记主任窝了一肚子气，无处发泄，便指桑骂槐，赌咒发誓，把那些一心贪图便宜不肯出钱的人大骂一通。一来二去，都积了气，几个口尖舌利的业主，开始同书记主任争执对骂。业主与中标企业的矛盾成功转变成了群众同基层干部的矛盾。乡上的几个领导气得吹胡子瞪眼，板着脸讽刺项目经理有水平，净给政府添麻烦。项目经理走南闯北，见惯了各种阵仗，笑嘻嘻陪着，一叠声检讨，可工地上始终不见起色。慢慢就有了流言，说是企业为了中标给某某送了多少钱办了什么事。业主们先是聚集到社区村委会，有时也到政府来讨说法，也有人偶尔去县委政府上访。工程要建好，干部不能倒。一有反映，专门的调查组就来。不断找人谈话，不断提供证明，不断写各种说明。
　　纪委书记边写材料边报怨书记主任：“你几个莫事找事，自己害自己。同样是修房子，你看自建的村，图纸一发，啥心不操。人家的书记主任提着水杯儿，天天转一圈儿，批评这不对那不对，没人敢说啥！那才叫当官嘛！你几个又当孙子又挨骂，左右不讨好，还把大家烧进去，不得安生！”
　　社区书记主任又是递烟又是倒茶，说不尽的好话，骂不完自己，直勾勾地看着纪委书记在调查结论上签字盖章，才长长出口气。有时弄到半夜三更，只得请加班的同志外出聚餐。一边喝酒吃饭，一边骂中标企业不讲政治不守规矩，报怨业主们得了好处不体谅基层领导。感叹命不好，遇到千年不遇的大灾大难不说，还两头受气。自己也是灾民，也得重组家庭重建新房，重新寻找下半辈子的生活。可谁让自己又理了点事，当了这个一文不值的领导，真是倒霉透顶！大家说一阵报怨一阵，也就寻到自己的帐篷，钻进被窝沉沉睡去，第二天太阳照进来，一切又重新开始，日子就这样周而复始的轮回。
　　何幺女从建房开始就回了茅坪，住在板房里，同李主任张女子等同学来往日渐频繁，还瞅准时机常到敦周办公室坐坐，群众的好话坏话也就及时地传给了敦周。大家心知肚明，在与企业谈判时，犯了贪图便宜的毛病，才弄成现在的局面。不过地震过去已经两年了，受灾群众还住在板房帐篷，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安置群众、加快重建是最大的政治，得想一切办法加快建设。
　　“企业就是企业，不是政府，一切都得围绕钱转，讲的是效益，咋会不断拿钱来填无底洞？”敦周说：“何大姐，人人都想占便宜，都当中标企业是唐僧肉，都想吃一块，企业总得算账嘛。”
　　“哪个是瓜的，都晓得修不起。”何幺女笑道：“可当初咋就签了合同？还说是国有大企业，就没人算账把关？明晓得要亏，还要签字？我们这些老百姓都算得到的账，人家大公司会不明白？真是怪事！民凭字据官凭印，口说无凭纸笔拴。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赖不脱。”
　　敦周无话可说。招标时若干人拿着企业的介绍信到社区报名。大家一眼就相中了这家国企，敦周不相信实力雄厚的国企会看上门槛很低的民房建设。就安排分管同志去核实，得到确认后，还是觉得不真实，又专门到建设局向局长报告自己的疑问。局长也无可奈何，解释说：“现在是市场经济，大企业小企业平等竞争，生存都不容易。好多企业为了拿工程，凡是有愿意跑业务拉生意的人就给介绍信，然后按中标标的拿业务费。跑业务的都不是企业的正式职工，哪里会管亏不亏？只以拿到介绍费为目的，提供标书时，也就百分之十几二十的降点子。明明低价中标不对，可制度就是这样，有啥办法？”果然开标时，大企业比那些小企业私人老板厉害，报价一下就降到了位，毫无悬念中了标。
　　一动工就亏钱，干得越多就亏得越多，可签了合同又是国企，不能学私人队伍直接甩手不干，只好磨磨蹭蹭向前走。敦周也三番五次找项目经理，找企业分公司老总。企业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问题，也不知道怎样处理，问题总不能解决。敦周有时在心里发狠，实在不行，组织群众去上访，也让国企体验体验基层干部的辛苦。可毕竟是党员是干部，国企是政府的企业，总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无论如何做不出来。只得自己想办法找路子，左右推着，好歹慢慢朝前走。
　　“道理是道理，可总不能眼见是坑还往里跳吧，项目经理、分公司对总公司，都要考核都要效益，都得向领导交票啊。”敦周应付着何幺女：“要得公道打个颠倒。何大姐，你也是做生意的，晓得要亏还往里投啊？都不是傻子。停下来，想想主意，兴许能找个好办法。”
　　“莫得金钢钻儿就莫揽瓷器活，只得吃哑巴亏。反正我是不再出钱的。放到眼前的便宜，哪个不晓得占，除非是瓜娃子。我敢说，大家都这样想。”何幺女边说边笑：“你这个书记就麻烦了，本来没你的事，这一弄好像都成了你的事。干部不好当！”
　　“就是嘛！你们自己谈的，合同自己签的，政府不是甲方也不是乙方，连个中间人都不是，一有问题，咋就成了我的事？”敦周也笑。
　　“老百姓都晓得，都说你是好领导。全指望你了。老百姓遭孽，地震了哪有钱嘛！就是有钱，也是用命换来的。你是共产党的书记，你不帮我们哪个帮？老百姓又无靠山又无主意，只得靠共产党。”何幺女一本正经的说：“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按合同交钱，交了钱就坐房子，天经地义。这个样子，就只有政府给我们做主。不是到处都说有困难找干部找党员，共产党是我们的主心骨。书记，就看你咋过处。”
　　“水平越来越高了，越来越讲政治了，以前咋没觉得啦，上访学的吧？”敦周笑着问。
　　“只许你们进步啊，我们平头百姓也要进步嘛，要不然会吃好多亏。”何幺女笑道：“说是说笑是笑，要喊老百姓再出钱是不可能的，只有企业吃点亏，政府支持下，把房子修起是正经。弄不好，大家真的要去上访哦！那时候，书记你的日子就更难过。”
　　“威胁我啊？没事儿，想上访就上访，大不了又喊我去接嘛，接人算出差，比坐在办公室还安逸，还可以挣出差补助。”敦周笑着说。
　　“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这种关系，不可能干这种事。”何幺女两手乱摆：“我说的老实话！好多人都是这样想的，还有人在到处串，维恐天下不乱！你到真的要注意哦，到时候又有你累的。说到底按合同办事，老百姓没得错！”
　　这是真的，政府到底能做啥？敦周仔细过了几遍，也想到了解决办法。可以将全乡所有公共设施建设项目交给中标企业，扩大产值降低亏损。不过按照财评单价计算，民房建设要亏三到五千万，要两三个亿的基础设施项目，才能弥补亏损。茅坪是小乡，所有的公共设施建设项目加起来也就一个多亿，合理的利润也就一千多两千万。还有一种补救办法，免去企业各项税费，又能为企业减少支出一千多万。如果两个办法能够实现，企业顶多亏损一千万。如果企业再把工作做细，项目资料做好，降低审减率，存在保本的可能。
　　不过按照项目建设招投标规定，上百万的项目都得公开挂网招标确定施工队，上亿的项目更应该走程序。免税免费是违反税收法规的，谁能做这样的决定？但是如果真的想不到办法，农房建设就要成为名副其实的烂尾楼。不但给全乡全县和整个灾区重建抹黑，更重要的是上千名受灾群众迟迟不能入住。冬天马上就到，如果遭遇极端恶劣天气，冻死饿死了群众，不仅是重大恶性事件，对于刚刚逃出灾难的人们，简直就是最直接的谋杀。任何人也不能这样！
　　“是啊，地震两年了，马上就立冬，转眼就天寒地冻，从上到下都盯着进度，想早早住新房。你不去上访，别人也会去。修房造屋是大事，都不想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钱打了水漂儿。我处在你们的位置，也有想法也有报怨。不过你贪人家八百人家却在想你一吊。先要怪自己起初有了贪心，这也是一种警示，做人可不能坏了良心。说来我也有责任，当时过问不细把关不严。要说办法还是有，不过是搬上坡石头，工作不好做。”敦周一边自责，一边感慨不已。乡镇书记同县上的干部不同，一手一脚都得亲自过问，不能当甩手掌柜，工作不细事情办不好，出了问题都是自己的，甩都甩不脱。
　　“都相信你有办法，也不得偏心，会为我们着想。我们急是急，还是晓得分寸的。毕竟是贪心在先，人家又不是大善人，该给大家发补贴。实实在在给大官老爷说一说，说不定会帮我们，政府里头好人多。书记，你放心，人家怎样我怎样，不得乱闹乱整。”何幺女顺着杆子向上爬，吹捧起敦周来：“不说这个了，有个事你得帮帮我。你们政府又新招了几个年青人，我给老李说了，喊他们给琪琪介绍介绍，到时帮我出出主意，看哪个合适。这女子硬是没长大，婚姻大事一点儿不上心，二十五六了，还不耍朋友，真要急死人。”
　　敦周笑笑劝解道：“皇帝不急太监急，有啥用？年青人的事自己做主为好，操心得越多越麻烦，关系弄僵了，以后不好相处，毕竟是侄女儿不是亲生的，中间隔一层。”
　　何幺女叹气道：“你说得有道理。唉，也不怪琪琪，生下来就是妈老汉儿的心肝宝贝儿，哪里经过这种局面，受得了这种苦？工作一年多，单位上的事总算忙出了头绪，别的啥事都提不起兴趣。下了班就在屋里，出都不出去，更不用说耍朋友，看着都老了。姑娘家就这几年吃香，人一老贴钱都嫁不脱。老李和张女子建议，还不如找个年纪大条件好，最好有个一官半职的，将来结婚啊啥事都有人操心。叫做女人只管美貌如花，男人负责挣钱养家。再也不用我这个嬢嬢操心。她到好，一天闷在学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个大小姐，不见外面的人，认人的机会都没得，又哪里去谈对象。”何幺女说说叨叨一阵，就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