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还人情

　　23、还人情
　　
　　“梁领导，没想到你还亲自来啊！你看其他乡镇都不来，只派一两个人来支差。”敦周刚坐上车，何幺女的电话就来了：“当着那么多人，不好意思给你打招呼，你莫怄气啊。”
　　“怄啥气，我这样小气吗？”
　　“给你添了麻烦，对不住你，有点不好意思。我想来打招呼，又觉得不好，那么多人看到，以后出了啥情况，还说是我走风漏气。”何幺女停了停，又说：“我现在一个人在旁边，才给你打电话。真是对不住你，你是好领导，帮了我们那么多，还给你添乱。”
　　“不存在不存在，莫要有心理负担。”敦周隔着屏幕也能感觉到何幺女那份心情，觉得这人还不坏。
　　“你回不回涪城？我要回去，出来两三天了，在外面住不惯。你有时间的话同你碰个面，说不定可以帮点儿忙。”
　　两人一见面，何幺女就不停的说对不起。敦周说：“不用这样，公是公私是私，公事与私事不要混在一起。”
　　“以前你没来当书记，去就去了，我还算闹得凶的，可现在你当书记，你帮了我们那么多，还给你添乱，真是不知好歹恩将仇报。”何幺女说：“其实我不想去，女儿是地震当天我亲手埋的，就埋在茅坪老街山脚边。儿子压在哪个位置都不晓得，赶到县中，学校全变了样，到处乱哄哄，昏头昏脑，啥也不清楚，东一榔头西一棒槌，随大流跟着逃难的人群走，有人给吃的就吃，有人给衣服就穿。那时候最害怕一个人，不停地到处跑来窜去，喜欢别人听自己说，几个人在一起，说一阵哭一场，就好多了，一起说过哭过就成了朋友，人多好混日子，也多亏人多才熬过来。有人说去闹就去闹，啥也不想，都是凑热闹瞎起哄。我一个人，这辈子再没想头，又读了点书，说话做事还有点章法，比那些人要强点，脑子里多几个转转，主意要多点，就成了重点对象。闹热一时，管不了一世。你刚才说得好，老这样也不是办法。得活人啊，我去帮人卖衣服，你都清楚。现在说娃娃的骨灰，与我没啥关系，不想来。可以前我算闹得起的，现在就托不过脸面，说要凑人数，把阵势闹大点儿，政府才重视才解决，也就来了，老远看你来了，简直不好意思，硬是没脸见你。”
　　“说老实话，政府算对得起老百姓了。清明节和周年的时候，天远地远的人都回来，都去老县城烧纸，到处堵死了，几十里都动弹不得。还是政府好，提前几天就安排车接车送，住在板房的老头儿老太婆才顺利烧完纸。政府还是一心为群众，想得也周到。有些人却越烧香越害赖，无事就生非。又不找事做，天天在板房合计这合计那，总想找政府麻烦，张起嘴等现成。”何幺女就根根底底说起来：“虽说地震一年多了，可心里还是过不去，又开学了，看别人的娃娃上学，心里难过啊，有人就说要做点啥。专门在中间穿，日弄这个日弄那个去出头，向政府要这要那，尽搞小动作。我算是看明白了，泡在安置点莫意思，就买了房子住出去，帮人卖衣服挣钱过日子。这回这个事，有骨灰的家长要求很简单，就是想立碑，将学生名字刻上去，把娃娃骨灰交自己处理。其他的都是老问题，莫新鲜的。”
　　看起来简单，却不容易回答。按政策规定，大家一定不满意。政策规定建立事件或者人物性质的纪念碑，得按规定报批，并不是想建就建。即使报批同意，由于重建规划中没有立碑这个项目，城建部门得修改规划，召集专家论证通过，再按程序召开政务会和人大会议通过规划修编。再下来就需要考虑谁承建谁出钱等等，这是一个系列问题，会延伸产生许多其他问题，会牵一发动全身。
　　如果说立碑是解决准入问题，按程序推进会要很长时间。那么骨灰安葬不仅仅是时间问题，还存在巨大风险。DNA比对出来，理应将骨灰交由家长处理，但在这样的特殊时间，成百上千的骨灰一旦分散出去，会出现怎样的后果，谁也不好说。都拿回家去安葬还好，如果有人伤心过度，骨灰久不下葬怎么办？再有人存心使坏，鼓动家长捧着骨灰到处访又咋办？边听边想着各种可能和对应的办法措施，敦周也就把这些顾虑零零碎碎讲了出来。
　　“死者为大。抱着骨灰到处跑就过份了。不过现在这种情况也说不准，地震一震，把有些人的心肠都震坏了。为了钱财利益，啥事都干得出来。唉！想不到中间还有这么多弯弯绕。当领导的是不一样，经见得多想得细。”何幺女呆了呆，叹气道：“每次来访都这样，来接的人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话，啥用都莫得。哪像你今天说得实在，说了些掏心窝子的话，我都哭了，这是第一回有人站在我们的角度想问题。好多人都这样。我是不去了，找个台阶就回去，其他人同我想法差不多。同几个承头的说好，明天准散伙。”
　　何幺女就把几个负责理事的人告诉了敦周。敦周也拜托何幺女带话给大家，作为茅坪的书记，凡是茅坪的事，自会尽心尽力为大家着想。还是哪句话，一年多都没结果，是真的没政策，如果有政策，当领导的患得着把自己放在火上烤，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实事求是，大家坐下来，一起想办法，解决实际的生活问题，一切向前看，乱闹一气没有用。
　　第二天，所有的人虽然都去了，但平静理性了许多。敦周面对群众，承诺所有问题逐一登记，三个月内一一答复，就第一个将人员全部领走了。
　　政法委书记专门打来电话，感谢敦周工作下深水，亲自抓维稳，亲自到现场，敢于直面矛盾敢于担当，感叹道：“如果都像你兄弟这样抓落实，天下最难的事也不难。老大难老大难，老大出马都不难！”
　　敦周只得陪着笑，说自己才当书记，以前没处理过莫经验，害怕给县委县政府添乱，只得亲自出马，先扛下来再说。事实上敦周心里真没底，不知道这帮人以后还会干些啥惊天动地的大事，把自己架到火上烤。农村人总说人对了飞机都要刹一脚。得先将关系搞融洽，才好说话好办事，否则一见面话都说不上一句，还怎样工作？也就安排办公室，将各家各户情况详细收起来，看看哪些问题是党委政府能够解决的。得通过实实在在的工作，把拥护的人搞得多多的。
　　
　　24、去兑现
　　
　　李主任不愧是办公室老手，转身就给敦周拿来一套表。按照遇难学生民兵教师医生行政事业人员村民分类建表，表内每家每户居住地点、人员关系、劳动力状况、存在困难、有啥诉求、联系电话、帮扶责任人等等全部清楚明白。敦周很高兴，夸李主任工作实，有前瞻性，啥事都想在前。
　　李主任笑道：“书记，莫表扬我。这都是你在县上当大主任时，给我们出的主意，全县都是这样，用的还是你给的模板。要不然，上头各部门一天要表表册册，我们还抓不到将。谢谢你哦，有了这套表，不管哪个部门，只要说报数据报表册，三两下就可以整出来。”
　　敦周听了忍不住笑。在办公室工作，就是要有一套以不变应万变的东西。上级要资料要报表，是不分时间不分地点，开口说要闭口就到，莫点儿基本工，会常常挨批评通报。当然，建立这套表并不只是用来应付交差，真正目的是要时刻了解情况变化，有利于解决问题，完成一件销号一件，最终达到所有问题解决，所有表册无用，结束工作。
　　“这个表上的，解决了好多?”
　　“件数基本没变，变的主要是联系人和家庭住址。”
　　地震一年多来，问题解决得不多。当然，以时间换空间未尝不可，但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如果不事结人了，终究会是件事，对谁都不好过。敦周拿着表册，一个个看过去，人数最多的是遇难村民有400多，遇难学生120多，遇难教师医生行政事业人员三四十个，遇难民兵只有几个。敦周边看边想，这中间有没有重复计算的，比如学生民兵与村民重复，教师医生与行政事业人员重复。突然，在表册中看到了老陈书记的名字，敦周感到奇怪，自己在老书记家中住了几个月，咋就没听说过？便问李主任。
　　“老干部就是不一样，党性强，支持工作，从不乱找乱说。”李主任叹口气：“他有两个儿子，老大在乡镇上班，是地震后，考虑到照顾家庭，才调回来的。老二当时在武装部集训，准备参加省上民兵大比武，那娃当兵时枪法就好，说得过啥奖，可惜没跑出来。你晓得，武装部当时就埋了。老婆也就二十多吧，一个儿子才三四岁，惨得很。唉，这家人终究会散了。陈大爷人好，对儿媳妇儿也好，可这样子年轻，总不能一直不嫁吧！”
　　“遇难民兵有政策，我记得县上专门发文明确过。”地震后，各方面上报问题时，政府专门开会，请民政、司法等部门依据国家有关规定，拿了书面意见。
　　“有办法，可家属的诉求与政策有差距。一直说不到一条路上，也就放起了。”李主任回答：“分歧在遇难者月收入的确定，这个定不了，丧葬费抚恤金和丧亡补助金就定不了。总之一句话，都是钱的问题，家属嫌钱少了，政府又觉得钱太多了，各有各的说法。”
　　敦周在民政上工作过，知道因公死亡丧葬费按6个月工资发放，抚恤金按照遇难者工资的百分之四十或百分之三十发放，丧亡补助金按照40个月到60个月工资发放。这些规定存在很大空间，不知道具体差距在哪里，但肯定会有办法。任何事情就怕找不到突破口，只要有一个人接受，就成功了一多半，别的人就会观察揣度，确定自己的取舍。多几个人认可，最后都会认可，问题就能得到解决。
　　敦周让李主任去附近乡镇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召集班子成员和中层干部开会，就着表册一一比对，让每个人说联系对象提出问题的解决办法。由分管民政的副职和民政办的同志按照现有政策，确定能否行得通。由财政所的同志确定是否符合财经制度。如果可行，就把方法定下来，由帮扶责任人负责落实。会议从早上八点开到晚上十点，好多问题也只定了些原则性的东西。问题虽说有共性，更多的却是个性，不同个体的诉求千差万别，根本不可能一张单子抓几付药医一群人。坐在办公室想出来的办法措施，在现实面前显得简单幼稚作用有限，问题没法解决处理就只能拖着。事情总得做，工作总得开展推动。最后决定，三个月内每位同志必须同帮扶对象见上三次面，做好沟通，针对能解决、努点儿力创造条件可解决的提出明确意见。一旦成熟，就召开党委会研究决定立即执行。
　　敦周仔细分析自己联系帮扶的三个家庭，情况就各不相同。何幺女作为遇难学生家长中诉求最多最活跃分子，要求政府解释当初是怎样救援的，教学楼是不是质量有问题，应该追究有关人员责任，要求按保险合同赔偿校园意外险。另一户遇难学生家长，夫妻双方均40左右，男的姓陈女的姓李，重点关心再生育，却老是怀不上，让政府支持帮助再生育，其他的政策别人怎样我怎样没特别要求。帮扶的遇难民兵家属是老陈书记，没有诉求也不到处乱跑，但就是不签字领补助，不知从何入手。三户人中，何幺女最好对接，虽然诉求多，但一看就是带着情绪，只要心情理顺了，一切都好办。第二户怀不起小孩，可以让计生办和卫生院出面，找到原因对症下药，如果还是怀不上，可以联系大医院做试管婴儿，只要怀了小孩，这个家庭啥事都解决了。最难的却是老陈书记，就是一个无缝的蛋，无处入手，更说不上对症处方。
　　所有的干部都盯着自己，一举一动关系着全乡的稳定和发展，无论如何得有个说法。给上访群众拍着胸脯表了态，三个月内给答复，是不是有些冒把？敦周整天愁闷，鬓角的白发又添了不少。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当着几十号人表的态，无论如何得兑现。要不然就成了说白话，还当啥书记。
　　敦周找到何幺女：“何大姐你提的问题好高档哦，都是大问题，县上市上省上的领导才有法，我这个乡干部莫法回答你。”
　　“梁领导，你是实在人，熟人熟识的，你说莫法回答，哪还说啥？”何幺女回答道，笑得哈哈哈。
　　“我负责联系你，还是做点事嘛，要不然，就白联系了。”
　　“梁领导，你真客气。我们这种情况，不用这样嘛。我给你表个态，以后少上访，不给你添麻烦，还你的情。”
　　“谢谢谢谢。莫忘了，我也是遇难学生家长，好多事情我也有想法，不过啥事都得讲来龙去脉，有理有据。”敦周就打比方说，教学楼质量根本就不是我们关心的事，一幢楼半边垮塌半边立起，你说半边质量好半边质量差，合不合理嘛，这是地震波造成的，波及到就垮没波及到就好。再说修教学楼的早就死了，你去追究哪个的责任?再比如学生校园意外险，有的买了有的没买，现在地震了，啥资料都没得，你说哪个赔哪个不赔?总得有个依据，总不能眯着眼睛来，大家又觉得不公平。何幺女不说话。敦周知道，这些道理干部们翻来覆去地讲，何幺女早就厌烦了，可自己却不能不讲。
　　“不如从实际出发，解决眼前的问题。”敦周看看何幺女：“莫工作没收入，嘴巴都保不走，先解决活下去嘛！”
　　“你这是收买我。”何幺女警惕起来。
　　“我收买你干啥?”敦周笑着问。
　　“用颗糖把嘴塞到，让我不说话。”何幺女看看敦周，笑着说：“你们这些当领导的，鬼主意多得很。”
　　“看你说的，在你眼里，好像大家都是坏人。”敦周忍不住也笑起来：“一心为你好，还不领情。如果说要赔学校意外险，我也有。记得买了的，但是手头没合同，要不然就直接找保险公司要钱去了，哪用得着这样。要给保险公司时间嘛，等系统数据恢复了，一切都好办。”
　　“糊弄人，装怪。快两年了，还没恢复，哪个信？”何幺女说：“就是想耍赖，不想给钱。政府同保险公司联合起来对付老百姓。”
　　“不能这样说，有个过程，耐点儿心，总会有说法。”敦周说：“先考虑解决实际困难，也可以考虑下养老。这些才实际，才是大事，关系后半辈子。”
　　“你都晓得，我这样子，啥子后半辈子哦，过一天算一天，凑日子吧。”何幺女说：“不过，你说的对好多人都有用。家没了地也没了，住在安置点，啥收入都没得，天天想娃，三十多的人，头发白了不说，面容比我还老，可怜得很！”
　　“就是嘛！天远地远的事，轮不到我们管，说了也不算。整天这样下去咋得了。”敦周说道：“帮大家做点实实在在的事，于我心安对大家实在，又维护了安全稳定，也是我的职责。认识两年了，我就这个样子，虚滑的事做不来，但还想做点事。大家生活困难，可以帮大家申请低保，每个月有几百块钱，买米买菜买油够了，可以维持正常生活，再出去打点儿工，也能挣几个零花钱，生活慢慢就会好一点。在安置点，这个说那个怨的，总想着这不对那不对，心情都弄坏了，天天想的都是伤心事，咋不老嘛。走出去多见人，说些开心的事，一切向前看，慢慢就对了。”
　　“有道理，是真心为我们着想，我把你说的，给大家宣传宣传。”何幺女主动提出去宣传，劝大家少跟不三不四的人打堆堆，少听莫名其妙的说教，走出阴影过好日子。
　　“可有些事，该做还是要做，你莫为难我。”临走时何幺女却丢下这样一句话，弄得敦周半天回不过神。
　　敦周请计生站站长陪着去第二户。老陈的表现还好，李大姐一说就哭。计生站长心直口快，两个女人虽然低声耳语，但也听得出站长在两人关系夫妻生活等方面，啥都问得仔仔细细，李大姐一边抹眼泪，一边羞红着脸不好意思。
　　站长告诉敦周：“书记，问题不大。李姐还不到40，年轻得很，人家五六十岁还有怀小孩儿的，她这点年龄不算啥。问题可能在陈哥身上，不是吃好吃鐅的问题，天天搞粉刷，同涂料打交道，那个影响大得很。书记，你想办法帮陈哥找个新工作，少同有毒物品打交道，说不定三五个月就怀上了。”两人也就请敦周帮忙。敦周回到办公室，就让李主任给小学校长安排了任务，中心小学建好了，正在招保安，就让老陈去当几个月保安。
　　老陈一周后就到小学上了班，专管开关大门。老陈坐在门卫室，寄东西的带话的络绎不绝，发烟的发烟，到谢的到谢，老陈喜笑言开的应承着，脸庞慢慢红润丰满。半年后，专门来敦周办公室，请敦周去家里吃饭，庆贺李大姐怀孕成功。敦周不好意思空手上门，只得请女同事参谋，买了两听孕妇高钙奶粉。计生站站长买的是防辐射孕妇装。
　　一屋人嘻嘻哈哈，七嘴八舌，都拿敦周说事：“书记大人，你可不能一心为公，只关心别人，也该想法解决自己的问题。冬天来了，帐篷里冷死人，找个老婆，两个人睡暖和。”
　　就问敦周想找个啥样的，女青还是二婚，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家里条件要咋样？一顿饭应付下来，敦周觉得比上一天班还累。敦周不是不关心自己，确实没有时间去想。灾后重建才开头，场镇建设、机关站所、居民安置点、征地拆迁、村道恢复、村委会重建，八方都得协调，都得主要领导表态。还得应付各种各样的检查，各种各样的会议，以前不知道不清楚好多东西还得学习。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坐下来，专门想自己的事。可周边的人都在为敦周操心,机关站所的同事不说，好多群众也来发表意见。
　　自从开始为遇难学生家长办理低保救助，家长们到民政办交了材料，就专门到敦周办公室来道谢，劝敦周早日考虑婚姻大事：“书记，看你办事，说明你心肠好，不像有的人当了官就忘本，谁跟了你这辈子肯定享福。乡上好多单身女子哦！有几个地震没了老公的，年青漂亮不说，有才还有钱。要不，找个才参加工作的，这么多才来的大学生，害怕别人说你吃了窝边草？找卫生院学校的总不存在嘛，这些女子多漂亮多年青！你是书记，看起哪个挑哪个，我们帮你传个话，包你满意！”
　　敦周双手乱摆，一再的到谢，不敢回答，害怕一旦说错了话，闹出笑话事小，弄成误会事大。如果坏了名声，全乡人轻看了自己，作为书记还有啥面目威望，如何断案办事，如何领导全乡！
　　最终是老陈书记的劝告，改变了敦周的看法。遇难学生家长暂时安顿下来，遇难民兵的问题却迟迟找不到入手。也就采纳了李主任的办法，多同陈书记吃吃饭喝喝酒。话都是酒撵出来的，喝了酒的人最真诚。说不定就能找到些蛛丝马迹，药对如开锁，一旦对上胃，啥问题都解决了。敦周在陈书记家住了几个月，乡上的文化站建好后，为方便工作，敦周就寻了一间房子搬进去。敦周一有时间，也就安排李主任备些卤菜提上两瓶酒，到老陈书记家，说些陈年往事，评些岁月风云。陈书记开始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后来看看并没其他意思，也就言谈顺畅起来。看到党委政府为遇难学生家长申领低保，陈书记却有不同的看法。
　　“书记啊，说句不怕你怄气的话，你这是好心办了坏事，把人害了。”看着敦周，陈书记说：“现在算是平顺了，只怕这些人从此吃上了皇粮，再也取不了。从此养了懒人，自己不努力，只想着吃国家用国家，人就废了。就算生养了儿女，这个家也会没出息。为啥？只晓得吃现成，精神一垮，啥事干不成。”
　　敦周同意陈书记的看法：“我也想过，是这个道理，政策不能养懒汉。不过特殊时期只得用特殊方法。摆在面前的难关，只得一个个的过。要不然，都东跑西跑，不诚心做事，啥都干不成。先把人规整在一起，等到走上了正规，又来规范吧。走一步看一步，相信发展起来了，一切总会解决好。”
　　敦周知道，各级领导都在关心，想从根本上解决这批人员的生存养老问题。县委政府领导已多次做了专题研究，针对灾区失地农民和遇难学生家长遇难民兵家属，正在考虑出台一次性购买社保养老政策，以保证将来老有所养，防止几十年后形成巨大的社会问题。现在家家户户都有一些钱，如果比照征地拆迁政策，交足15年社保资金，这些中年丧子的失独家庭就会老有所养。这个政策一旦执行，几个群体的遗留问题就能解决。却不敢吐露半点风声，还没确定的想法就不是政策，只能说有这样的打算，万万不能传播。
　　“也是啊，我们家就是这样子。”陈书记叹道：“老二没了，我当了几十年干部，也懂点儿政策，为啥不去理不把事情了结？不理还有这个家，一理只怕人没了家也没了。”陈书记讲：“不管怎样算老二的补偿都是一大笔钱，按政策是谁的？儿媳妇、孙儿和我们老俩口都有份，这就是矛盾。我们不要吧，儿媳妇儿多年青，不可能不改嫁。就是她不嫁，我们也不答应，不能害人家一辈子，都是养儿活女的，现代社会哪里还讲老古陶那一套，哪个还要贞洁牌坊？可儿子用命换来的钱，都交给她，又于心不甘，任何人都会不甘心。孙儿又小，咋可能没了妈？我们都老了，就是把孙子交给我们也莫法养大，将来还要读书成家，没这个底气。还是跟着当妈的好。把钱分了吧，人均下来没几个，办不了啥事，还把我们当父母的说得不值钱。唉！钱害人，没这笔钱还是一家人，有了就说不准。我不理这个事，好歹还算一个家，理不好，就成了别人的笑柄，我也天天在考虑，总找不到两全的法子。”陈书记主动说起来，敦周和李主任居然无法插嘴，只得陪着叹气。陈书记想过成百上千遍，多半打定了主意。哪知陈书记却不往下说，转过头来劝敦周。
　　“书记啊，你现在立马找个妇人结婚，退休时娃娃还在念书。寿延长活到八十几，年青人的想法多，成家立业的时间越来越晚，看不看得到孙儿孙女就难说。”陈书记说道：“人上点儿年纪，想法就不同。我是古稀之人了，二十多岁结的婚，才这个样子。老大生了女儿，老二生了儿子，孙儿孙女齐全，算是有福。你到七十岁，还达不到我这样子。当干部的天天做别人思想工作，外面看人五人六的，苦处难处只有自己晓得。不管咋样，当领导的啥事不能输给群众，啥事都得办好，别老了退下来，让别人在背后说闲话戳背脊骨，这人就活得没点儿意思了。当领导总得罪了几个人。站在旁边等着看笑话的多的是。就像你，天天让大家重建，抢进度要成效。自己的事没理好，总有不三不四的人说你。如果不结婚，一个人过日子，说这说那的就更多。书记你也是农村长大的，你都晓得，农村人那张嘴啊，得理不饶人。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不容易啊！”
　　姜是老的辣，话虽没说白，但那意思却表达得通透直接。最后一句话直钻人心，点醒了敦周。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以书记的名义要求这要求那，自己却啥事都拖了后腿当了尾巴，确实说不过去。在台上，无论你干啥都有人捧着，能力超群，事事如意。一下台就成了普通人，如果无家无业，老来无依无靠，不管你官当多大、钱挣再多都是空事。在农村人眼里，家庭和睦，儿孙满堂，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任何一家人，都怕别人骂孤人五保户。无论如何艰难困苦，拉钱募账都要成家，就算买也要买个媳妇儿，顶着再多的罚款都要超生，总要延续了香火，才在众人面前活得硬气。
　　敦周回忆着三十多年的人生，再一次感受着青少年时期的尴尬和难过，意识到重组家庭刻不容缓。如果这几年一晃眼过去了，不成家不养娃，如何对得起母亲，如何面对石家沟的乡亲。可又怎样相亲？乡内的女性，有几个不错但不现实，自己不可能在乡上工作一辈子，将来还得调动，会很麻烦。县上的女同志，翻来覆去过了几遍，还是没有一个合适的。想起春节时姐姐说的话，觉得何琪还真合适。敦周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觉得自己受了姐姐的误导，咋可能跟小了十几岁的人结婚。四十多岁的人结婚过日子，用不着浪漫，不说要有爱情，但至少也得有点儿感情，两人才能坐在一起睡在一处，才能生儿育女。年龄差大了，想的说的不在一条路上，其他的就更别说了。全县同自己情况相同的成百上千，不知道别人怎样过。敦周也就多了一个心眼。
　　好多事情你不关心，似乎就不存在，一旦留心注意，发现到处都是踪影。办公室李主任就与老恋人张女子走到了一起，天天成双入对，仿佛年青人一样热恋，张女子常在帐篷区候着老李，同政府的领导同事开着不咸不淡的玩笑。附近几个乡的书记乡镇长，还真有同才参加工作的大学生或者大学生村官谈恋爱。县上部门中也有几个局长主任，同业务交往较多的企业家老板走到了一起。联系帮扶自己的县委副书记，听说也有了对象，正准备办结婚手续。真是落在了后面！再不努力找目标，就连别人不要的果子也捡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