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结对子
作品名称:往来归一 作者:尔玛天空 发布时间:2022-05-11 20:46:35 字数:6077
21、结对子
何幺女虽然生活在涪城,但经常去上访,就在政法委、信访局、公安局、教育局等部门挂了号出了名。按照属地管理,部门都把电话打到茅坪,要求茅坪乡“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乡”,可不能给县委政府再添乱。乡上就成立了工作组,专门通知何幺女去开会。最开始,何幺女还高高兴兴参加,觉得反映的事情终于有人管有人问,只怕能有个答复。
会场上黑压压一片,台上坐了满满一排领导,下面全是诉求群众,都期待着能说说大家关心的事。会议一开始,先是组织学文件学政策,然后是领导讲话,教育大家要守法懂规矩,不要动不动就往外跑,有事商量着办。万丈高楼从地起,跑得再高走得再远,还得回来解决。最后宣布为帮助大家,实行领导帮扶制度,一个领导联系一个群众,叫做结对子,说有什么想法就告诉联系人。何幺女的对子是书记。领导们走过来,就同大家见了面,相互认了人,说些家长里短的事,关心的事情啥也没说就结束了。
何幺女留了书记的电话,也常打过去。开始还说得客客气气,后来就不大接。电话一响就掐了,来个短信说在开会。何幺女也渐渐懂了,开不开会不重要,关键是人家不想理。也就不去讨人嫌,该上访依然去上访。平常也没啥,一到有重要接待、节假日或者中央省市要开大会,书记就会打来电话,说些不咸不淡的闲话,最终让何幺女要争气别乱出头,有事到乡上来解决。何幺女也就不管书记不书记,该干啥干啥,久而久之,两人都是一肚子气,处得跟仇人一样。
“书记只联系你一个啊?”敦周问。
“是啊,我是重点对象嘛,大领导都是抓重点。”何幺女问:“对了,你是书记,现在该你联系我?”
“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多半是哦。”敦周说道:“事情多,文件一晃眼就过了,没仔细看。联不联系你,都是我的事,反正跑不脱。你以后少到处跑,就是我工作做得好!”
“哎呀,如果你联系我,还真不好意思到处跑。其实上访累人,就是为了争口气,也得不到啥好处,纯粹是赌口气。地震一年多,跑这跑那,贴了盘缠受了累,也没落个好。上了年纪,不想跑了,一动不如一静。不是说划屋基修房子,我茅坪都不想回。”何幺女说:“不说这些烂事。这房子修还是不修,我还拿不准。能不能要了屋基卖出去,净落几个钱?”
“不得行。怕有些人好吃懒做,拿了屋基卖成钱,胡吃海喝,钱糟蹋完了,还说没安置,又找政府闹。”敦周答道:“闹也没啥。关键一家人没地方住,咋过日子嘛!老的老了不说了,可年青人咋办?后代子孙咋办?无论如何,一家一户首先要有安身之处,不能永远在社会上飘起。无事就要生非,安定不下来,终究不是好事,弄不好就要出问题。政府的想法,就是先要家家有房住,以后户户有事做。”
“也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好多人啥都没了,啥钱都敢用,根本不考虑长远,政府帮忙把个关是做好事。”何幺女很理解:“如果划屋基,有没得办法弄个好口岸?”
“我可不敢给你表态。”敦周笑道:“这是社区和村上自己的事。大家可以按照地震前位置条件,相互扯个办法,只要大多数人认可,政府也就认可。”
“这就是办法!大路不平旁人踩,哪家哪样,周围团转都是明白人,心头都有杆称,只要公开弄就好说。我以前的位置好得很,如果能有好口岸,我还是要回来做生意。做了几十年生意再去帮人,当了老板再去给别人打下手,左右不对头。”何幺女问道:“有没得时间限制,自己修还是统一修?”
“越早越好!”敦周回答:“如何修,哪个出钱哪个说了算,政府不作主。我们只帮助解决问题,为建房创造条件,争取大家尽快把房子修起,好安安稳稳过日子。”
“这就对了。有人说要统建,找包工头来修,咋晓得修得好修得鐅,还是自己修稳当。无利不起早。包工头儿不偷工减料,哪里去赚钱,现在建材这么贵。”何幺女看着敦周:“梁领导,找老板来修有一样好,领导些好得红包。要不然包工头儿咋包得到工嘛!”
“你看我是不是收红包的人?你这就说得有点不对头。”敦周笑着回答:“各修各的,可能外观样式不统一不好看,有点乱七八糟。还有可能修得慢,一家一户都在忙,不好施工。这些我们都想过。自己修有个最大好处,以后少抱怨少生事。到底怎样修自己定,政府不干涉。原则上,自己的事自己干,政府帮忙把把关。”
“你不能代表所有人嘛,你只管自己不收。不过,照你说的还可以修。虽说快50了,可离死还早啊,总还要活个十年八年嘛,活着就要消水气,总不能天天等死嘛!”何幺女话锋一转,问敦周:“梁领导,茅坪如何?”
“啥如何?”
“感觉如何?习惯没得?”
“还可以,觉得同张家场差不多。我就是农村娃,哪有不习惯?习惯习惯。”敦周不知道何幺女要说啥。
“茅坪怪人多,不听话的得收拾。”何幺女说:“莫软,软不得。都是驴子型,吃硬不吃软。扛得住就服你,扛不住就要烂。当好官办好事,还是要硬气点。把一个个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你才好办事。”
敦周打着哈哈道谢,觉得何幺女在教育自己,心中有些不舒服。何幺女一走,就不露声色地把办公室李主任叫来,谈起茅坪的大户大家,询问在县内县外当政主事的局长主任。才知道何家是大家,何幺女婆家也不错,县上好几个局长主任,村上的书记主任,同他们亲连亲根连根。
“书记,你不晓得,这女人鬼得很,读书时就出了名,她、张女子和我是同班同学。她是啥人的话都不听,只认死理。有文化懂些政策,就挑头上访,茅坪的好多事都有她的份。站在同学的角度,我劝过好多次,听不进去。”李主任看何幺女走远了说道:“大领导来视察,怕她冒出来,喊县上当领导的亲戚打招呼都不得行,硬要横起扯。”
“结果如何?”
“那天准备了两套方案,派了好几个人盯着,如果乱来就准备收拾她,结果啥事没得,面都没现。”敦周忍不住笑了,李主任接着说:“想来也可怜。儿女双全,开着店子,生意好得很,啥都不缺。转眼就孤家寡人,无家可归。四十好几的人,还有啥想头!那是憋着一股气,气理顺了,也就对了。可惜她哥了,在县上办事碰到,对人多热情的。哎,也算上天有眼,留了个女子,何家总算有了血脉。”
敦周从此下乡到村,也就多了个心眼。果然好几个村的书记主任请敦周吃饭,总要在席面上谈谈县上部门的局长副局长,总要理一理亲戚道理,说一些支持乡上发展的大小事情,何幺女的话似乎又有其他意思。
22、亲自去
何幺女话中的意思,没过多久就显露出来。问题出在遇难学生骨灰安葬问题上。全乡地震遇难学生120多名,是除县城外最多的乡镇。本乡有80多名,在县中、城关小学、职业中学等处遇难的40多名。地震时,在乡内遇难的,家长们寻到儿女遗体就近安葬了。在县城遇难的,家长翻山越岭几天后找去,遗体早已运送到殡仪馆火化了。考虑到骨灰认领等相关问题,当时进行了DNA取样。遇难者太多,殡仪馆在处理时难免混乱无序。逐渐清醒过来的家长,做了DNA比对后,不断要求政府发放儿女的骨灰,要回家安葬。有人乘机做文章,组织遇难学生家长上访,将教学楼质量、政府救援、学生意外险等等问题揉在一起,所有的遇难学生家长抱在一起,形成庞大的团体,要求政府答复。
政法委书记、分管教育的宣传部领导、分管副县长、教育局长、信访局长、公安局长,便开始分层次分场合接待上访家长。政府办牵头,组织了相关部门,对群众提出的问题一一进行分析,形成了统一的答复意见。将维护稳定的任务下达到乡镇,实行辖区负责制,只要有上访群众,就通知乡镇领人,叫作自家的娃儿自家抱,不得给全县添乱。常常是各乡镇安排专人,将自己辖区内的人员接走了事。可问题仍然还是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如此这般,三番五次,说法越来越多,传得沸沸扬扬。地震一周年前,大家使用浑身解数,保证了稳定。可周年期间却没有给出明确答复,问题越来越复杂,到了九月学生入学的敏感时刻,大家又聚到重建工委几天不撤。
在县上工作时,敦周也时常参加相关会议,商议处理相关问题,但总是隔着一层纸,只需有个办法意见就算完成任务,对好多事情并不需要亲自过问亲自决定亲自处理。甚至有偷懒的想法,也希望县上出一个结论,毕竟自己也是遇难学生家长。现在可不行,上级电话一来,接不接、派谁去、用什么车、接到哪里、表什么态、安不安排吃饭、费用从哪里出、经费控制在多少以内等等,一大堆问题都得书记点头,下面的同志才有法做事。当然也可以当二传手,交给乡长或者分管政法的副书记按惯例办理。可那样做,自己不了解具体情况,心里没底,终究不是办法。敦周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参加,至少可以听听大家的意见。
分管政法的副书记和办公室李主任劝敦周慎重,说这帮人都是老油条,啥领导都见过,嘴里没一句好话,会越说越难听,犯不着听了生闷气;有几个更是人来疯,一有领导参加就来劲,到时还不知要闹出些啥动静,害怕出了问题不好处理。可又很想知道大家在想什么,毕竟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如果不在书记位置上,就同他们一样,说不定想法还更多。最坏的结果就是听些骂人的话,再坏也不可能乱说乱来动手打人吧,况且当兵出身的,就是面对面干架也不怕。况且,要得公道打个颠倒,将心比心,把自己的想法同大家分享,说不定会取得很好的成效,敦周最终决定亲自去接。
都说乡镇书记不好当,上有领导压,下有群众骂,哪儿都有你,权力又不大。从上到下都拿你当万金油泥水匠,不给工具不给人,处处都要你抹平,实在是难。可当了半年的书记,敦周却有不同感觉,事情多压力大不假,但也不是艰难到无法工作,更不是人们传说的那样难过。当领导的都有一腔激情,总想在自己负责的土地上建功立业。可现实纷繁复杂,受各种条件限制,很多主意办法难以顺利实现。关键在心态,只要心态好有信心,一切从实际出发,多替对方着想,任何事情总会有商量,慢慢的都会好起来。这个时候就看你有什么样的心态,有多大的本事,去努力去折腾,才能撑起想要的那片天。怕的是胆怯无信心,面对问题不敢硬碰硬,不去管不去理,任其自由发展,最终无法收拾。
想通透了,也不再着急,让司机慢慢开车,到达安洲时早已过了中午,日头正盛,晒得人没精打采,干脆找个小店,吃过午饭再去领人。饭桌上你一言我一语有了办法:针对掌握的情况,进行了分工,如果愿意跟着走,就到就近的茶楼,一人一杯茶安顿下来,慢慢听情况,力争今天劝返。如果不愿意走就陪着,耗到夜晚,明天再看情况,再想办法。敦周说,在乡上县上都是工作,只管用心去做,只要下足功夫,相信会有结果。打定主意,既然来了就一定要争取最好结果,哪怕费时费力,也要听听大家想法,拉近同大家的关系,为以后工作打下基础。问题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也不可能一天两天能够解决,不用着急,在这儿陪着大家也是工作,就是书记县长批评,在现场总会有优势。
重建工委院子里到处都是人,男女都有,或站或蹲,嗡嗡嗡嗡一大片。男性大多站着,女性大多蹲着,有的顺势坐在花坛上或者屋檐边的台阶上,有的闷闷地不说话看着身边的人,有的同身边的人低声交谈。晃眼一看,好像是村里在开坝坝会。中间掺杂着不少干部,也有县直部门的同志,不停地同敦周打招呼,都称赞敦周工作认真亲自来接,别的乡镇最多来个副职,好多都只来一两个办事员,远远看着守着,还不敢同群众见面,全县的书记都像敦周,哪有做不好的工作?敦周听着,总觉得在说自己不会当书记,一把手亲自上了一线,还把别的书记乡长架在火上烤。
既来之则安之,想其他也没用,敦周也就平心静气往前走。可敦周对茅坪的人不熟悉,好多人看着脸熟,却不敢确定。分管副书记和李主任、下面科室的工作人员就四处招呼,很快就聚集了一大圈,粗略一数不下三十人。敦周正在纳闷,为啥不见何幺女?就看见何幺女远远地在站在圈子外,犹犹豫豫不上前,敦周朝她笑笑。
“各位各位,我们都是熟人,就不介绍了啊。”副书记招呼道:“来来来,书记亲自来了,好多还不认识梁书记。这是我们新来的一把手,梁书记。你们看,全县几十个乡镇,只有我们书记亲自来。说明书记很重视,大家有啥想表达的,想对政府提的,今天可是好机会。书记管着几万人,今天亲自来,机会难得。我建议,我们乡的同志们一起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说……”
“像以前,想着法儿把我们弄走,不上当!”
“纯粹是骗子,每回都是这个把戏!”
“就是,每次都这样,又不解决问题!”
“我们在这里,没逗你惹你,莫来多事!”
“你在这里,大官老爷要抹他帽子!”
“人家想你,想得吃不下睡不着,看到才安逸!”
一群人就哈哈大笑。全院子突然安静下来,四周的人都伸长脖子望过来。几个取笑副书记的人也是一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掩着嘴又嗞嗞的笑。敦周也忍不住笑起来。
“是是是,我人微言轻,说的都不着数。我们都是放牛娃,咋可能把牛卖了嘛!”副书记陪着笑,也打着哈哈:“现在好了,书记来了,一把手来了,正是你们说事的时候,还怪我。说是说笑是笑。你们在这儿几天几夜,哪个管嘛。书记亲自来,真的机会难得。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几个科室的同志也一对一找了人在交流,李主任同何幺女站在圈子边上,低声细语商量着什么。敦周也就稳稳地站着,满脸微笑地看着,脑子里却想着小时候逢场天,在张家场的人群中挤来挤去的场景。整个院子太像人潮涌动的乡镇市场,唯一不同的是大家都抄着手,不买不卖,满脸的严肃。几十年过去了,变了角度看过去,以前觉得无边无际热闹非凡,现在一眼看到底,不但没有了新奇,嗡嗡嗡的声音阵阵涌过来,两耳胀得难受。有几个也就过来了,客气地同敦周打招呼。敦周便同大家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来。
“走哦,明天又来!”“就是,不答复就天天来!”“反正也没事,就当是上班。”天渐渐暗下来,有人吆喝着,人群就慢慢的散了,三三两两融在夜色中。陪着的乡镇部门工作人员,也随着人群慢慢的离去。茅坪的人却一个也没走,都围在一起。
“各位各位,这下清静了,好说话。大家不介意的话,听我讲几句。”敦周站出来,高声说:“大家的心情我理解。同大家一样,我娃娃在地震中没了,不但娃娃没有了,一大家子都没了,只剩我一个。人心同然。你们想的啥,我大概清楚。大家的问题,说了一年多,还是这样子,没任何进展。要得公道,打个颠倒。你们想嘛,要是有办法有政策,哪个想天天这样嘛。一年多了,天天说都没结果,是真的没政策,如果有办法,不说政策,就是能勉勉强强打个擦边球,肯定都解决了,领导们患得着把自己放在火上烤,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况且,好多领导也是这种情况,一说就伤心。不晓得你们咋样,这一年多,我都不想别人在我面前说地震说儿子。一说就难过,一说就想哭。别人都齐全安好,我们是遭了啥子孽,过得这般生不如死。可不又不能去死,亲人娃娃在的话,总是希望我们好好活下去,人生还有几十年,这样下去咋得了!我建议,从实际生活出发,从大家现实着手,立足于解决问题,为大家办些实事。我这个书记,你们说我是官,实际上连个芝麻官都不算,但我表个态,大家提出来的,但凡我能解决的,一定给大家解决好,让大家少想烦心事,多想开心事,多想未来向前看,让日子过好点儿。莫说得天远地远,说些实在有用的。比如没地方住,生活困难,年龄大了,将来养老等等,都可以提……”
大家静气屏声听着,半信半疑地看着。敦周示意几个同志与群众多交流。等到众人散去,汇总情况,大家都摇头,感觉明天可能还会来。副书记领着大家去吃饭,敦周让司机送自己回涪城,约好明天按照安排,继续做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