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奔走之友

　　当你捉襟见肘的时候，愿意慷慨解囊的人，才是真正的朋友。
　　卫牢头和三柱子都抱着这样的混世哲学，自然而然都把沈惟敬当成最可信赖的金主。
　　第二天一到岗，他俩就眉飞色舞的告知了两桩富贵搞定的消息。
　　沈惟敬心头两块大石头也算是落了地。
　　这对外联络的渠道一旦打通，蹲监的日子，除了失去自由，跟外面就没什么两样。有事想办，只要一招呼，两位牢头的速度和执行力，那是快得不要不要的。
　　傍晚时分，刑部大牢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总狱司也难得一见的亲自下狱把门，狱吏和牢头都被驱赶到外边候着。
　　只见四员短打精干的御前侍卫簇拥着一位戴着黑色斗笠、蒙着面纱的主子，迅速进了监室，在狱司引领下，径直朝沈惟敬的牢房而来。
　　自打收了银票，卫牢头和三柱子简直了，把沈惟敬当成亲爹一样贡着；不是端茶倒水，就是嘘寒问暖，弄的他想清净一会都难。
　　刚才，眼见两位牢头被叫唤出去，沈惟敬以为可以清净一下子，可没过多久，就听见外面走道的尽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远远的，就见一道人影出现在牢房门外，戴黑笠、蒙面纱，像极了绝世高手前来劫狱。
　　来人推开牢门，掀开斗笠和面纱，露出一张白皙精致又俏皮可爱面庞，一双撩人心弦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着。
　　沈惟敬这才看清楚，正是荣昌公主朱轩媖。
　　沈惟敬旋即跪下，头叩的跟捣蒜似的：“长公主，救我...长公主，救我！”
　　长公主鼻翼一皱，目光中满是同情：“半仙师父，你果然料事如神，上次在教坊司就提到会有一难，今儿还真的碰到了。”
　　沈惟敬：“是皇上准你来探监的吧？”
　　长公主：“我早上一收到你的信儿，就去找父皇，要他先放人。”
　　沈惟敬充满期待：“皇上准了？”
　　长公主一声叹息：“哎，不巧的是，宋老爷在都察院羁押室里突发疾病，撒手人寰了，前天的事儿。”
　　沈惟敬顿觉不妙：“啊呀不好，宋老爷殚精极虑为朝廷服务了一辈子，到头来也逃不过宿命。他一撒手，好多事可就死无对证。”
　　长公主：“父皇也说你的事现在无从查证。我不管，我就闹，叫放人。父皇拗不过我，答应让我过来问问你，有没有能将功补过的事情？”
　　沈惟敬：“我三个月前给丰臣下了药，算不算大功？照说应该见效了。”
　　长公主瞪大眼睛：“你是说，丰臣秀吉这几天就会死于非命？”
　　沈惟敬便将忽悠丰臣服下阳药的过程陈述了一番，听得长公主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乖乖，这世上还真有炼金术？还真有阴阳药？要不你赐我一些吧？”
　　沈惟敬苦笑：“公主，这可不好玩。”
　　长公主收起玩笑：“父皇最讨厌那个叫丰臣的，果真是因阳药归了西，那至少你会免了死罪。只要活着，我就有办法。”
　　沈惟敬深鞠一躬：“长公主义薄云天，真侠士也！”
　　长公主道：“半仙师父，我虽然年幼，但知道是非。你不论是用什么手段，至少是真心在为大明出力。”
　　沈惟敬：“大明对我也不薄，给过来我施展身手的舞台。”
　　长公主：“半仙师父，我这就找父皇讲阳药的事情，只要丰臣一命归西，可保你安全。我不宜久留，你心放宽些啊。”
　　沈惟敬不住点头。
　　长公主双手掌击，啪啪声一传出去，御前侍卫应声入内。长公主交代道：“快去。把带来的酒都搬进来，把狱司叫也进来。”
　　不一会，几大坛子酒被扛了进来，总狱司屁颠屁颠的也跑了过来。长公主问：“你，你叫什么来着？”
　　狱司诚惶诚恐：“回殿下，小的姓罗名威。”
　　长公主没怎么听清楚：“嗷！罗名威。”
　　狱司：“是，是，小的本叫罗威，谢殿下赐‘罗名威’。”
　　长公主：“算了，你还是叫罗威吧。沈半仙可是本宫的师傅。”
　　罗狱司赶紧接话：“是，小的明白。”
　　长公主：“半仙师父要是在你这里受了丁点儿委屈。我就把你脑袋拧下来。知道不？”
　　沈惟敬赶忙打圆场：“殿下，臣在这里一切都好，狱司待我如亲。”
　　沈惟敬分明是和稀泥，他进来十几天了，哪见过总狱司。
　　狱司一听到脑袋不保，吓得咕咚一跪：“殿下放心，小的定当尽全力照顾好沈半仙。”
　　长公主挥了挥手，领着侍卫出了牢房...
　　卫牢头和三柱子再进来的时候，狱司正满脸堆着笑，陪沈惟敬说话。
　　姓罗的狱司一见有撒气的地儿，指着他们俩的鼻子道：“你，你们，赶紧把沈老爷的房间规整规整，需要添置的，勤快点儿，去置办齐全了。打今儿起，只要不出牢门，沈老爷要怎么着，你们配合好。”
　　两牢头毕恭毕敬道：“是！”
　　这两位表面上恭敬，心里却暗喜。连头儿都打招呼了，以后怎么伺候金主都不为过了。
　　长公主来探监，大家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着实让户部大牢不得了的紧张一阵子。
　　过了几天，看看宫里并没有动静传出来，大牢里便又恢复了常态，该夹带的照常夹带，该放水的照常放水。
　　猴精猴精的三柱子，岂能错过良机，瞧好了时间，再次买通沈府门口蹲点的两位户部侍卫，用一抬轿子把打扮成柳泉居伙计模样的吴嫦娥接到了牢房。
　　那一身粗布伙计灰衫，穿在吴嫦娥身上，却显得格外的英姿飒爽。她提着柳泉居的饭箱，整个就是一名饭菜的小伙计，旁边又有卫牢头领着，谁也没去在意。
　　只是，吴嫦娥来到沈惟敬面前的时候，小两口俩都惊住了；不过是短短数月，沈惟敬好像老了许多，嫦娥都快不认识对方了。
　　而沈惟敬也始料未及，嫦娥这位家境优越的女子，为了探视他，竟然穿起了油腻腻的伙计服，还提着那么沉的饭箱。
　　相望、注视、凝视。
　　吴嫦娥终于忍不住泪眼婆娑起来：“哥，您受委屈了...”
　　沈惟敬深知嫦娥似白璧无瑕，从未有过波折，不忍让她负担太多，故作轻松、满脸带笑、开口宽慰道：“嫦娥妹妹，我没有做错什么大事，不会被怎么样，你先放宽心。”
　　嫦娥听得此言，破涕为笑道：“嗯，嫦娥知道哥哥的本事。”
　　沈惟敬：“知道为夫厉害就好，我肯定会原封不动出去的。”
　　吴嫦娥：“早一天出去，早一天安生。刚才进来，这一路上阴森森、湿辘辘、黑漆漆的。哪是人呆的地儿？”
　　沈惟敬笑盈盈道：“怎么不是人呆的？诗仙李太白还曾入过大牢呢。”
　　吴嫦娥：“啊？我怎么就没听说过？”
　　沈惟敬一本正经道：“相传是因造谣罪入狱。他写庐山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人家安排专家量了，没那么长。”
　　吴嫦娥吟吟一笑：“呵呵，哥哥在逗我呢？那你再说说看，可还有别的谁因为作诗入了狱？”
　　沈惟敬叹道：“唉，还有杜牧，涉嫌作风问题。”
　　吴嫦娥灵光一现地问：“是不是因为‘停车坐爱枫林晚’这句？”
　　沈惟敬一个劲儿点头：“正是，有伤风化，违背公序良俗！”
　　吴嫦娥这下算是明白了沈惟敬的套路，其实就是纯粹逗她开心，便顺驴下坡道：“哥哥，照这么说，苏轼他老人家也该收过监吧？”
　　沈惟敬还没缓过来：“他是为何？”
　　吴嫦娥笑道：“他不是写了过'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沈惟敬听罢，哈哈大笑：“哈哈。偷窥良家，低级趣味、猥琐不堪，该抓！”
　　吴嫦娥天性乐观，心地纯善，经沈惟敬一逗，开朗了许多。
　　沈惟敬乘势道：“嫦娥妹妹，我跟你讲这个笑话，就是想让你知道官场的事，是非曲直很难界定。为求安稳，我建议你还是暂且回老家为上。至于被监视问题，我来想办法。”
　　嫦娥态度异常坚决：“不！哥哥，你别劝我。嫦娥生是你的妻，死是你的鬼。我哪儿也不去，就在沈府等你回来。”
　　沈惟敬知道妹妹的脾气，便不再劝。借着交代：“你都看到了吧？我在里面吃喝自由，也该放心了吧？”
　　嫦娥点头：“嗯，放心。”
　　沈惟敬劝道：“那你回去乖乖的。一旦我的案子定性了，你那边的监控自然就撤了。你回去后，让胖子即刻去义州，打探朝鲜和日本方面的消息，一有情况，随时回来报我。”
　　嫦娥频频点头：“嗯。哥哥，我回沈府会乖乖的等你。你别再赶我回嘉兴，好吗。”
　　沈惟敬心里一酸：“好，好。你哪里也不去，就呆在沈府。等我风风光光地回来。”
　　嫦娥止不住又泪眼模糊：“哥哥，我不求风风光光，但愿平平安安...”
　　说罢，吴嫦娥狠狠心，转身想回。
　　只听得“嘭”的一声，沈惟敬双腿猛然跪在地上，大声呵道：“嫦娥！我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
　　吴嫦娥哪经得住这一跪，眼泪成诗，哗哗的往外涌。马上转身将沈惟敬扶起，摸了摸他的头，然后顺势又摸了摸他的脸...
　　正是这个平常不过的动作，彻底击垮了沈惟敬最后的防线，让他瞬间崩溃，不住的哽咽起来，紧接着就泪奔不止...人还在顽强，泪却已投降！
　　看得出来，沈惟敬在崩溃的边缘已经撑了很久；突如其来的牢狱之灾并没有压垮他；而压在他心底为嫦娥安危所时时牵挂着的心事，在这一瞬间，令他彻底放弃了抵抗。
　　嫦娥不说话，静静地轻抚着他的脸颊，任由他耸着双肩抽泣。
　　嫦娥知道，只要他停了抽泣，便又会重新站起来，成为妻子眼中乐观的夫君，他人眼中的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