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向死而生
作品名称:万历大忽悠 作者:周不通 发布时间:2022-04-19 14:31:03 字数:5010
沈惟敬滞留朝鲜,刚刚才看到一缕和平的曙光,瞬间战事又越来越紧。便一个脚底抹油,越过边境,到了义州。
最令他意外的是,苏三娘竟然在衙门不远处的大街上开了家方苏包子铺。
这延边的老百姓,哪曾尝过江南的精细包点,在弥漫着炊烟和蒸汽的铺子门口,食客们络绎不绝,从来就没歇过,大家也不怕累着苏三娘,有事没事的都会过来帮忙。再加上苏三娘本不以盈利为目的,来店里吃包子喝豆浆的老百姓,有钱就付钱,没钱就赊账,甚至以物易物,她都照单全收。
整个包子铺,越做越像个慈善大食堂。
到达义州后,方一彬知道沈惟敬肯定是遇到过不去的坎,就没多问,也没敢往衙门领,而是把他安顿到铺子后面的空房间暂住下。
恰好铺子里都是沈惟敬最合的口味,所以吃住都不愁。
沈惟敬也是个闲不住的人,平日里除了在包子铺帮忙外,还兼职给老百姓们免费测字问卦。让本来已经人来人往的方苏包子铺更加的络绎不绝。
那日午时,逮着一阵子闲工夫,沈惟敬一时困顿,竟然坐着就睡着了。忽然朦朦胧胧的梦到了自己母亲的下体,一个惊醒,知道要出大事,侥幸的是结果不差。
道是为何?原来相书有传,母亲下体,就是自己的出生所在,也是自己的生路所系!
可暗喻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边刚擦了冷汗,那边方知县急匆匆跑过来,见到沈惟敬,二话不说,一把拉到后屋:“沈兄,你犯大事了。”
沈惟敬倒是冷静:“方兄,那你是来放我还是拘我?”
方知县:“是锦衣卫的人,说是专程去朝鲜拘你,路过义州。”
沈惟敬:“那你直接将我交差便是,而且肯定还有封赏。”
方知县:“沈兄,现在的形势容不得你我选。”
沈惟敬:“为何?”
方知县:“刑部已经派专人蹲守在沈府,嫦娥被软禁了。你一日不归案,她一日无自由。”
这句话,犹如一道惊雷,劈到沈惟敬,让他浑身发麻,一下子瘫坐在地下。
方知县:“沈兄,我方一彬绝不是卖友求荣之辈。只是这一被嫦娥被软禁,等于说抓住了你的命门。事已至此,你如果听我的,最好自己去大理寺投案,这要比让锦衣卫带回去,有更多翻盘的机会。”
沈惟敬缓过神来,认真听着方知县的每一个字,眼神渐渐坚定起来,当是有了主意:“方知县,我听你的。这就起身回京城,去大理寺投案,把调停朝鲜战事的前因后果说个清楚、道个明白。”
方知县稍作沉思道:“大理寺评事雒于仁是我的上老恩师。我写封书信你带上,去找雒先生把情况说明,看看他怎么安排投案对你有利。”
沈惟敬:“那感情好。我稀里糊涂进了官场,到现在还是两眼一抹黑,不懂里面的道道。”
方一彬:“沈兄,宜早不宜迟。路上需加小心,可别让锦衣卫给掳了去啊。”
沈惟敬苦笑道:“放心吧。一入江湖我可就如鱼得水,闭着眼睛都能游回京城。”
沈惟敬一路奔波自不必说,紧赶慢赶的总算是到了大理寺,已是傍晚时分,不知不觉,夕阳正西下。
沈惟敬站在门口,看着渐渐滑落的太阳光,心中极为不安,自言自语道:“日暮西下时,本不该行正事。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想到这里,不再犹豫,当即走近门口侍卫处,见他敦实憨厚之相,便不动声色的捏着一张银票塞在小哥手上:“敢问小哥,雒老爷可否还在里面?”
侍卫看看左右无人,熟练的收好银票,微笑道:“今儿该是事多,雒老爷还没出来。”
沈惟敬赶紧掏出信封:“那就劳请小哥递封信吧,就说有学生在外候着。”
跑腿递信的活,无需技术含量,又不带风险。侍卫一阵风就进得门去。不多大一会,跟在小哥后面回来的,还有一位步履匆匆的中年官员。
来人正是雒于仁,那国字脸上的点点皱纹、官帽沿不知何时生出的丝丝华发、浆洗的几乎没了光泽的朝服,似乎都在告诉沈惟敬,眼前是一位是勤政廉吏。
雒于仁万历十一年中的进士。历知肥乡、清丰二县,屡有惠政,十七年入为大理寺评事。后因疏献酒、色、财、气四箴以谏,惹神宗帝怒,斥为民。
雒老爷远远见得沈惟敬,不便直呼其名,便招了招手。
沈惟敬会意,迅疾迈了几步,跨过大理寺宽厚的台阶,来到雒老爷身边。
雒老爷轻声道:“莫说话,随我来。”
待进得评事间,空无一人,唯有烛光透亮,沈惟敬噗通一声就直直跪下,连连叩头:“雒老爷救我。”
雒于仁赶紧搀了起来:“沈学士,你既是一彬至交,便不用见外,咱俩实话实说就是。”
沈惟敬应声起来,双双落座。
雒于仁单刀直入:“一彬平时不求人,今天愿意写信求情,那就定有理由。我且问你,可有罪?”
沈惟敬应声而出:“我有罪。”
雒于仁:“何罪之有?”
沈惟敬:“罪在不谙其道、不懂官场规矩,用了民间的手段去处理外交关系。”
雒于仁:“何为民间手段?”
沈惟敬:“民间生意往来,无非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我就是借用这一套非常规手段,跟日方讨价还价。”
雒于仁:“你出使朝鲜所作所为,可有人授意?”
沈惟敬哪能听不懂其中含义,便回道:“在下出使朝鲜,受宋老爷推荐,皇上钦封。出使后的所作所为,并无人授意。我是带着拖延时间的任务入朝的。”
雒于仁:“那任务可完结?”
沈惟敬:“我入朝后,眼之所及,满目疮痍,哀鸿遍野;汉城、平壤皆沦陷,百姓房屋家什被烧,田地荒芜,人口锐减;我大明第一批援军全部阵亡,朝鲜义军不战自败、溃不成军。我手无寸铁、身无双兵,也只能用非常之手段,任凭日方漫天要价,我坐地还钱、上下腾挪,成功劝退小西部队,让李国主还都平壤,维持了朝鲜国的正常运转。”
雒于仁:“日方同意罢兵议和,可有条件?”
沈惟敬:“日方首领小西行长开始是希望分割南四道、后想留住两道、最后同意全面撤军。”
雒于仁:“那他为何愿意一退再退?”
沈惟敬:“还不是因为坐地还价。小西是日本最大的贸易世家,本就想通过贸易来攫取财富。我是应允了只要他按照大明意思议和,我争取为他通贡提供便利。”
雒于仁:“那我问问你,这两边完全不对称的议和协定书,谁是罪魁祸首?”
沈惟敬一口咬定:“这还用说,都是日本国那位该死的小西飞。在兵部当场签字画押‘伏降书’的就是他。这个五部会谈,那么多朝廷重臣都在。回去后偷梁换柱的也是他。”
雒于仁听罢,略加沉思,抬头望着沈惟敬:“沈学士,我和周光镐老爷,都是出了名的不粘锅,只问法理、不讲人情。以至于我们在各自位置上未曾挪窝;掌管这大理寺,讲的就是绝不徇情枉法。就你前面陈述事实,还有可回旋余地。”
沈惟敬肃然起敬:“我也是听方知县这么高评大理寺,才下定决心投案。”
雒于仁顿了顿道:“你刚才所说陈述的,我早有耳闻,而且我跟李成梁老英雄是至交,他一再夸你为如松献的一石三鸟、计出经典。”
沈惟敬略显尴尬:“哎,戴罪之身,何必言勇。”
雒于仁:“如果是在商言商,你的所作所为,不仅情有可原,而且忽悠水平超乎想象。可偏偏这是大国外交,容不得私下允诺、桌底交易。这就是你最大的错误,把主权与生意混为一谈。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在商业竞争中很正常,但是在国家和主权利益面前,半点也不能讨价还价!”
沈惟敬很迷茫:“可是,大明至上到下,有谁告知过我谈判者底牌和恪守不渝的底线?”
雒于仁微微一笑:“沈学士,这话还请你以后别提了。好在你能主动到我大理寺投案,要是换成锦衣卫拘捕在途,那生死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沈惟敬苦叹:“回头看看,三年多鞍马劳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牢骚。”
雒于仁:“沈学士,这中间曲折,退一万步讲,没有你设计拖延的三个月,朝鲜全境就成了日本囊中之物。到那个时候再坐下来谈,就不是今天这番景象。”
沈惟敬再躬身行礼:“雒老爷,还请你救我。”
雒于仁微微闭上眼睛,显然是捋了一遍陈述,又睁开眼睛道:“沈学士,你再想想,可还有足以令圣上动容的大事?”
沈惟敬顿了一顿,猛然想起了:“禀雒老爷,毒死丰臣,可算大事?”
雒于仁着实一惊,兹事体大,再看看沈惟敬,不疑有谎,便小心翼翼地问道:“毒杀丰臣秀吉?可有实施?”
沈惟敬正色道:“雒老爷,丰臣为替他儿子看相的事,单独招待过我,席间我投其所好,设计让他吞服了所谓的仙丹,其实就是炼金术业内的阴阳药。我只投他阳药,不加服阴丹,事不过四个月,就会一命呜呼。现在算来,估计已经一命呜呼了。”
雒于仁听完,异常兴奋道:“太好了,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一会你再详细说说,我记录在案。丰臣如果确实是在这个时间段归西,那是大事件。皇上对丰臣老儿厌恶之极,你真能为国除害,功勋字不必担心。”
沈惟敬见是脱罪希望增大,再次起立鞠躬行礼:“恳请雒老爷救我。”
雒于仁礼貌的扬手示意沈惟敬就座:“沈学士,你既投了大理寺,就安心候监吧。待我向周老爷禀报后,会亲自将你的陈述移交刑部,并在刑部做出初判后,再由我大理寺复核驳正。”
沈惟敬频频点头,心道:“反正这条小命交代给大理寺,总比交代给锦衣卫强。”
只是,当他听得要被移交刑部,不免一惊,忙道:“雒老爷,您就不能直接给审了吗?我不求庇护,只求公允。”
雒于仁一声长叹:“哎!自周老爷掌大理寺卿,就不再给皇亲国戚特权,只要是犯了事,全被绳之以法。惹了众怒,天天有人去找皇上打小报告。皇上为求清净,息事宁人,收了大理寺审案权,只保留了复核权。现如今,那些皇亲国戚如果犯了小案,他们会绕开刑部,直接让厂卫体系草草了事。”
接下来的时间,雒于仁让值班助理备了些点心,两人边吃边录材料,整整熬了一夜,将沈惟敬的事情完完整整的记录在案。
等第二天放亮,雒于仁写好公函,连同宗卷一起,安排了两位侍卫,押着沈惟敬去刑部投案。
刑部破天荒地接了大理寺反向转来的宗卷,哪敢怠慢,直接指派主事王之浩受理。
王之浩先将沈惟敬收了监,即刻着手梳理案情,并将沈惟敬投案及时通知了锦衣卫。
一旦收了监,待遇就大差不差。
首先,就是这牢房里的味道,浑浊不说,那股潮湿和腐蚀,如同梅雨后的烂棉絮沾满了干血迹散发出来的酸臭糜烂味。
入了牢房,就整个不见天日了,等同于到了黑夜,天昏地暗的,只有两边几盏油封闪着微弱的光。
这浑浊、潮湿、腐烂、血腥、阴暗、压抑,夹带着一丝最可怕的气息:叫做死亡。
沈惟敬在这样的环境里,表面上还像个没心没肺的人,该吃吃、该喝喝,毫不在意自己的生死。
其实,他内心最牵挂的,还是被软禁在家的吴嫦娥的安危,一刻也不得放下。
收监约摸十日,王主事已经提了他六回,每回都问的仔仔细细,沈惟敬也答的完完整整;再加上有雒老爷的宗卷打底,所以案子对起来特别顺畅,免了皮肉之苦。
不提审的时候,沈惟敬就哼唧哼唧的在草垛子上吟着小曲,其实,他的眼珠子一直没停的在观察四位当班的牢头,看看从何下手。
虽说这四位牢头统一归看守长管,按两班倒来排班。但十来天时间,也没个什么规律,倒是让沈惟敬揣摩出来,原来是他们彼此随意混搭。你看,今天当班的三柱子,自打沈惟敬入监到现在,就没休过假。而最年长那位,已经连续三天没来当班了。
沈惟敬平时就跟他们话头多,替他们看看手相、看看面相,贴着他们的心思说这不痛不痒的话,让他们几个开心不得了。眼看着十来天过去了,时机差不多也成熟了,沈惟敬便向三柱子开了口:“柱子老爷,我可得病了...”
三柱子赶紧跑过来:“姓沈的,你别吓唬我。你可别在我手里有个好歹啊。”
沈惟敬:“柱子老爷,我是浑身不得劲,指哪哪儿疼。”
三柱子:“你瞧你说的,可别讹我呀。到底哪儿出问题了?”
沈惟敬长叹短吁:“哎呦喂,实话告诉你吧,我这是酒虫上脑了,需要马尿治。再不来点解药,真的就没治了。”
三柱子见对方酒瘾犯了,也就没当回事:“得嘞!您那,草垛子上凉快去吧,别在我面前哭爹喊娘了,没用!”
沈惟敬几乎哀求道:“柱子老爷,您行行好吧,辛苦跑一趟柳泉居,要一桌上好的下酒菜,再捎上三壶十年陈。这可是良药啊。”
三柱子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别人都说你沈半仙会忽悠。这回我真信了。感情连自己都给忽悠上了。”
沈惟敬情真意切:“柱子老爷,我哪敢忽悠啊?我说的是真话,再不解馋,等酒虫上脑,可真的无药可救了。”
三柱子:“我说祖宗啊,你可知道整这么一桌柳泉居的酒菜,需要花多少官银吗?”
沈惟敬不解:“很多吗?”
三柱子特意拖厂了语调:“很...多...吗...很多啊!赶上我柱子半年的饷银了。”
沈惟敬假装恍然大悟:“啊!我算明白了,原来柱子老爷是担心花您的钱啊!放心吧,钱我出,就是想劳您跑一趟。”
说到这儿,压低了声音:“柱子老爷,不让您白跑,有跑腿费。”
说完,便戏法似的从囚服袖口扯出一张银票,上面数字显示:一百两。
三柱子眼睛瞬间就看直了:“这,这,你是让我拿这票儿去柳泉居?”
沈惟敬笑盈盈道:“去要一桌上好的下酒菜,再捎三壶十年陈。够本了吧?”
三柱子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够!够!要十桌都没问题。”
沈惟敬笑回:“柱子老爷,那就劳烦您跑一趟,随便整两三个菜就成。其实,菜不菜的无所谓,我主要是惦记那壶十年陈香,妈呀,一提起来就流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