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功亏一篑

　　尽管聊的是计划生育的主题，沈惟敬心念念的还是册封现场如何通关。
　　沈惟敬终于还是熬不住了，直奔主题道：“将军，我们前面利用两边信息不对等，让朝鲜战争如愿停摆了。可接下来的这场册封，要是信息一对上，你我可就忽悠不下去了。”
　　小西行长却很淡定：“二弟，尽管把心放肚子里。我了解过了，这次拟定受邀参加册封典礼的，没有一个懂汉语的。”
　　沈惟敬急切问道：“大明册封诏书，由正使杨方亨随身携带，我是没办法偷梁换柱；神宗要招安、要你们接受‘宋三条’，丰臣要的是‘太阁七条’，这册封诏书到时候肯定是要现场宣读的啊？”
　　小西行长：“那我先问你，这次来大阪的杨使者，可懂日文？”
　　沈惟敬：“他木头脑瓜一个，听不懂，胆子又小，整天怕在日本被煮了。”
　　小西行长：“那不就全解决了？”
　　沈惟敬：“怎么就解决了？”
　　小西行长：“太阁你也熟，他对你印象不错。到时候能捞到机会直接由你来宣读。”
　　沈惟敬：“这样最好，上上策。”
　　小西行长：“不过，以我对太阁的了解，他大概率会召四天王寺三位懂汉语的高僧来现场翻译宣读。”
　　沈惟敬：“这不就穿帮了吗？”
　　小西行长：“寿谷主持、灵三大师、传化大师三位高僧，一直都在接受小西家族的赠与。寿谷近期在京都的清水寺传道；其他两位我已经提前送过重礼，而且分头交代好了。届时，无论是哪位高僧，都会按咱们的意思解释册封诏书。”
　　沈惟敬：“果真如此，便可宽心。我定全力争取到宣读的机会。”
　　小西行长：“为了演的更逼真，最好能让朝鲜也派使者来朝贺，这样场面上就满足太阁的虚荣心。”
　　沈惟敬回道：“大哥，这个好办的，我现在发函给李国主，让他速派友好使团来大阪。”
　　小西行长频点头。
　　沈惟敬并非官吏出身、更非外交使臣，不过相师一个。从一开始，他就选择了不走寻常路，也没有掂量过后果的严重性。
　　小西行长是丰臣亲密战友、又是世家旺族，平时做事也都是随心所欲惯了。
　　所以，他们现在所想的是利用好双方在信息上的不对称、在汉字和日文上的隔阂、在互相误解和诉求上的偏差，在各种夹缝中求得册封大典顺利举行，他们就算大功告成。
　　小西行长天生乐天派，一个劲儿在给沈惟敬打气：“我比你更清楚，这要是被识破，不单单是内藤忠俊，你、我都没好日子过！所以，册封大典上的事情，肯定可以安全过关的。”
　　听小西那么坚决，沈惟敬算是松了一口气：“大哥，只要这次能顺蒙混过关，让杨方亨拿到回书交差，我一回去就让圣上和宋老爷给我挪挪窝，让我去负责对外贸易。到时候，你那么多的大船可就真的派上用场。”
　　小西行长开心到鼓起了掌：“只要能跟大明通贡，天朝那么多的人，个个都是巨大的财富宝藏，你我肯定有发掘不完的财富。”
　　沈惟敬：“那还用说。”
　　二人说到高兴处，捧腹大笑。
　　是年九月二日，册封大典如期在四天王寺进行。
　　红毯自寺院石门楼开始，一直铺到了大殿外。
　　寺院的钟声正悠扬响起。
　　在加藤清正引领下，明使杨方亨在前、袁坤仪居中、沈惟敬殿后，朝鲜使臣一行紧随，来到宽敞的大殿。
　　日方数十位文官武将，早已井然有序列坐两旁。
　　抵达大殿后，袁坤仪在左、沈惟敬在右，杨方亨居中捧着金印、诰命、敕谕和冠服站立。
　　只见后殿黄帏拉开，两位侍从习惯性的分别用左右手撑开帷帘，丰臣秀吉太阁缓步出现在众人面前。
　　沈惟敬抬眼望去，见丰臣老态龙钟、气数已尽。
　　沈惟敬实在想不明白，就是这样一具行将朽木之躯，竟然还能包藏勃勃野心，妄图雄霸亚洲，创建太阳帝国。
　　此刻的丰臣太阁，虽然一如既往的接受着众臣的朝拜，但早已不复战国时代的勃勃英姿，朝鲜战争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大大耗费了他的心力，大明天朝的强势应战，加速了他的衰老；只见他颤巍巍出来，拿眼一扫大殿，断断续续地喘着气，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清楚的声音问道：“大明沈使臣是不是到了？”
　　侍从指了指右边的那位道：“太阁，您往那看，那位就是。”
　　沈惟敬耳尖，又见侍从指向自己，便快步走近丰臣专用的坐榻，轻声细语道：“太阁是不是在唤我？”
　　丰臣看清楚是沈惟敬，微微点了点头：“沈使臣，你，忠臣良将。”
　　沈惟敬投其所好：“太阁，数月未见，想必小‘拾’霸气外露了吧？”
　　这话，显然点到了丰臣心头最柔弱的部分，他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托你的福，‘拾’他，他越来越不得了。”
　　沈惟敬：“那是太阁洪福齐天啊。”
　　丰臣饶有兴味：“你给‘拾’的鼓励，我回去跟亲爱的淀姬都说了。她一定要单独请你共餐。”
　　沈惟敬：“那是我的荣幸。”
　　这边两位光顾着拉家常，那边可把杨方亨看呆了。号称亚洲魔王的丰臣竟然会如此谦和地跟一位来自大明的术士亲近，实在匪夷所思。
　　沈惟敬见丰臣心情不错，不失时机道：“太阁，您看，贵宾都到，大明正使、朝鲜使臣也都等着了，要不由我来宣读诰命吧。”
　　丰臣环顾一圈：“好吧，是时候了。不过，宣读诰命就不劳烦沈先生，你能通晓我日本语言，我日本帝国通晓你中国语言的人才也比比皆是。”
　　沈惟敬见此计不成，无奈地瞅了瞅小西行长。眼神对视，小西露出来微笑，沈惟敬心中方才定了些许。
　　只见丰臣朝侍从摆了摆手，侍从唤了一声：“有请高僧入殿宣读明王诏书。”
　　帷帘掀开，转身出来一名老僧，慈目善目、和颜悦色。他缓步走到杨方亨前面，双手合十，然后接过诰书。
　　小西行长是不看则已，一看这老僧，顿时神情大变，豆大的虚汗从脑门子两侧不对称的直往下流！
　　沈惟敬见是高僧宣读，显然就是小西行长说好的事儿，心里便坦然起来。
　　此刻，也许只有小西行长心里最清楚，今天负责宣读诰书的高僧居然不是自己事先联系好的两位。
　　正是前往京都讲学的寿谷住持。
　　小西行长瞬间就觉着天旋地转、灵魂出窍。
　　明明只有灵三大师和传化大师两位在四天王寺，而且二位都分别收了重礼、平日里又一贯受小西家族的资助，所以都满口应允，十拿九稳的事儿。
　　谁曾料想，丰臣太阁却没有按套路出牌，连夜从京都召回了最具权威的寿谷住持，请他来宣读封诏。
　　此举，丰臣无非就是想要增强仪式感，为日后著书立传时添加素材。
　　此举，却大大出乎小西行长意料。
　　眼看着事情要露出马脚，小西只能自己给自己打气、暗暗鼓励自己要镇静、要镇静，可汗水却不听话的地从额头两侧同时滴落。
　　只见寿谷住持缓缓的打开封诏，先用汉文读一段，再用日语译一段。虽说寿谷大师懂汉文，但仍翻译得十分吃力：“……圣神广运，天覆地载，莫不尊亲……”这一段，寿谷照译了个十之七八。
　　“龟扭龙章，远赐扶桑之域；荣施镇国之山，嗣以海水之扬。偶致风占之隔，当兹盛际，宜赞彝章。”这一段，可苦了他，毕竟只学了汉文之皮毛，面对如此精髓，只能不知所云地胡乱翻译一通，殿内众人听得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沈惟敬和小西行长趁机互喵了一眼，觉得这位德高望重之老僧还算默契，稍稍松了一口气。
　　“咨尔平秀吉，崛起海邦，知尊中国，西驰一介之使，欣慕同来，北叩万里之关，恳求内附，情既坚恭顺……”这一段，应该是草诏者刻意要讲给日本人听的，用词比较直白，寿谷领悟十之八九为了，为了显示自己汉文学问，逐字逐句正译了出来，还生怕丰臣及众人听不明白，又逐字逐句再解释一遍，所谓的“恳求内附”，就是请求我大日本做明国的附属国。
　　此刻，沈惟敬恨啊！一恨草诏之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弃用八股、改用白话，二恨寿谷老僧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那么爱显摆。
　　小西行长时刻在关注着丰臣秀吉的神态变化，眼见他猴面沉下了去、越来越似猪肝色，知道要坏事。
　　该来的还是如期而至。
　　这下才是晴天惊雷的时刻！寿谷大师朗声翻译道：“封尔为日本国王，赐之诰命。”
　　就见这位史称为“猴子”的丰臣秀吉，气血攻心，勃然大怒，一个猴步，将寿谷双手擎住的诏书一举夺下，用力撕扯了几下，奈何大明丝织质地柔软却格外韧性，便重重掷在大殿黑砖上。转回头来，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沈惟敬虽知道是最坏的结果，但是观察丰臣做这套动作时，像是在回光返照；做完这套动作，已册封典礼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丰臣秀吉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强撑着坐回卧榻，咬牙恨道：“我手握日本，欲王则王，何待大明来封？如果封我日本王，何以封天皇？诏书上说的根本就不是我说的七条，是谁这么大胆和大明串通一气来骗我？”
　　话音未落，只听“咕通”一声，小西行长已经晕倒在座位旁。
　　丰臣眼见到小西行长歪倒在地，气呼呼正想站起来问个明白，左手边就坐的石田三成反应机敏，一个健步冲过去。也是假装生气，用力抓起小西衣领提起来，其实是放回座位。
　　丰臣厉声道：“三成君，你弄醒他，行长一直是全权处理议和事务的，出了这样的低级错误，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问清楚。”
　　石田和小西同属近江派系，眼见小西要出事，理所当然帮一把，便不动声色的就冲过来截了胡。听得丰臣吩咐，石田立即回道：“太阁，您不要动怒，让我来问他好了。”
　　丰臣坐回卧榻之上，点了点头。
　　石田三成撑开大拇指和食指，夹住小西下巴，左右摇晃几下，低声问：“小西君，没事吧？”
　　小西行长悠悠然醒过神来，第一眼看见是石田，长叹了一口气道：“三成君，我可是为了减少伤亡，尽快结束战争啊，才不得已而为之。”
　　石田三成正好背对着丰臣，轻声交代了一句：“小西君，你把责任推到下属身上就是。”
　　转而大声质问道：“小西将军，为什么明国诏书和你汇报的情况不一样呢？”
　　小西行长长喘了口气，断断续续道：“我刚才听诏书所译…当场就气晕过去…内藤如安回来汇报，说得很清楚明国封太阁大人做国王，把朝鲜南四道的土地献给太阁管辖，当时别提多高兴。内藤如安一个人去了北京…谁也没想到诏书说的是这样…我万分痛悔啊…太阁恼怒成这样子，都是我小西没有办好事…太阁，就你下令杀了我吧！或是请允许我自杀！如果这样做能让太阁解气！”
　　（注：神宗给丰臣秀吉的诏书，走侍臣堀尾吉睛趁乱捡起来揣进怀里，成为堀尾传家宝，后多经辗转，收藏在大阪市立博物馆。
　　原文如下：奉天承運，皇帝制曰：聖仁廣運，凡天覆地載，莫不尊親帝命；溥將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昔我皇祖，誕育多方，龜紐龍章，遠錫扶桑之域，貞珉大篆，榮施鎮國之山。嗣以海波之揚，偶致風占之隔，當茲盛際，宜讚彜章。咨爾豐臣平秀吉，崛起海邦，知尊中國，西馳一介之使，欣慕來同，北叩萬里之關，懇求内附，情既堅於恭順，恩可靳於柔懷。茲特封爾為日本國王，錫之誥命，於戲寵賁芝函，襲冠裳於海表，風行卉服，固藩衛於天朝。爾其念臣職之當修，恪循要束，感皇恩之已渥，無替欵誠，祗服綸言，永尊聲教，欽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