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初会丰臣

　　第二天，晌午都过了，袁坤仪才勉勉强强睁开双眼，感觉到整个人头重脚轻腿肚子打颤，心想这小日本的低度清酒还真他妈的上头。他哪知道除了清酒之外，还有更令他伤神透支的乡音和乡情。
　　等他战战巍巍地走到大厅，沈惟敬和安倍晴明已经在那儿站着聊着天。从安倍的神态可以看出来，有什么着急忙慌的事情在等着。
　　沈惟敬眼见袁坤仪过来，赶紧招呼：“袁使臣，尽快漱洗漱洗，安培现在陪我们去淀姬府。丰臣太阁今天要在家里接待我们。”
　　一听是天大的事儿，袁坤仪二话不说，飞速的洗漱正衣，带上大量的贺礼随安倍和沈惟敬出了门。
　　所谓的淀姬府，其实就是之前丰臣的大阪府邸，因独宠小妾，直接就改了妾名。
　　沈惟敬等三人刚下车，就看到小西已经在门口候着。他扫了一眼淀姬府，完完全全是日本传统风格，木架草顶，房屋全开敞式布局，地板架空，出檐深远，中庭地白树栖鸦，居室小巧亦精致，柱梁壁板保持着原木原色，木地板上铺草席垫。
　　沈惟敬见是如此简洁明了，便低声问道：“小西将军，太阁住的如此简朴？”
　　小西回道：“你们现在住的樱花园天守阁，本是为太阁所建，没想到惹来太多游人，太阁喜欢清净，所以选择在这里修造住处。考虑到日本风俗，大多一屋只住一代，下一代另建新屋居住，太阁特令从简的修造。”
　　沈惟敬暗道，这丰臣老儿真不简单，樱花园里那么奢华的会馆天守阁，他可以不住，宁愿做成市民公园和景观广场，开放给市民和平头百姓享受，非常人所及，内心多了一丝钦佩。大明使臣造访，他不先安排官方接见，而是直接到私宅会面，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更令人捉摸不透。
　　沈惟敬细想想，反正见机行事不会有失。
　　袁坤仪略显紧张，眼里所见的府邸，远不是他想象中的阵仗，不禁长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整了整全副官袍，当先走了进去。沈惟敬亦披挂整齐，手捧贺礼，随之而行。小西和安倍紧随其后。
　　袁坤仪跨过中庭，进入正厅，见两旁大名列坐，有说有笑，若有所待，随着安倍在后面一声“大明使臣到访”，厅内门帘被缓缓拉开，清瘦矮小的丰臣秀吉身穿日本和服缓步走出，侍臣手握着象征至高权力的佩刀紧随其后。
　　沈惟敬恰恰好跨步进来，跟丰臣打了一个正照面。
　　沈惟敬压上了身家性命也要一看的正是这一眼，岂容错过。
　　正是这一眼，让沈惟敬瞧的真真切切，丰臣秀吉老态尽露，已无挽回，当的是行将朽木之势，却凭潜意识中超强权力欲望撑着。
　　可以肯定的是，这跟他的五行之相不无关系。看丰臣的面相，为五行中的木形人相，系与生俱来的暴躁脾气、强势性格、无所顾忌、固执守旧；虽然他眼中的野心之火依然旺盛，但是整体来观察，已隐约可见山根将断、眼口不佳、鼻歪眉寒之相，有八成把握预测他阳寿渐尽。
　　沈惟敬原本就是胆子极大之人，立于丰臣之前，尚能自顾注目；但是，当彼此双目相交，竟如遭电击一般，当着众大名之面，推金山倒玉柱般地跪拜了下去，袁坤仪见沈惟敬拜了下去，立时手足无措，略一犹豫，随即跟着也拜了下去。
　　丰臣秀吉见大明使臣如此恭敬，不由大悦道：“使者远来到此，还专程来淀姬府看望本阁，辛苦了！”
　　沈惟敬听得出丰臣声音里的好情绪，当即用纯正日语朗声回道：“太阁自带威严，慈相清奇，发如盖冠，万岁无疆之相。奈东瀛臣民之福气。”
　　丰臣听的真切，心情大好，笑吟吟道：“诸位大名，我觉得大家应该好好学学这位大明使臣，听他说日本语，简直就像遇到了乡亲和近邻。我们也要多花点时间学学汉语，知彼知己好啊。”
　　诸大名纷纷点头哈腰。
　　小西听到沈惟敬在用专业术语恭维丰臣，便趁热打铁道：“太阁，沈惟敬使臣被神宗皇帝亲封为半仙，乃相术高深之士，刚才对太阁说的这番话，定是说了心里话。”
　　丰臣笑道：“使臣说些好听的话，无非是博大家开心。我年过花甲，哪敢求万岁无疆？”
　　沈惟敬再拜，一脸的认真：“回太阁话，常人确实无法做到万岁无疆，然，太阁非常人也。”
　　丰臣显然好奇心大增：“使臣请就坐说话吧。你说本阁非常人，那我是……”
　　丰臣指了指身边的次席，示意沈惟敬坐下。
　　沈惟敬毕恭毕敬地坐到丰臣指定的座位，清了清嗓子，一脸严肃：“太阁乃太阳之子！”
　　丰臣捏着的拳头重重锤了一下桌子，笑声朗朗：“哈哈，本阁是太阳之子。这句话好。哈哈哈哈。”
　　沈惟敬见火候快到了，继续添了把柴：“太阁真乃太阳之子，肩负着太阳之托，要建立太阳之帝国。任重道远，非万岁不能为之。天命太阁多福多寿，乃日本百姓之福。”
　　“哈哈哈哈”丰臣朗声大笑：“沈使臣，大大的忠诚。有赏！”
　　沈惟敬顺水推舟，指了指袁坤道：“太阁，袁使臣，也同样忠心耿耿。”
　　丰臣痛快的很：“袁使臣也赏！”
　　丰臣侧过身来：“沈使臣，小西他们跟我说，你第一次过刀剑阵营时坦然自若、面不改色，怎么刚才看到本阁眼神就直接下跪，是在逗本阁开心吗？”
　　沈惟敬恭恭敬敬回道：“太阁威严，不敢直视，眼神自带炽热，不容不跪。在下也无诓言，前面说的每一个字，皆依相术所言。”
　　丰臣频频点头：“本阁信你的，你所说的太阳帝国，确实是本阁之梦想，也是老天赋予我的使命所在。”
　　话说到这里，丰臣朝身边管家召了召手，轻声交代了一句话。
　　管家旋即掀开帘子入内，不大一会，只见保姆抱着襁褓里的一位婴儿走了出来。
　　大家都知道，那必是太阁的亲子，即将双满月的“拾”。
　　显然，丰臣已经百分百的信任了沈惟敬，也认可了他的神奇相术，待“拾”抱近，便客气道：“沈使臣，这是犬子‘拾’，拜托费心看看，本阁想听听你的高见。”
　　沈惟敬并没有表现出受宠若惊，而是老练冷峻地盯着小“拾”左看右看，一看再看，然后沉吟不语，猛然间，又“噗通”一声跪下了。
　　丰臣大惑不解。迅速搀起了沈惟敬：“沈使臣，有话只管说。”
　　沈惟敬欲言又止。
　　丰臣继续鼓励道：“沈使臣，不要顾虑，只管说。本阁什么风浪没见过？”
　　沈惟敬便坦诚布公道：“太阁殿下，这孩子，额角宽展、眉舒眼明、鼻子坚挺，下巴丰厚，天生大富大贵之相，尽显帝王将相之势。”
　　丰臣笑道：“那不是大好事嘛？”
　　沈惟敬颇为犹豫：“回太阁，青天难容二日，一国难容二君啊。小‘拾’出道时，必是太阁归隐日。太阁若隐退，乃太阳帝国之损失啊。”
　　丰臣听罢，止不住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沈惟敬这套话术，还真管用。
　　丰臣再次开口：“沈使臣合我心意，再赏。着安倍晴明负责好好款待，一定要盛情，一定要令使臣满意。今日是本阁亲儿第一次见诸位长辈，咱不谈国事。议和之事，由小西将军全权代表、加藤将军协助。至于封贡议题，本阁自会有交代。”
　　安倍、小西、加藤纷纷领命。
　　小西暗自叫苦。这边由他负责和谈，那边又派个不对付的加藤来协助。
　　这是老狐狸丰臣惯用伎俩。
　　沈惟敬在喜怒无常的丰臣秀吉面前，连获两次重赏，还成功为袁坤仪讨赏，足见其艺高胆肥。
　　自淀姬府回樱花园后，袁坤仪按捺不住疑虑，质问沈惟敬见了丰臣为何会跪的如此干脆？
　　沈惟敬笑道：“袁兄，我沈惟敬18岁出道，从乡村打场开始，再混到到城厢撂摊，一路走来，尤其是刚端上这碗饭的几年，跟要饭的没多少差别，别说是让我下跪，再低三下四的事情，我也无惧。老兄你生来锦衣玉食，哪能体会我的心境。”
　　袁坤仪顿悟：“跟沈兄比，我自叹不如。”
　　沈惟敬：“要我说，咱们在大阪，首要任务不是什么和谈、也不是什么封贡，而是先保住卿卿小命。小命没了，还谈什么里格朗。”
　　袁坤仪：“我算是明白了，你今天所做所说的一切，都是在套路他吧？”
　　沈惟敬笑盈盈道：“天机不可泄露。恕无可奉告。”
　　袁坤仪略有忐忑道：“那依你之见，今天小西说的，可是真话？”
　　沈惟敬听罢，神色凝重起来：“今天小西老儿说的，看似皆大欢喜，实则暗藏玄机。”
　　确实，丰臣只对朝鲜和谈放了权，又不经意间把小西和加藤这两个死对头捆在一起，让彼此成为制约。
　　这是权谋。
　　然，对于中日之间的事情，丰臣有言在先，要由他来定夺。
　　袁坤仪听完分析，心头七上八下的打鼓。
　　沈惟敬却稳如磐石。
　　只是，他并没有把自己真实的判断直言相告于老袁。
　　相学的奥妙就在于，心里有谱，却不能说透。
　　说透了，就不灵验了。
　　沈惟敬想法特别简单，他已经把丰臣看透到骨子里，正如元觉师傅的那句话，是老虎始终要吃人的。先拖着呗，只要朝鲜战场不出现大的幺蛾子，等到商议中日之间的封贡问题时，丰臣就是要求再过分，大不了先应承着，两边的旨意一来一回，就要耗去一年多时间，料他丰臣等不到那天。
　　沈惟敬既然对丰臣的阳寿之期有了把握，便淡定自若，安倍好吃好喝的招待着，樱花园里好景好房的呆着，所以一点也不着急。要说内心唯一的隐忧，那就是担心李如松将军的耐心。他就怕李将军被身边的将士撺掇着，着急上火的乱打一气，坏了目前的氛围，彻底惹恼了丰臣老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