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昆明湖畔

　　这安家落户，是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事情。沈惟敬陪着嫦娥，前前后后忙碌了整三天。
　　这一日晌午，风和日丽，沈惟敬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把正在铜镜前扑粉的嫦娥拽到了大花园里，指着碧穹蓝天：“妹妹，你瞧。”
　　嫦娥听话，仰着脖子瞧了好半天：“哥哥，连一片云都没有，尽是蓝的。”
　　沈惟敬：“嗨！忘了你不懂星相。”
　　嫦娥还在看天：“那有什么说法吗？”
　　沈惟敬：“乔迁三日，艳阳在天，主必贵，宜巡游。你看看这天，正正好是乔迁第三个日头啊。咱也该顺应天意，出去走动走动。”
　　嫦娥本就是贪玩的小女孩儿，却故意表现出来的是平和的语气：“我听哥哥的。”
　　沈惟敬看看嫦娥已经喜形于色了，便提高了声调：“胖子，准备车马，少奶奶要出巡啦。”
　　王胖在偏房听的真真的，应了一声，立刻去安排好马车。
　　这厢，嫦娥带上小翠，小翠备了些糕点，随着沈惟敬一起出了大门。嫦娥她不闻不问，一心只看沿途街景。小翠可耐不住性子，不停地追问：“老爷啊，出来都快半个时辰了，您还不说带我们去哪儿啊？您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呀？”
　　沈惟敬笑不作答。
　　行至半个多时辰，众人过了罗锅桥，眼前就豁然开朗起来。只见一片开阔的湖水清澈见底，那镜子般平静的水面，绿得似一块翠玉，原来，沈惟敬今天要来的是昆明湖。
　　这昆明湖也称西湖，是京城最大的城市湖泊，一道西堤自西北逶迤向南把湖面分隔成大小不等的三个水域，湖上碧波粼粼，堤上柳树倒映，宏大的十七孔桥如长虹偃月倒映水面，石桥两边栏杆上雕有大小不同、形态各异的五百只石狮。
　　嫦娥打小长在嘉兴城南湖边，有事没事总跟着母亲大人去南湖游船。今儿来到了西湖，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她拉着沈惟敬，快步上了长桥，但见行人如蚁，大家各携酒果糕点，杂坐河之两岸，或解裙系柳为围，装点红绿，千态万状。再看西堤之宽阔处，各类杂耍、口技表演让人眼花缭乱，喜的嫦娥眉开眼笑。
　　沈惟敬见嫦娥玩兴正浓，便雇了条未搭篷子的小舟，牵着嫦娥登了上去，小翠和胖子并没跟随，他们就在堤边席地而坐，开始分享糕点。
　　嫦娥幸福的依偎在沈惟敬的肩膀上，任那清风拂过，听那碧波荡漾，见那岸上柳树婀娜、坝道小径披绿，说不出的写意舒畅，这些天赴京途中的奔波劳累荡然无存。此时，小舟已绕着长廊穿行至湖水的深处，嫦娥欣喜的看到了水底盘根交错的各式绿植，恍如置身密林的密处；忽然间，一阵热风拂过，湖面上原有的平静又被打破，激起了一道道的波纹。嫦娥若有所思的对沈惟敬轻声说了句：“哥哥，你看嘛，这波纹，多像咱南湖的水面啊。”
　　沈惟敬一脸愧疚感：“天下湖面都那样。我给忘了妹妹是南湖边长大的孩子，竟然带你来看西湖。”
　　嫦娥娇憨道：“这昆明湖也特别漂亮啊，你看我一路玩过来，前几天的劳累全没有了。”
　　沈惟敬一脸庄重：“那你再想想，这京城里可有你最向往的地方？”
　　嫦娥立即来了精神头：“有啊，有啊。”
　　沈惟敬先揣摩一下，没想出头绪，便问：“道是哪里？”
　　嫦娥即刻神往道：“皇宫！”
　　沈惟敬错愕不解：“皇宫有什么好看的？不跟嘉兴知府一个样儿吗？无非是比它大点而已。”
　　嫦娥略显腼腆：“小时候常听祖父讲故事，总是大皇宫，大皇宫的。我仰慕得不得了，那时候就想，要是能亲眼看看，那该多满足啊。”
　　沈惟敬笑道：“这个简单，一会咱回去的时候，绕过御道，把皇宫转上一圈。”
　　嫦娥显然有些沮丧：“啊？就远远的转一圈啊？呜呜……”
　　沈惟敬不解：“难不成你要进去逛逛。”
　　嫦娥满脸惬意：“是的，就是有这样的想法。自打那天杨老爷告知父亲要接我进京，当天晚上就做梦在大皇宫里闲逛来着，旁边的宫女太监们，都围着我转。”
　　沈惟敬愕然，怯怯地问：“宫女太监都围着你转？那还记得你自己是个什么角色？”
　　嫦娥晃神道：“好像我也是宫女来着，呜呜。”
　　沈惟敬冰嘲：“瞧你那点出息。”
　　小舟没多大会就返回了岸边，沈惟敬远远就看到王胖，招呼了一声：“胖子，备车，咱们回了。”
　　王胖一溜烟儿就去了。等沈惟敬三人走到西堤，车马已经备好。沈惟敬低声交代了一下胖子，胖子立马会意，跟车夫确定好线路，一行人便朝着御道方向奔去。
　　胖子让车夫带到的第一个目的地，就是皇城西北角。待马车停顿好，胖子朝轿厢里传话：“嫂嫂，咱这会到皇宫外面了，您先下来看看角楼吧。”
　　嫦娥欢快地应了一声，让沈惟敬搀扶着下了车，放眼望去，这个位置，恰好看到角楼静静的倒映在护城河水里。
　　嫦娥好奇地问了一声：“哥哥，你说这角楼干嘛要建在城墙之上，难不成是皇子公主们爬楼上看外面的风景？”
　　沈惟敬沉稳地回答：“角楼是用来瞭望和防守，不让公主上去。”
　　嫦娥听罢，抬眼细看，角楼造型奇特，充满美感，真不像是用于备战的。此时，夕阳恰好划过精致的角楼，给高墙内洒下一片朦胧昏黄的阳光，整个皇宫里显得神秘而安宁，让嫦娥的内心又平添了几分向往。
　　马车继续绕道而行，差不多转了大半圈，已经到了正门。沈惟敬没让嫦娥下车，只是撩起了帘子。
　　嫦娥远远望去，那气势恢弘的午门瞬间就映入了眼帘，高大的红墙上若隐若现的镌刻着美丽的花纹，那尖耸的金顶、黄灿灿的琉璃、厚重的红门、巨大的门钉，无不古色古香，尽显庄重典雅。
　　嫦娥怔怔地盯着午门看，视线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分明是对里面的场景充满了无穷的向往和想象。沈惟敬看出了其中的道道，充满怜爱地问：“嫦娥妹妹，是不是很想去里面看看吧？”
　　嫦娥娇憨回道：“就是呀，哥哥。我看的都快流口水了，这要是能到皇宫里面走一圈，就不枉长做北京人了。嘻嘻。”
　　沈惟敬使劲地搓了搓手，咬了咬牙，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罢了，为了给嫦娥妹妹圆梦，我也豁出去了。你们等着吧，我过去想想办法。”
　　嫦娥惊喜不已：“真好啊，哥哥。”
　　沈惟敬跳下马车，快步跨过御道，没一会就到了午门的左掖门。因为前几次出入宫都是走这扇门，跟守门的司阍已经混了个脸熟。今天当值的还是这位瘦瘦高高的年轻人，沈惟敬迎上去，从袖口掏出一锭银子，不动声色地塞给了司阍。
　　司阍左右看看，没有其他人，熟练地收起来，客气地问：“大人，都已经下朝了。您今儿个还有事情进去？”
　　沈惟敬镇定地回道：“倒不是我要进去，是想托你往里面递个话。”
　　司阍：“那没问题啊！大人您是要给谁递话？”
　　沈惟敬：“想给长公主递个话。”
　　司阍一听，顿显轻松：“找别人还真不好说，咱就跟长公主熟，宫内大多司阍都跟长公主熟，她没架子。”
　　沈惟敬：“那太好了，麻烦你进去递个话，就说沈惟敬在左掖门候着她。”
　　司阍痛快地应承：“得嘞！”
　　便快速跑到掖门里，对着靠墙打盹的那位轮值同伴唤了一声：“哥们，赶紧的！替我把把门。哥我进去递个话。”
　　同是司阍，大家都熟悉这里面的套路，两人默契的做了个轮换。
　　那位，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不大一会，就见这哥们引着长公主大步流星地往掖门口赶。
　　当长公主看到沈惟敬的身影，远远的就喊上了：“半仙师父，你直接进来就是，怎么还让人递话？”
　　沈惟敬见长公主走近，行了礼，怯怯地答：“禀公主，在下实在是有事求着公主殿下。”
　　长公主一听来劲了：“嘿，半仙师父还有事儿求我？来吧。我这儿有求必应。”
　　沈惟敬沉思了好一会、又憋了半天，终于开了口：“公主殿下，臣妾已被宋老爷安排接来京城了。”
　　长公主一听，反问一句：“你是说你家人？”
　　沈惟敬略显腼腆：“正是。”
　　长公主脸上露笑：“那是好事呀。”
　　沈惟敬为难的答道：“这小地方来的女子，没见过世面，非要随我来皇宫开开眼界。周边逛了一圈还不满足，说是做梦也想着进午门去走一遭。”
　　长公主竖起耳朵，这才听了个明白了，笑道：“呵呵，你这是要本宫引她进来，替她做做向导吧？”
　　沈惟敬尴尬的笑了笑：“要怎么说长公主冰雪聪明，一点就透。”
　　长公主是个干脆人，当即回道：“半仙师父，没二话，你把她叫过来，我带她进宫逛逛。”
　　沈惟敬听罢，没想到长公主如此痛快，惊讶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朝对面王胖子那边挥了挥手。
　　王胖会意，立马搀下吴嫦娥，穿过御道，径直走到左掖门这边。
　　长公主今天实在是没想到半仙师傅会跟他来这一出。之前接触到的沈惟敬是如此不可思议，那么他的媳妇又该是如何的出乎意料？想到这里，她顿时好奇心和兴趣点大增，远远的就注视着一步步走近的吴嫦娥，谁知道越近、越发怔，越近、越发愣。
　　只见那吴嫦娥，螓首蛾眉，云鬟秀发，双眸含水，凝脂如玉，十指如葱，真当是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
　　令长公主没想到，来着浙江民间的小家碧玉，竟有如此倾国倾城之貌。不由得看呆在原地，合不拢嘴。
　　沈惟敬见吴嫦娥到了身边，轻轻拉过她，庄重地介绍：“嫦娥，快见过长公主。”
　　吴嫦娥看见沈惟敬前面多了一位宫里出来的女孩，本就有了一丝惊慌，再听得长公主三个字，瞬间就怔住了，歪了一下脖子，问沈惟敬，又像是自言自语：“长公主？”
　　沈惟敬很肯定地重复了一下：“对，快见过长公主。”
　　吴嫦娥算是弄明白了，立马行礼：“嘉兴民女吴嫦娥，见过长公主。不知长公主就在眼前，万望恕罪。”
　　长公主此时也才回过神来，微笑道：“嫦娥，嫦娥，好名字啊。”
　　吴嫦娥受宠若惊：“谢公主夸奖。”
　　长公主：“真是人如其名，恰似月宫嫦娥下凡间。别说是半仙师父，就连我看了也喜欢。”
　　吴嫦娥羞怯：“求长公主莫再夸我。”
　　长公主好奇地又问：“姐姐芳龄几许？”
　　吴嫦娥认真作答：“民女恰好桃李之年。”
　　长公主：“呀，姐姐大我三岁。”
　　几番家常话下来，听公主如此随和，吴嫦娥从一开始的慌乱、拘谨中恢复了过来。毕竟也是大家闺秀，很快就进入常态化：“民女哪是嫦娥下凡呀？公主的声音如娟娟泉水沁人心扉，似黄莺出谷悦耳动听，此声只得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长公主开心大笑：“嘻嘻，只道是半仙师父厉害非常，没想到半仙媳妇也是口里生花。”
　　吴嫦娥含羞道：“民女是实话实话。”
　　长公主：“那你的意思是本宫声音好听，长相寒酸吧？”
　　吴嫦娥庄重起来：“恕民女不敢直观公主容貌。”
　　长公主很自信地回道：“我跟半仙师父不见外，跟你又特别有眼缘。你就别拘谨。”
　　吴嫦娥听闻此言，大胆抬起了头，略带羞怯的看着眼前这公主殿下。谁知不看则已，一看再看，忍不住又看，免不得惊呆了下巴。
　　这正是所谓的互为欣赏，惺惺相惜。
　　吴嫦娥目不转睛的看着，但见长公主淡扫娥眉眼含春、调皮可人，樱桃小嘴自含赤，娇艳若滴，皮肤细润如温玉、柔光若腻，发丝随风轻拂面、诱人淘气，莹绿长裙风拂柳、腰不盈握，竟是美得如此无瑕、美得如此不食人间烟火。
　　长公主见吴嫦娥怔怔地看着，笑问：“姐姐，是不是寒酸相惊吓到你？”
　　吴嫦娥自觉愧疚：“回公主，民女在家里孤芳自赏，总觉得嫦娥还过得去。今日见了公主，方知美人为何物，美人只属长公主，不食人间烟火味。”
　　长公主开心地笑着：“我也是这么看姐姐的。”
　　嫦娥：“自叹不如，甘拜下风。”
　　两位妙龄女子，旁若无人的秀起了美貌，一唱一和，默契的不得了。倒是给无聊透顶的长公主带来意外惊喜。
　　长公主豪情又起，悠悠然道：“难得遇到投缘人，我看咱俩就姐妹相称，以后彼此找乐子啊。”
　　沈惟敬吓了一大跳：“公主，使不得啊。你是小龙女，臣妾小民女。”
　　长公主很是镇定：“不碍事的，我和姐姐私下结拜，不违世俗。你不是跟小西也结拜了吗？”
　　沈惟敬赶紧申辩：“臣那是议和需要。”
　　长公主调皮地笑笑：“那我们俩是好玩需要。”
　　沈惟敬急得顿足捶胸。
　　长公主嘻嘻笑了一番，这才想起了正事，过来拉着嫦娥的手：“姐姐，你可是为了看宫里热闹而来的。赶紧的吧，太阳快下山了。”
　　嫦娥见长公主如此亲热和自然，也不再避讳，亲亲热热地手牵手随公主跨进掖门。临了，她们俩还回头朝沈惟各做了个鬼脸。
　　沈惟敬和王胖一头雾水地站在掖门口，只能看着琉璃瓦的重檐屋顶、朱漆门、同台基、大殿外柱在夕阳下泛着金光，透射出无比华丽与庄严。
　　沈惟敬不无感慨地捅了捅身边的王胖：“胖子，你看，那宫外的人儿想进去，宫里的人儿却想着出来。”
　　王胖似懂非懂，朗声回道：“哥，反正我不稀罕那里面。”
　　沈惟敬想起了宋老爷曾告诉他的，神宗自十岁登基，就没出过皇宫。不免内心感慨：到底是神宗统治着皇宫，还是这偌大的皇宫控制了神宗？
　　看来这威严和雍容之中，却也容纳了太多悲戚与幽怨。
　　也许，这就是两难说的人生。
　　在沈惟敬胡思乱想间，残阳西下，华灯初上。眼见着掖门里面灯光星星点点的亮起来，却还是不见嫦娥走出来的身影。
　　正在他东张西望中，一位宫女提着灯笼匆匆跑过来，径直跑到沈惟敬跟前：“请问是沈老爷吧？”
　　沈惟敬急迫地回答：“正是。”
　　宫女松了一口气：“长公主吩咐我跟您说一声，嫦娥姐姐今晚不出宫了，晚上要和长公主长谈。嫦娥姐姐也带话了，说她玩的特别开心，让你安心回去就是。明天公主自会安排护卫送嫦娥姐姐回去。”
　　沈惟敬望了望偌大的皇宫，无奈地点了点头：“知道了。有劳你费心传话。”
　　等沈惟敬回头再找王胖子，见他已经依着红墙打起了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