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一、二、三）

　　一
　　
　　对于拴成后来的坐大，坊间流传最普及的版本是：陈老板为人慷慨，出手大气，一掷千金！有人说这正是拴成的人格魅力所在。正因为如此，上至达官富贾，下至地痞流氓、贩夫走卒，都喜欢围绕在他身边，才会有一群兄弟死心塌地的追随他，替他效命！陈老板就这么一步步发迹的！
　　对于这个说法，笔者曾经向沈深面对面地求证过。对于笔者的提问，沈深有些含而不露，他表面沉默淡定，但眼神在冷笑。片刻后突然反问：“你说呢，你觉得他慷慨吗？大气吗？”
　　对于笔者而言拴成这个人物太陌生了，因此一时语塞，随即说出了心里的疑问：“我也疑惑这说法，按一个人自幼的生存环境来说，拴成出身贫苦，物质极度困乏，应该把钱看得重于一切才对，很难养成慷慨大气的习性。至于坊间的说法，未免有些以讹传讹的成分吧？！”
　　“错，你大错特错！”还不等笔者说完，沈深已不屑地否定了这个观点。“你是文化人，应该熟悉历史吧？对于刘邦和项羽这两个人孰高孰低，你什么看法？”
　　笔者没料到沈深会提出这么专业的问题，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刘邦嘛，似乎在中国历史上是个声名狼藉的人物，而项羽的威名却一直流传至今，至今提起来也让人热血澎湃！但是成则王侯败则贼寇，无论如何刘邦是最终的赢家，至于这两个死了几千年的人孰高孰低，我真的判断不出来！
　　沈深显然看出了笔者的左右摇摆和犹豫不决，于是自己说出了答案，很郑重地声明：“项羽出身很高贵，货真价实的贵族，但却是吝啬小器之辈。表面上对属下关怀备至，实际上却把代表权力与财富的印章揣自己怀里，都磨得发亮了，也舍不得给下属。搞得下属怨声载道，人心涣散，没有谁真正愿意替他卖命。而刘邦正相反，他跟你我一样，不过平民出身，但他不仅智慧超群，胸襟气度也远非项羽可比。但凡投奔到他帐下的豪杰，所得到的权力和财富，都要远超自己的预期。仅此一点，高下立判。项羽确实是头猛虎，而刘邦却是条龙，远远不在一个等级上的！”
　　笔者恍然大悟，为自己的肤浅而流露出些许惭愧之色：“这么说来，坊间的传说是可信的了，陈老板果然慷慨大气，确实有些智慧和格局的了？”
　　“这不是慷慨——”沈深纠正，“是洞悉人性之后，所采取的一种御人的权术和手段而已。他付出的不过是一些钞票，而接受者付出的却是血性是青春，是皮肉之苦、牢狱之灾，甚至一生的前途和性命。拿一点钞票，换来一个人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你自个判断，这是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笔者震惊了，无言以对，默默地听他说下去。“拴成的发迹，可以说是一批热血青年或非法之徒用青春和鲜血奠基成的，还是一批组织内的干部拿前途铺就的。后来事发后，本地查处了一批干部，大多与拴成集团脱不了干系，并且其渊源已经很深了，有几个还是在我们那时候就已经给拉下水了！毫不夸张地说，拴成这种人就是滋生罪恶的土壤。当然，他千算计万算计，最终也把自己算计进去了！他太拿自个当回事了，忘记了自己只是个普通人，估计是把自己当刘邦看了。人啊，千万别夜郎自大，刘邦是条龙，我们普通人再厉害也不过一条毛毛虫而已！”
　　笔者听得毛骨悚然，额头上冒出了冷汗，原来拴成不止是硬汉，不止是流氓，更是充满引诱的深渊、滋生罪恶的土壤，还是站在白骨堆上偷笑的那个人！然而，他自己最终被暗黑的力量所反噬，他身处的那个世界如此的神秘且可怕，充满了未知和不确定因素，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在阳光底下的寻常百姓而言，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难怪沈深后来会那么决绝地与拴成分道扬镳，这是多么的明智幸运之举啊！
　　
　　二
　　
　　四公子起初被自己的家族视为败类，后来一度被视为骄傲，最终却成了最不愿被提起的伤痛和耻辱！在四公子风光的那些年，他老家那几间破败的土房子，一度门庭若市，每天迎来送往跟过节似的。就跟《儒林外史》中范进中举了一样，不是亲戚的也来认亲戚，不是朋友的都来会朋友。尤其一伙子表兄表弟、叔伯兄弟，都把这当成攀龙附凤的荣光，和晋身的机会。
　　锁柱子之所以当年铁了心跟着四公子混，是因为当年亲眼目睹过四公子的华丽转身和人前风光，他被深深的震撼到了。腊月里那天，四公子突然就在锁柱子的眼皮子底下衣锦荣归，那一幕让锁柱子一辈子记忆犹新。那天天气很好，没有风也没有云，在巷子口晒太阳的锁柱子吃惊地看着一辆红色轿车十分气派地从身旁驶过，停在了四公子家那几间寒碜的黄泥土屋前，炫耀得整个村庄都亢奋不已。锁柱子跟四公子没出五服，知道四公子家从没有什么富贵体面的亲戚上门，瞪大眼睛看究竟时，车门打开走下来的竟然是四公子。
　　“啊，四——四——哥！”锁柱子一路小跑到四公子跟前，激动得说话都结巴了。
　　“哟，锁柱子！”四公子大大咧咧的口气，既念及了兄弟情分，又有些降贵纡尊，让锁柱子心里感激，却不敢过分亲近。他听说过四公子混出个人样的消息，但没想到就能大发到坐辆轿车回家来，简直是要把穷哥们的眼睛往瞎晃呀！锁柱子那会儿连辆新自行车都没有哇！这还不算，看看四公子手里都提些什么，尽是高档烟高档酒；跟着车门一开，又钻出个洋妞来，大冬天的穿了一身白裙子，说话嗲声嗲气的，那个水嫩娇贵，直接把四公子身价捧上天了。
　　“进去说吧，别让人老等在外面呀！”洋妞小鸟依人地拿软软的胸脯靠到四公子肩膀上，樱口里吐出半土不洋的普通话，窘得锁柱子脊背上出了汗，脸红到了耳根子上。能把这样的洋妞搂在怀里，可是多少人一辈子的追求和梦想啊！
　　“四——四哥，您先进去吧，改——改天兄弟来看您，一一定来看您！”
　　“嘿嘿，看你小子客气的，还专门来看我！”四公子笑着和洋妞进了自家大门。锁柱子看到自己的叔叔婶子，也就是四公子亲爹妈，都跟自己一样被震撼着了，低眉顺眼地迎接儿子进了屋。
　　
　　过后锁柱子拿出所有的积蓄，专门买了两条好烟找了四公子，央求四公子看在兄弟情分上，也带自己出去混。四公子大爷一样坐椅子上纹丝不动，不屑地扫了扫放在柜子上的烟，拿鼻腔冷冷地哼道：“锁柱子，不是四哥不带你，你也知道哥干的可是玩命的行当，这碗饭不是人人都能吃的！”
　　“四哥，你别瞧不起我，我锁柱子不是孬种，您要不信，我剁下指头让你看看！”锁柱子拔出准备好的刀子，眼神陡然变得冷硬，涌出一股子狠劲来。眼看刀刃就要砍在小拇指上时，却被四公子伸手拦住了。
　　“行，有种，哥看出来了，以后就跟着哥吧！但有些话哥也趁早挑明了，干咱这行，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监狱里进进出出那都是家常便饭，都得你自个扛着，到时候可别后悔啊！”
　　
　　三
　　
　　很多年以后，曾经的孙场长孙二肉在前往女儿家的路途中，偶尔瞅见个拾荒的小老头，虽然衣衫褴褛、胡子拉碴的，却感觉十二的面熟！这人蹲在垃圾箱上面，一件接一件往出翻破纸片、酒瓶子等什物，那行样动作都像极了当年的四公子。孙二肉一时懵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呐，当年人见人怕的活阎王，人五人六的四大爷，怎么就活到了今天这份上？！孙二肉以为自己认错人了，正疑惑着，四公子显然也认出打量自己的那人正是当年的孙二肉，看他人黑了，一身肥肉也没有了，但基本模样没变。仇人相见，狭路相逢，四公子心里一虚，眼神随即黯淡，抱起一堆破烂逃也似的躲进一条巷子里。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恶人终于得恶报了啊！确定四公子最终的下场，孙二肉一时心情激动难捺，多年来积攒下的恶气终于舒泄了。你个狗日的竟然也有今天！原以为你狗日的当年抢来的劫来的够吃几辈子，没想到今天却活成个乞丐，活成个讨吃了！孙二肉真想到商店买一挂鞭炮当街放了，随即联想到自个多少年来的屈辱和下半辈子的穷困潦倒，忍不住当街落了泪！
　　四公子狗撵着似的喘着粗气，出了一身虚汗，躲到巷子拐角，才敢停下回头看孙二肉有没有追上来。真是人倒霉、鬼吹灯，自从沦落到这一步以来，老是遇到曾经给自己欺凌过、迫害过的主，跟魔咒一样，让他步步惊心，夜夜惊魂，睡觉也不踏实！
　　蹲在墙角旮旯里，四公子祷告一样在嘴里念叨着：冤有头，债有主，孙二肉啊孙二肉，你要恨就恨陈老板吧，当年这都是陈老板指示的啊。一念叨起这些，很多年前陈老板嘱咐自个的一幕浮现在眼前，陈老板当年说过的话言犹在耳。
　　“老四啊，好好动动脑子，加把劲，只要能把孙二肉挤兑出去，把沙石场接过来，你就给咱立了头功！”这就是黑了心的陈老板当年的原话，我四公子可没想到算计你啊。我当年只负责给人家看场子，人家通知我算计你，我是一条狗，能不照着主人的意思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