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钱粮官司
作品名称:山村沧桑 作者:霞中子 发布时间:2022-03-29 12:53:55 字数:4887
话说元德发家之后已成为吞团屯的首富了,但他仍然不知满足,他的发财欲望越发膨胀,真个是“一发不可收拾”,“越富越爱钱”的本性表现得淋漓尽致。他虽然富得流油,但仍然保持着十分吝啬的本性。每当“四月荒”来临的时候,他就放高利贷,而且利息是越涨越高。土地少、孩子多、劳力弱、有病人或突遭灾祸的人家就会出现恶性循环,变得越来越贫穷。
当穷人家实在无法维持生活的时候,逼不得已就去求他借钱借粮。别以为这些穷人家都是与他同宗共祖的,借贷时会获得他的同情或有所照顾,那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他会以对待陌路人一样地“一视同仁”,毫无例外地以高利贷借给你。当期限一到,他就立刻上门追债,你如果无力偿还,他会以日计算你的“违约金”,拖延时间越久“违约金”就越重。若到了最大期限,你还是还不了债务时,他就毫不留情地逼你以土地房屋抵债,而且所折的价低得不能再低了。
这一年,风不调雨不顺的,庄稼只收六成左右,这对于家底厚的人家影响不大,对于元德家来说等于不当回事的,而对于贫困人家来说这可是要命的,元彩家就是例子。
次年才到三月初,元彩家的米仓就空了,他向别人东借一点西借一点,勉强度过一段时日。当“四月荒”真的来到的时候,他逼不得已就去求元德借钱借粮。元彩对元德说:“我家目前确实困难,你看在同宗共祖和隔壁邻舍的份上,你借给我10块大洋和一百斤米,让我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吧,到了今年秋收,米我马上还你,钱到年底一定还你清楚的。”
“我有的是钱和粮,我会借给你的,”元德说,“可是到时你不还我怎么办?”
“我绝不食言,”元彩说,“米到秋收时,就算是收成不好,我们没有食也要先还你的;钱到年底,就算没钱我也要另借别人来还你的。现在你救了我的燃眉之急,让我度过难关,我也忘不了你的恩情的。”
“好说,那我写个字据,你按了手印,我便借给你。”元德说着,磨墨蘸笔,在一页纸上写道:“借据。兹借到韦元德米壹佰斤,定于本年秋收还清;又借大洋壹拾块,定于本年底还清。此据。借贷人:元彩。某年某月某日。”元德写完,便对元彩说,“你看一下,若无错误,你就按手印。”
“你笑话我了,”元彩说,“我不识字你是知道的,难道你会哄我不成?我信得过你的。”
“哦哦,你不识字,这我倒忘了,”元德说,“那我念给你听,若无错误,你就按手印。”
元德将那张《借据》念了一遍。元彩道:“我既不识字,当然你念我也是不懂的,你就用土话说给我听听吧。”
于是元德又用土话说了一遍,说完又对元彩说:“意思没有错吧?若无错误,你就按手印吧。”
元彩道:“没错没错。”于是元德打开一盒红色印油递了过来,并指了指“借贷人”三字的旁边说:“就在这个位置按手印吧,用左手,用中指。”于是元彩照着做,在那张《借据》上按了手印。
元德将《借据》收好后,便叫家人秤了一百斤米,对元彩说:“这是借给你的米。”他又叫桂仪过来,与他抬下棺材盖子,亲自取了十块大洋,然后叫元彩点清收下。
元彩借到了粮和钱之后,节俭度日,每餐煮稀,半米半菜,终于熬过了艰难的时期。秋收过后,已是七月十五了,却不见元德催还粮债。元彩想,也许是元德粮食太多了,这一百斤粮食对于他来说是小小意思了,根本不在乎,晚点还也没关系的;也许是当初借据上没有写上还粮的具体月份,秋天嘛,到九月还是秋天的,元德可能是给出最宽的期限;也许是元德都忘了这桩事了;也许元德的新粮太多了,家中装不下,让我缓还,权当代为保管也未可知。
又过了半月,元彩总感到不安,于是主动去对元德说:“我将粮债还给你吧。”元德答道:“先不急吧,待到年关与那些钱一次性还清好了。”元彩听如此说,心中有些纳闷,今儿是太阳打从西边升起来了?这元德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大度起来?他只好顺水推舟道:“那就谢谢你了!”
年关说到就到,今天是腊月廿三灶王节,一大清早元德就上元彩的家门来。他对元彩道:“今天,你应该还我的粮和钱了,米二百斤,钱二拾块大洋。”元彩一听,顿时吓懵了,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米二百斤?钱二拾块大洋?你没搞错吧?”元彩急得冒汗。
“怎么会错得了,借据在此,你按的手印,你忘了?”元德亮出那张《借据》又说,“白纸黑字的,你别想赖了哦!”
“当初我不是只借你一百斤米,拾块大洋吗?怎么又变成二百斤和二十块了呢?难道你偷改了字据?”元彩有些恼火起来!
元德又亮出那张《借据》大声道:“改什么改,你仔细瞧瞧,这有改的痕迹吗?”
“那是怎么回事呢?你别欺我不识字哦!”元彩说,“叫识字的人来看看,这字条上到底是怎么写的。”
元彩找来了隔壁的道公韦元合,“老哥,你帮我看看这张字条上面是怎么写的。”
元合看了看道:“写的是你借了他一百斤米,拾块大洋啊。”
“不是这样嘛!”元彩反问元德,“那你为何叫我翻倍地偿还呢?!”
元德道:“又不是光你一个人向我借钱借粮的,你去问问别人看,哪一个不是这样偿还的吗?这是惯例!没有特殊的!”
“那当初你又没有说清楚。”元彩道。
“当初你也没问到底怎样偿还法,我以为你是明白的,”元德有些气愤道,“因为这是我定的惯例,人人都晓得的,我以为你是知道的,所以我没有强调。莫不是你装不懂,要耍赖不成!”
“今而我只能依《借据》的数目还你!你收不收由你!若像你那样说,我干脆暂不还你,待大家评评理,搞清楚了再说!”元彩态度也硬了起来。
“我对你说啊,你最好现在就还清,拖欠不还,我还要加重利息,而且我还要加收违约金!”元德愤愤说,“如若欠债不还,我们见官去!”
“见官就见官,你以为我怕吗?”元彩怒道,“你分明是在算计我!‘真金不怕烈火炼’,‘有理打得太公’!任你到哪个衙门去!我都奉陪到底!天下哪有如此不讲理的!”
“你是真的不想还吗?”元德问。
“我先不还你!你待要怎样!”
“你欠债不还,反而有理!明天我们一同到村公所说去!”元德大声说。
“去就去!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元彩道,“难道我怕打官司吗?”
“打官司是要花钱的,你有钱吗?你也打得起官司?”元德冷笑道,“输的一方要承担所有的费用的!”说完,他毫不在乎的样子,一抬屁股,就扬长而去,回他家去了。
元彩心里说:“《借据》上明明写的‘一百斤’、‘壹拾块’,白纸黑字在那里,他却翻倍索还,难道他倒有道理!这官司是要打定了!”
第二天早上,元德刚刚起床,想到昨天与元彩这场激烈的争论,心中甚是不快,又想到昨天自己说的“明天我们一同到村公所说去”那句话,心中更是不安。他想,今天要是不去村公所,就显得我胆怯了、我服软了,更变成我说话不当话了。他越想心中越不踏实,于是坐在堂屋的神台下,背靠着太师椅。他在八仙桌上点了一盏灯,然后拿起长杆烟斗,给烟斗装上烟丝,就着灯火“叭嗒叭嗒”地抽起旱烟来。他一连抽了几袋烟,一边抽一边思量着如何打官司的事。
元德正闷闷不乐,忽见元彩登上门来,他陡地心中来气,心中怒道,我不去找你罢了,你竟敢上我门来!以为我是好惹的吗?便厉声问道:“你又来此做什么?是来还钱的吗?”
“昨天你不是说今天去村公所见官吗?怎么不走呢?”元彩硬梆梆地说,“我可吃早饭了,你去还是不去?”
“怎么不去!你以为你会赢吗?!我会输吗?!”元德愤愤地说。
“那你以为我会输吗?你会赢吗?”元彩说,“我就不信这天下没有讲理的地方!”
“你输定了!不论告到哪里你都不会赢的!”元德大声说。
“走着瞧!别以衙门是你家开的!”元彩更大声地说。
元德陡地大怒,“唿”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将长杆烟斗“叭”的一声砸在地上,瓷质烟锅被摔裂四散弹飞。他怒不可遏,用手指着八仙桌上的那盏灯,大声吼道:“元彩你看好哦!我若输了,我家就像这盏灯一样!”说完就用力吹灭了那盏灯,补充道,“你看见了没有!就这样毁灭好不好?!”
元彩被元德的吼声镇住了,他不再做声,他望着那盏灯,只见那被吹灭了火的灯芯,还有短暂的一缕青烟,恰似一条衰弱无力的小蛇,扭曲着身躯向上浮游飘散,须臾间就无影无踪了。
元彩知趣,立刻退出元德家门,丢出一句话:“我去村公所,我先走一步了,你不来便是小狗。”元德匆匆吃了早饭,随后跟着去了。
村公所设在古对屯,名叫“加禁村公所”,离吞团屯有一个钟头的山路,途经四个山屯之后才能到达。那里除了一排办公房外,山脚边还有一座石头房,那是关押犯人的地方。
两人到了村公所,村官厉声问:“你们两人来此做什么?!”
“我要告他!”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村官带他们俩走进“审事堂”,然后叫了一个“文书”跟着。村官坐在办公台正位,“文书”坐在边台做笔录。
“谁是原告?”村官问。
“我!”元彩将名字报了上去。
“请陈述你的事由!”村官道,“要如实道来,不得说谎!”元彩将事由陈述了一遍。
“被告,你报上名来,然后陈述事由,不得说谎!”元德也将事由陈述了一遍,并递上那张《借据》。
村官将《借据》出示给原告看了看后,问:“原告,上面的手印是你的吗?”
“是。”原告答。
村官转眼直视着元德:“事实已经清楚。”村官正要往下说,元德立即向他频频眨眼使眼色。村官会意,立即改口说,“人所共知,被告历来都是放高利贷的,借一还二,原告刚才也承认了,原告事先是知道被告历来是放高利贷的,但原告仍然要借,既然借了,到期就应按高利贷如数偿还。不过,这个案子复杂,本村还得调查核对清楚,五天之后下判决书。你们就先回去候着。”
第二天,元德叫桂仪带着五十块大洋秘密去见村官。村官说:“你们在《借据》上没有写明到期要还的数目,判你或输或赢都是可以的。”桂仪立即道:“我来时家父交代过,我们一定会赢的!”桂仪说着,故意摸了摸身上的钱袋子,让里面的大洋发出清脆的声音来,然后问村官,“这场官司大人前后费用了多少钱呢?”村官道:“我们花费了一百块大洋啊!”桂仪听了好生惊讶,“这么多啊!”
“没这个数办不成啊!”村官道,“难道你们家出不起这点钱?那这事就难办了,上司追问下来,大家面上都不好过的。”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的,只是我早上来时,家父只给我带来五十块,这怎么办呢?”
“这有什么不好办呢?今天天黑了明天天还会亮嘛。”村官道。
桂仪将五十块大洋交给了村官。村官道:“明天再来哦,大后天就下判决书了。”
事过五天,果然元彩和元德都收到了村公所下的《判决书》,结果是元彩败诉。元彩想不到他竟然败诉了,脑子乱哄哄的直气得九窍生烟。他不知道村官为何如此判决。
元德又到元彩家来追债,他对他说:“判决书你也收到了,你输了就该还我钱粮,如若不还,我要收你违约金和加收利息的!”
元彩道:“我不服这一纸判决,我要上诉!”
元彩去找他的老同,备言前事。那位老同很同情他,替他找人写了一份上诉书,又告到了乡府。
元德如法炮制,他又花了二百块大洋,官司他又赢了,把个元彩气得半死。元彩绝对不服,他又去找老同,老同也觉得这是个冤案。不过老同劝他到此为止,劝他忍着就算了。老同道:“人们常说的,‘堂堂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你无论如何是斗不过他的。”这元彩是条硬汉子,有股牛劲儿,他哪里咽得下这口窝囊气,他说:“人穷志不穷!我就不信天下没有讲理的地方!我要抗告,乡府不公,我要告到县府去!”老同说不过他,只好又帮他找人,再写一份《抗告书》告到县府。
元德坚信“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一条,他还是用老办法,这回他痛下杀手,砸五百块大洋,最终又赢了官司。县府的判决是维持原判,且有外加条款:一,原告要连本带利附加违约金一并还清;二,原告要一次性还清三百斤米,三十块大洋;三,原告如若还不起钱粮,则须用房屋和土地抵债。
元彩接此判决书时,犹如五雷轰顶,他知道县府的判决书,完全是按元德的主意判的,他这才相信一定是元德行贿的结果。以前他一直认为元德吝啬成性,绝不会舍得花钱贿赂官员的。想不到元德竟为这二十块钱二百斤粮的小官司,却舍得花那么大的本钱,层层打通关节,这分明是要置他于死的?太可恨了。说什么同宗共祖,为了钱财和利益,人性也会变得如此的丑恶。他终于深刻体会了人世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元德凭着县里的判决书,叫元彩立即还债。元彩无法,只好将他家在吞团所有的几块好地,全部卖给元德抵债,他家就只剩下一些零星的山地了。元彩由于气愤太过,急火攻心,得了一场大病。由于贫病交加,更无钱延医服药,这病总是不好。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不到半年就过世了。